十二生肖開始了新一番的輪迴,這一年的春節卻比去年早了將近半個月,劉安剛知道又落了榜,馬上就春節了。
好在這一次劉安就不算表現得鎮靜,也真的是安靜——從大年三十兒起一連好幾天,基本上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沒白沒黑地睡,就算醒了也躺在被窩裡瞇著不動,也不跟任何人講話。
春節晚會那麼熱鬧,楚天舒在婆婆的授意下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只有一丁點兒大,趙本山說小品時,有幾句聲音低了些,便一點兒也沒聽著。後來外面的鞭炮聲連成一氣,經久不息,電視完全成了啞巴,楚天舒和婆婆啞巴樣坐在桌前,對著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餃子發呆。
小清源早早就睡了,之前不用大人囑咐也大氣兒不敢出一口,一直在奶奶屋裡玩,時常扒在門口偷偷朝她爸看上一眼。
楚天舒心煩得厲害,初二獨自帶小清源回了娘家,晚上就住娘家了,第二天到台裡值班,晚上又住台裡了。
那天夜裡楚天舒又讓那只臉盆發揮了幾次久違了的特殊功能,每一次都無限感慨,她發現現在與過去不只是時間的此岸和彼岸,就是原地不動做著同樣一件事,「一樣」的往往也只是表面,內核已經完全不同了。
第二天楚天舒很早就給凍醒了,先回娘家吃了早飯,又磨蹭了一陣子,才給小清源穿戴好,帶她一起返回家裡。
楚天舒到家時劉安仍然昏沉沉地睡著。楚天舒到床前看了一眼,劉安的臉側向她。從她的角度看,他的頭深陷在廉價的木棉枕頭裡,就像是一塊磚頭砸進了泥地裡,上面露出萎黃的一窄條,像個掉了秧的焉瓜。大面積都是頭髮,黑壓壓的烏雲一般,亂紛紛的又像個草窩,油膩得厲害,散佈著楚天舒早沒注意到的觸目驚心的白髮和細碎的頭皮屑……
楚天舒的眉頭皺起來了。
劉安的眉頭早就皺著,在鼻樑以上擰了個結,牽動著整只鼻子皺皺的,如同一管給手纏攪的濕衣服,有種發狠的力量要將它擰出些水來。*好像也在配合著使勁兒,呼呼噴著氣,兩截給煙熏黃的牙齒在翕動的*間若隱若現。
——這人是誰?那個一笑一對大酒窩,整天把一張向日葵一樣飽滿的臉轉向她的大男孩兒哪兒去了?
楚天舒閉了閉眼睛仰起頭,白刷刷的天棚好像正在壓下來——慘白的裹屍布一樣馬上就要覆蓋她……
楚天舒趕緊到外面喂雞去了,再進屋時發現劉安已經起來了,可是大冬天的竟然光著膀子,正埋頭在衣櫃裡翻找什麼。
也不知是急的還是氣的,劉安那樣子就好像是一隻正在刨土打洞的土撥鼠,兩條胳膊奮力刨得飛快,帶累得身體不停地晃動著,各樣衣服一件跟著一件不停地掉落到地上。
小清源原本在床上跌跌滾滾地玩耍著,這時候坐定不動了,緊摟著懷裡的一個洋娃娃,張大了眼睛和嘴巴直愣愣地看著她爸。
楚天舒的火氣一下子躥起來了,一腳邁進屋裡道:「你找什麼哪?!」
劉安就像沒聽見,毫不理會,手上的動作卻明顯加了勁兒,也加了速,各色衣褲便全都來不及似的你追我趕地往外掉,就好像是遭了*的一撥撥人,一滾出來就都不動了,在劉安的身前腳後陳屍纍纍,狀極痛苦。
「找什麼哪——你倒是說話呀——」楚天舒急了。
劉安媽這時候猛地推開小屋門,卻還沒等邁步出來就一下子就愣住了,馬上急抖著兩手道:「我說小安子啊——你這是發的哪門子邪瘋啊——穿這麼點兒還不凍著?找什麼哪?!」
「我那件藍格子襯衫!」劉安頭也不回煩躁道。楚天舒的腦子裡開始反應:「藍格子襯衫……」
老太太急奔到劉安近前彎腰撿衣服,一面氣呼呼道:「還瞎翻什麼呀——不是你前幾天換下來的——還在洗衣機裡呢吧?!」老太太說時突然轉臉盯了楚天舒一眼,楚天舒只感覺那目光刀一樣的,好像一下子就把她的心給刺中了。
春節有個傳統,大年初一東西只能往裡進,不能往外出,所以不能洗衣服倒垃圾,否則就是破財。全家人大年三十兒都換了衣服,按老太太的說法,初一不洗,初二洗,恰是「雙喜」。可是初二楚天舒一件衣服也沒洗一清早就回了娘家,初三又在台裡值班……這樣一想她是有點兒心虛,可也不至於吧……
