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用趙興達說,這半個月來楚天舒自己都覺得自己正在變蠢——心裡總有種抓心撓肝的渴望,無時無刻不想要見到孫華年,跟他在一起……
事實上這些天孫華年最多隔不上兩天就會約楚天舒去赴宴,雖然要麼就是跟李仁澤和張純良在一起,要麼就是跟一些政府部門或各企業的頭頭腦腦聚,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是沒有的,但只要能見到孫華年,她就是快樂的。
而每到分手時,剛道聲「再見」,人還在眼前,滿心裡就已經全是思念的痛苦了;一旦分開,孫華年的音容笑貌會自動在她腦海裡過電影,抹不掉,揮不去,就好像它們是癌細胞,來了就不是彬彬有禮做客來的,而是成幾何基數旺盛地分解生長,目的非常明確——入侵!佔領!叫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駭然無語。
從前有時候楚天舒會很討厭她的機突然響起來,現在卻是常常盼望著了。只要那嘹亮的聲音一響,立刻就感覺好像乘上了一條在波浪上輕靈飛掠的小船,瞬時就衝向了一片叫她渴望的新天地;有時候又覺得像是在陽光燦燦的午後,一蓬嫩生生的瓜葉底下,一隻金翅大蟈蟈直著身子高鳴翠唱起來了,一聲緊遞一聲,把燦燦陽光唱成了流水樣,「嘩嘩啦啦」清冽冽地潤澤了她的整個世界……
又過了幾天,孫華年電話裡跟楚天舒說第二天他要回深圳一趟,處理一些事情去。楚天舒問他要走多久,什麼時候回來,聽他答完就不再言聲了。
孫華年也默然著,暗暗笑了,然後說晚上要帶她去見個人——「你一定願意見,沒準兒還是你家親戚呢!」
那人叫楚潛龍,跟楚天舒握手時就高興地說:「一家子啊——能碰上可真不容易!」
孫華年介紹說「大哥」比他大五歲,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又笑說如今他「幫大哥找到了小妹,又親自把小妹給大哥送了來——高興!」
楚天舒聽到「送了來」這話有點兒不自在,但誰說話又能沒點兒紕漏呢,也沒往心裡去。
楚潛龍是個任何人一面之下都很難忘記的人,身形高大魁偉,白白淨淨的。大眼睛,額頭高闊,大背頭髮型。上身一件寬鬆的白襯衫,越過凸起的肚皮扎進更為寬鬆肥大的銀灰色西褲裡。腳上一雙千層白底黑面布鞋。站著時習慣雙手倒插腰,說話親切和藹,喜歡引經據典打「哈哈」,時不時抬手朝後摩挲一把頭髮——除了這一點,再就是兩隻門牙有一點兒外翹,儼然一個活板**,以至於楚天舒跟他握手時,吃驚的同時情不自禁地就有種受寵若驚肅然起敬的感覺了。
孫華年不停地恭維楚潛龍,說江緣私企這一塊,如果說張純良是南邊的老大,楚大哥就是北邊的一壁天空——生意也是從房地產到工業、餐飲、洗浴無所不包,而且論起來還是楚大哥出道早,張純良只能算是徒子徒孫呢。
楚潛龍給孫華年恭維得一直做謙遜狀。楚天舒也覺著孫華年的話未免太誇張,但是他們落座後不久便不斷有別的屋的客人過來給楚潛龍敬酒,那情形就讓楚天舒真的號不著他的脈了。