劉安聽了*的話立時住了手直起腰,一動不動,幾秒鐘後忽又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下死勁兒往櫃子裡掏。頃刻間櫃裡的衣服全給他揚出來了,他直起腰惡狠狠地左踢一腳,右踢一腳,登時散雲落花四下紛飛,滿屋子滿地到處都是衣服了。
劉安拔腳就走,*在後面又叫又罵他也不管,從衣服上一路踐踏過去。有件粉紅色的線衣是楚天舒的,冤魂似的纏到了劉安腳上,給他拖扯著一路牽牽絆絆地糾結向前。劉安站住了,惡狠狠地緊蹭緊甩了兩下,把它一塊爛布一樣蹬到了後面,只管繼續走他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沒有理智?!」楚天舒閃著淚光嚷起來,聲音有些哽咽顫抖。
這時候劉安到了楚天舒身邊,本來他是目中無人直奔門去的,卻猛地收腳站住了,又往楚天舒跟前跨了一步,一隻斗架的公雞一樣聳起脖子立起眼睛道:「你說誰沒理智?!誰沒理智?!你一天到晚不著家就有理智?!」
「我怎麼就不著家了,我不是——」
「哎呀——大過年的,可都消停點兒吧!」劉安媽一疊聲地嚷了起來,打斷了楚天舒。又衝劉安嚷:「你快給我回來穿上衣服,看凍著!」
劉安卻緊走兩步摔門出去了。
楚天舒就站在門口,只感覺那門像是一隻奇大無比的手呼嘯著朝她猛抽過來,「砰」地一聲——並沒有碰著她一絲一毫,可她真就覺得是挨了狠狠一下,身上一哆嗦,臉上登時火燒火燎,而半邊身子又痛又木,好像有種「嗡嗡」的回聲震盪在整個身體裡。
楚天舒馬上又聽到了另外一種雖然驚惶失措卻也依然清脆悅耳的聲音,來自頭頂上方。
她抬起頭——是當初劉安送她的那串風鈴——已經髒污的淡紫色絹花提著灰禿禿的玻璃小鈴鐺,劇烈地晃蕩著。
楚天舒一臉迷茫,她已經很久都沒有注意到家裡還有這樣一樣東西了。
就在這時,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自她身後警笛一般響了起來,她的耳膜立時再一次鼓漲到了極限,猛轉身——大床上,小清源已經銳聲號哭起來了,舉著大嘴——卻已經不像是孩子的嘴了,是好好的小臉給人當中挖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四外汪著殷紅的血……楚天舒暈頭轉向,卻也本能地急衝過去。
老太太也急衝過去,到底比楚天舒快了一步,把孩子一把搶到懷中,立刻顛著拍著哄著了,一面替她旁白一樣大罵起來,自己也落下淚來。
這時候滿屋子充斥著各種聲音,楚天舒哪樣都聽不清,只感覺婆婆的罵聲爆豆一般,就像是往「滋啦啦」炒得正歡的菜裡又加進了巨辣的小辣椒,同時又往「呼啦啦」燒得正旺的火裡澆了汽油——熱鬧的就不只是那個爐灶了,整個世界全都沸騰了一般,熱氣衝著辣氣,辣氣助著火氣,煙薰火燎,膨脹瀰漫,而有一條淋淋漓漓汽油澆出的火線直往人的耳膜和嗓子裡鑽,人是給點了天燈一般燒灼著了,承受著活著所不能承受的巨大痛楚,一點點煎熬著死去……
劉安這時候倒又進來了,身上多了件暗藍格子的襯衫,褶皺得一塌糊塗,扣子也沒系,散著懷從楚天舒身邊疾風一樣掠過,挾帶著一股溲騷惡濁的氣味。老太太一眼看到他,立刻抱著小清源轉頭進了她那屋。
劉安始終目中無人,二話不說,迅速到裡面穿戴好裡裡外外的衣服,馬上又了衝出去,回手摔上門,再摔上外屋門,再摔上院門,沒了蹤影。
楚天舒就像是被魔住了一樣一直愣站著,不知道生氣,也不知道難受,腦子裡就只一個解不開的疑問:「為什麼一定要穿這件呢?……為什麼?……」過了也不知多少時候她才恍然醒過神來,發現屋子裡就只有她一個人了,婆婆那屋靜悄悄的,小清源已經不哭了。
「一個人在一間屋子裡不正念成一個『囚』字嗎?」楚天舒忽然這樣想,心中立刻就跟著了火一樣,恨不能也即刻衝出去——衝出牢籠去!