敬酒的人全都點頭哈腰恭順極了,小心翼翼得好像不說話不行,說又怕又說錯,結果無不期期艾艾,到最後除了喝酒好像也沒別的了。
楚潛龍對他們跟對孫華年完全是兩樣的態度,誰一進屋,他臉上所有的熱鬧便馬上「刷」一下全沒了,往下抹著眼皮,除了偶爾淡淡地說聲「好」,多一個字也沒有。也從不跟那些人乾杯,最多*碰一碰杯沿,就算是給面子了。那些人也從不過問,都是干了酒就趕緊倒退著走出去。
每一次敬酒的人走了,孫華年都要慨慨一番:「瞧瞧——大哥就是這麼有影響力!」
「大哥給人瞄著了那還了得——名人不好當啊——哈哈哈——」
三個人喝著酒,楚潛龍話就多了,問楚天舒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姓楚。楚天舒抱歉說「慚愧」。楚潛龍就講:「既姓楚,祖上當然就該是春秋戰國時楚國人。」他說他家就是「楚國貴族」——「也許還做過楚國國君。」
「——但我這人是這樣,搞不准的事從不亂說,平生最討厭吹大牛的人,所以這一點雖然有影,暫時還沒查到實據,先不能算。但楚國貴族是肯定了的,有家譜。」他說到這裡,楚天舒越發地肅然起敬了,卻忽然想:「家譜會是寫在竹簡上傳下來的嗎?既能查到是貴族,為什麼就不能查出是不是王侯呢?」非常好奇,但沒敢問。
楚潛龍接下去講:「知道我老父親為什麼給我起名叫『潛龍』嗎?因為老爺子從前是省政府的秘書長,寫得一手漂亮的好文章,就是太愛叫真了,『*』時叫人抓了『辮子』,割了『尾巴』,下放到農村關進了牛棚——要不然我也不能認識華年啊——他爸對我爸很關照,華年那時候還小,可這小子打小兒就不是個省油的燈——沒人敢招惹,還知道保護我呢!哈哈哈……」
「——我在家是老小,本來叫『楚雲龍』,老爺子後來得了教訓,臨死前說『雲龍』張牙舞爪太危險了,還是『潛龍勿用』的好,就給我改叫『潛龍』了,我這名字就是他的遺言。知道『潛龍勿用』什麼意思嗎?是根據《易經》裡乾卦來的,『潛龍』就是『初九』……」
楚潛龍把楚天舒講得一愣一愣的,一心只恨自己的學問少,不敢插嘴,只能認真聽。直到楚潛龍又談起了國家的政治經濟走向、世界局勢、商業前景什麼的,孫華年和楚天舒才插上了嘴,都談得很投機,越說越興奮,酒也越喝越多。後來孫華年提議應該唱歌跳舞放鬆放鬆,也好解解酒。
楚潛龍吸了口煙微笑道:「那就不如上我那兒去了。」
孫華年痛快道:「這也沒什麼不方便的,把你的『小朋友』叫來好了!」楚潛龍笑了笑,看了一眼楚天舒。
孫華年馬上笑向楚天舒道:「小楚,咱們總不能眼見大哥落單吧?」
楚天舒喝多了酒,頭昏腦脹的,不過也明白這是要把大哥的情人找來,心中不無彆扭,但知道這時候誰的面子她也不好駁,又有幾分好奇,便做了個順水人情道:「大哥不必拘禮,正好叫來一起熱鬧熱鬧。」
楚潛龍拔通了「大哥大」,沖話筒微笑道:「微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
微微很快就來了。
楚天舒卻沒想到竟然真的是個「小朋友」,小到對兩個男人而言完全就是「下一代」!
但是不能小看「下一代」,推開門的同時艷驚四座:
緊裹緊露的黑色超短裙和綴滿黑色亮片的黑色小背心裡鑽出豐美白艷的一個身子,脂紅粉膩,香風襲襲。頭髮、耳朵、手、腰、腕、腳……——所有能插能戴能佩能綴之處,皆琳琅滿目,五彩繽紛。她挎著小包打門那兒進來,一路千嬌百媚,蛇行蛇舞,繚繞處,寸寸空氣都濃得好像滴得下化不開的蜜汁,就好像她這樣一朵好花不是素的,而是葷的。
這些都還算不得什麼,最搶眼的是她的胸,一開門便直撞進來——通常只有男人先要識得女人的胸,才肯識得女人的臉——楚天舒本不屬於此定律內,可是萬沒料到也還是先給微微的胸撞著了,並且差一點兒就給撞暈過去。
那胸與其說是被包裹著的,不如說是被更巧妙更別有用心地*著的。那是黑夜裡探照燈一樣亮出來的兩丘嫩白的弧光,是鼓脹得還要奮出的兩股無法遏止的張力,顫微微地給那件小得不能再小的黑色小背心不加小心地隨意托舉著。
那件閃著黑色亮片的黑色小背心,比*也大不了多少,上面才露完,下面馬上又露了出來,眼見得半截無遮無攔的白身子剝了皮的蛇肉段似的活蹦亂跳,扭來扭去。
而那小背心上每一顆滴溜圓晶晶亮的亮片中心,都給一粒閃閃發光的小紅珠子綴著,綴成了夜幕裡若隱若現忽閃閃的星河一大片。可是那樣點點的紅,更像是多少粘上去便不肯下來的灼灼的眼睛的芯子,蛇的信子樣蜂擁著——坡起,漲滿,貪孌地沿在大開叉的胸口,朝一切皆有可能的縫隙裡探看……
不過那胸到了低處卻又懂得魅惑的要義了,忽然含蓄起來,兩相抱牢了緊向裡收,墜成窄窄一線*……
楚天舒的神色立刻就不對了。
——她也是特意打扮了來的,為此還冒了很大風險。
那時候楚天舒剛跟孫華年通完電話,答應了赴宴,可馬上就坐立不安了,一方面因為還要等上一陣子,時間突然變得很慢,她又興奮,什麼都幹不下去;另一方面她不滿意自己的衣服。
一連下了兩天雨,一早也還陰著,天氣預報說有小到中雨,氣溫也不高,她就穿了長衣長褲出來了。可是那天的天氣就像一個倔強的小媳婦,堵氣歸堵氣,硬是一滴眼淚也不肯掉,到她打完電話時,天雖晚了倒好像又晴了許多,就尤其後悔沒有穿裙子出來了。
突然一個念頭跳進了她的腦海裡:要不然——回家換裙子去?!
這個想法一出來就讓楚天舒覺得瘋狂,可馬上就越來越強烈了,到後來她滿心裡想的已經不是要不要回去換的問題了,而是如何過得了婆婆那一關。
這一向楚天舒三天兩頭在外頭赴宴,回家總是很晚,雖然解釋得還合理,眼見婆婆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了,有時候還要拿話敲打她,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差不多每次撒謊她都是臨時打電話回去——避免當面說可以減輕很大壓力,也可以直接造成晚回去的事實。可是——總不見得為了條裙子,就要冒給當面質詢——甚至還可能出不了家門——的風險吧?
可是身上的長衣長褲就好像成了粘住她的蜘蛛網,叫她討厭到了起膩的程度……楚天舒又想起了那條白連衣裙——還在櫃子深處藏著,一次也沒穿過。她想她穿上它一定會像是一片清雅脫俗的雪花一樣,或者是一片雲——明天孫華年坐在飛機上,窗外的白雲波生浪湧,裡面一定就有她的影子……
到後來,好像若不換上那條裙子,她就連赴宴的心情也沒有了,並且她感覺那條裙子好像有了感應——不只是她在思念那條裙子了,那條裙子也在思念她——牙一咬,打車回了家。
站在家門口楚天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院門、屋門全鎖著——正是該做晚飯的時間,人呢?