可是,然後呢——去哪兒?大過年的兩口子打架回娘家嗎?離婚嗎?大過年的鬧離婚?劉安又剛落榜,在別人眼裡是不是就是落井下石……
楚天舒緩緩朝四外轉著眼睛,一整個傾覆了的世界全在等著她來收拾。她頹然了半晌,拖著沉重的腳步往裡走,感覺也似拖著囚徒那樣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都很艱難。
散落四方的衣服重重包圍了她——黑的、白的、格的、花的;內衣、外衣、褲子、裙子;劉安的、孩子的、婆婆的、她自己的……全都伸胳膊撂腿撲向她,她蹲*,朝它們一一伸出手去……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劉安從外面跌跌撞撞地回來了,一身酒氣,一頭紮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瞇了一會兒,突然一翻身大聲嘔了起來。
楚天舒急忙到廚房拿了個臉盆進來,卻已經晚了,地上、床上、枕巾上到處都是淋淋漓漓氣味惡濁的嘔吐物,劉安還在繼續吐,她媽一面替他敲打著後背,一面心疼地數落著。
楚天舒趕緊端盆過去接,先屏息斂氣忍了一會兒,可是究竟忍不住,也嘔了一聲,差點兒把剛吃進去的晚飯嘔出來,趕緊一捂嘴,另一隻端盆的手一閃,盆子「噹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劉安突然不嘔了,抬起了頭。
楚天舒嚇了一跳。就見劉安的臉色極度蒼白,眼睛血紅,蓬亂的頭髮茅草一樣,額前的一縷給污穢浸了,黏乎乎的粘在眉心,鼻翅「呼呼」掀動著,像是緊扯的風箱,楚天舒不僅能聽到拉風箱的聲音,好像還能聽到烈焰奔騰的聲音,並且眼看著那烈焰從劉安的眼睛裡噴射出來了。
突然,劉安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到地上,當胸一把揪住了楚天舒,另一隻手幾乎要戳到她鼻尖上了,惡狠狠道:「你嫌棄我——是不是?你早就嫌棄我了——是不是?!你一天到晚在外跟人喝酒鬼混不著家——我都忍了你多長時間了,你個!說,給我戴了幾頂綠帽子?幾頂?!你說——你倒是給我說呀——」這樣說到後來,雙手揪住楚天舒連連搖撼著,把她搖撼得就像是八級颱風中一株馬上就要折斷的小樹。
楚天舒拼盡全力掙扎著,一面銳聲叫嚷:「你瘋了吧?!胡說什麼呀——」劉安媽也連喊帶叫,叫他兒子趕緊住手,一面幫著往下搶楚天舒。
一旁的小清源這時候「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了。劉安突然一把推開了楚天舒,一屁股跌坐回床上,竟然也哭了起來,哭得比小清源更響,一面指點著*道:「你也幫著她!你也幫著她!她就是個你不知道麼?我原是想——等我考上了——就甩了她——嗚——嗚——嗚——」
楚天舒站立不穩倒在了地上,聽劉安說出這樣的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到身上哪裡痛,心裡卻像是給把刀在一下下亂紮著,她猛一翻身站起來,大喝一聲:「你敢污辱我!」拚命一般揮起手直衝向劉安,卻被劉安媽一把抱住了。
「孩子,孩子,你聽我說——他喝醉酒了說胡話——咱不跟他一般見識——啊?!」劉安媽一面死命抱著楚天舒,一面氣喘吁吁急道。
「離婚——離婚——我要跟你離婚——」
「離婚」兩個字一經出口楚天舒便也號哭了起來,突然猛一下掙脫了劉安*摟抱,返身逃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