立刻有了種種可怕的猜想:孩子……老人……馬上又使勁兒安慰自己:要是真有什麼不好,也不可能誰也不跟她聯繫呀——就該是什麼事也沒有,也許婆婆帶孩子買菜去了……
楚天舒開始慶幸自己的運氣好了,一面掏出鑰匙以最快的速度一道接一道打開門,進屋立刻拉上窗簾,從櫃子裡翻出了那條白裙子。這個過程中楚天舒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回到了自己的家,卻像是一個真正的賊一樣心慌氣短,一心只想盡快做案,盡快逃跑。
為了消滅回來過的一切痕跡,楚天舒找出裙子後,先脫下了身上的衣褲藏進衣櫃深處,然後才展開裙子一條肉蠶似的往裡鑽。
楚天舒已經鑽進去了,頭都露出一半了,馬上就要脫胎換骨羽化成蝶了,可是就在她眼睛露出裙身的一剎那,突然發現跟前站著一個人。
楚天舒下意識地猛一掙——也許是一哆嗦,整顆頭一下子從裙子裡全鑽了出來,而裙身胡亂地卡在了腰上,腰以下仍舊裸著。
楚天舒已經意識不到自己有多狼狽不堪了,腦子裡「嗡」地一聲,差點兒沒嚇暈過去,然後才確定,眼前站著的不是別人,恰是她的婆婆。
老太太滿是泥污的手上提著一把雪亮的菜刀,臉上的褶子根根旗桿樣筆直地豎著,高掛出兩隻燈籠樣的眼睛,看那火亮的眼神,倒像是楚天舒把她給嚇著了。
門口怯生生露出半張拖著鼻涕的小花臉,就像是門框上長出了一朵大蘑菇。婆媳之間,一瞬的驚恐過後,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尷尬。
楚天舒到家時老太太是在後院,因為最近新住宅那邊一連發生了兩起入室盜竊案,有一起還差點兒出了人命,整個師院人心惶惶,白天晚上家家戶戶門禁森嚴。老太太那時候是要到後院拔草,順便掐點兒小蔥小香菜什麼的做晚飯,一想也得耽擱一陣子,不放心屋裡,就把院門和屋門全上了鎖,自己前窗進來,抱著孫女兒後窗出去,家裡當然就跟沒人一樣。後來聽到了動靜,不敢走窗戶了,帶著孫女悄悄從外面繞回來查看——想不到竟是家賊!
楚天舒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慌忙解釋——是事先想好了的——說某某單位「請客」,要「開舞會」,別人都去,她不去不行。
幸好老太太沒有追問又不是上舞台跳舞,為什麼一定要回來換裙子——也許是被嚇糊塗了,也許是被氣的,氣又不打一處來:兒媳婦回來竟是為了走,眼瞅著天就黑了還換裙子,什麼時候買的這條裙子她也不知道,這段時間……千頭萬緒,理也理不清,眼瞅著就要憋不住數落開了,就在這當兒,楚天舒變戲法一樣從包裡摸出了兩個圓滾滾的黑褐色帶綠蒂的東西,說是「山竹」,是南方才有的水果。
老太太和小清源從不曾吃過山竹,也沒見過,注意力馬上就被「山竹」吸引了。
小清源歡天喜地撲上來,楚天舒連忙躲閃,一面捉住了她的一雙小黑手,連說「手上有蟲」,告訴她要洗好了手才能吃,要跟奶奶分著吃。馬上牽她到廚房打了水,一面冒著弄濕裙子的危險親自動手給她洗,一面問:「大的給誰?」小清源痛快地答說:「奶奶!」奶奶立刻笑了,氣就在這時候全沒了,並不知道是給她聰明的兒媳婦偷換了「概念」。
在楚天舒的堅持下吃著一隻大山竹的老太太,看著兒媳婦對著鏡子梳妝時又有了氣,可是禁不住給她一口一個「媽」親熱地叫著,又講台裡的一些笑話給她聽,有氣也「氣若游絲」了,始終沒再積聚起來。
直到她眼看著長髮飄飄、白裙也飄飄的兒媳婦蹬上白高跟鞋出了門,又出了院子,娉娉婷婷地走遠了,消失了,心中才登時湧起一句:「妖精!」
——那是因為她沒見著微微,要見著了才會明白真正的「妖精」到底什麼樣,比較起來,她一定會覺得她的兒媳婦其實——特別素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