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十六章 孔雀開屏面面觀
    楚天舒高中畢業是在八六年,考上大學卻已是八八年的事了,中間復讀了兩年。

    接到通知書時楚天舒淡淡地微笑著,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因為她考上的是位於江緣市的一所省屬師範學院,同她心中的理想還差有老大的距離。尤為不爽的是她竟然都沒能考出江緣去,叫她老早就一心巴望的「遠走高飛」的理想徹底破滅了。但考上的好歹是本科,又是她最喜歡的中文系,對父母和自己總算有了交待,便也感到了釋然,相信自己成熟了,因為在理想和現實間,她到底學會了和現實達成妥協。

    有意思的是楚天舒到底嫁給了自己的老師——雖然算起來多少有些間接。那一年高考結束後不久,由於中央確定了絕大多數商品的價格要放開,馬上全國各地到處都在傳說從9月1日起物價要全面上漲,老百姓全都瘋了一樣衝上街頭搶購商品。

    楚天舒那天也給她媽扯著滿街跑,眼見著到處都跟東西不要錢一樣,人都不要了命,男女老幼齊上陣,哪裡有貨就往哪裡擠,大呼小叫,整櫃檯、整櫃檯隨便什麼眨眼就給搶光了。

    楚天舒和她媽跑了大半天,擠得披頭散髮,楚天舒的腳也給人踩破了皮,血殷著腫起了老大一個包,總算是搶得了兩床被面、兩床床單、兩條毛巾被、十條毛巾、二十袋洗衣粉、二十條肥皂、二十塊香皂、四個肥皂盒、兩個洗臉盆、一口鋁鍋、二十雙襪子、五十盒火柴。她媽抱著洗臉盆,她端著鋁鍋,裡面都堆滿了小山一樣沉甸甸的東西,一路又高興又疲憊地往汽車站走。

    她媽還說呢:「這下可好了,你上學的東西全齊了。」又說起從前自己管副食那會兒——還用得著這樣上街來搶?找熟人通個氣,寫張條子,一切就都搞定了。

    娘倆說著話正走著,忽聽後面「嘩鈴鈴」鈴聲大作,一個男高音一路嚷著:「借光借光借光嘍——」

    楚天舒和她媽都趕緊回頭,就見一個長髮飄飄的小伙子騎著自行車速度很快地過來了。

    要在平時,楚天舒她媽最先注意的一定是小伙子的長頭髮——她一向最反感近幾年越來越流行的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髮型,一說起來就會正言厲色地警告楚天舒和楚天鷹幾句。最近還常在楚天舒耳邊念叨,說她以後要找對象決不能找這種留長頭的做男朋友——「肯定不是什麼好人!」但是這一次楚天舒她*注意力卻不在小伙子的頭髮上,而是盯住了他的車。

    路上的人全都盯住了小伙子的車。

    小伙子的車就是輛普通的自行車,可是這小伙子就跟個馬戲團耍雜耍的似的,前面車筐裡裝滿了東西,兩邊的車把手上掛滿了東西,橫樑上一邊綁著一捆連板的花布料,後面貨架上還橫放著一捆綠地兒大白花的。最絕的是這捆布料兩頭一邊拴掛著一個大網兜,裡面各網著一隻大臉盆,臉盆裡滿滿全是東西——由此倒是達到了必要的平衡,而小伙子竟還敢於挑戰這種平衡——單手扶車把,右手半空裡提著個特大號的網兜,裡面一隻簇新的大鋁鍋盛著冒尖一大摞杯盤碗碟,一路車鈴「叮噹」,呼喊聲聲,快樂自在得全不像是在街道上,而就在是馬戲團的大舞台上,颱風也不錯:笑容滿面,如沐春風。

    楚天舒和她媽那時候沒有走在人行道上,因為那一側裡面正在施工建樓,搞得暴土揚場的,她們緊貼著人行道走在慢車道上。楚天舒她媽走在裡側,一見小伙子的車過來了,立刻起腳上了人行道,一面叫楚天舒:「快上來!」

    她說這話時只顧注意小伙子的車了,沒看到腳底下正有一塊碎磚頭,落腳時給墊了一下,腳一崴,人一栽,楚天舒這時候正好起腳上人行道,立刻就給她媽又結結實實地撞回了慢車道上,小伙子的車跟著就到了。

    小伙子反應還算快,猛一打把,車前輪和他自己都讓過了楚天舒,可是橫在後面貨架上的那匹布料偏不肯讓,隨車勢打著旋朝楚天舒橫掃過來。

    楚天舒她媽眼見女兒要吃虧,也顧不得手裡的東西了,大叫一聲一把扯過了楚天舒。

    楚天舒閃身的同時只聽得滿世界「噹啷啷」、「嘩楞楞」一片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聲響——卻也不就只她媽懷裡的盆掉了——她到底還是給那匹布料剮了一下,布料一歪,上面的一隻網兜瞬時滑落,翹翹板效應,另一隻網兜馬上也摔落了。

    接連的亂響聲中,小伙子的車子趔趔歪歪地朝一邊倒下去,小伙子慌忙雙腳著地企圖控制住車,終因東西太多不管用,小伙子也栽栽歪歪的,手上那個大網兜也掉了,裡面的鍋碗盤碟頃刻間又摔得滿世界脆響,炸起的瓷屑瓷彈般四濺飛射,唯小伙子自己跳車逃生了。

    路上的行人全都看傻了眼,繼爾露出了會心又過癮的笑容。

    楚天舒她媽立刻不幹了,一手叉腰,一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聲震四野、氣勢如虹地吵了起來——卻也不是破口大罵,是一個領導幹部氣壞了訓人時的作風,不停地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重在說理,嚴加痛斥,又不時語重心長,批評教育,還不失時機地發動群眾,叫大家都來評評理,說到底誰對誰錯誰是誰非誰該向誰賠禮道歉賠償損失云云。

    其實小伙子從頭就已經認賬了,連聲說「對不起」,說要賠償也沒問題,他的東西全在這兒了,隨便她們看中了什麼拿走就行。

    楚天舒最受不了給人圍觀,尤其是腳手架上的工人全都半空裡俯著身子看得興味盎然,不時喊一嗓子:「好!」「對!」「沒錯!」「賠!」引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聲。

    楚天舒覺得無地自容,直拽她媽道:「媽,行了,快走吧!」「媽——快走得了!」

    其實楚天舒她媽又何嘗不想走呢,可是小伙子嘴上連聲說「賠」,卻叫她們自己動手挑東西,她可不好意思像個沒水準的小市民一樣到他那堆破爛裡挑挑揀揀,她是領導幹部,要賠也得他親自把東西送到她手上,她一直等著他呢,他怎麼也不知道主動一些呢?!

    小伙子的注意力卻全不在楚天舒她媽身上,他不時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楚天舒,忽然笑了。

    楚天舒給小伙子看得很不自在正有氣,忽然感到這人的笑容怎麼那麼眼熟啊……

    小伙子忽然呲出一口招人恨的白牙來,開口道:「我認識你,你不是趙興榮的妹妹嗎?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趙興達呀!」

    楚天舒腦子裡「轟隆」一聲,臉立刻紅透了。她瞪圓了眼睛,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當年那個細瘦的小身板、皮膚白*嫩、一臉壞壞表情的臭小子趙興達,竟然會是眼前這個高大挺拔風流帥氣的男青年。

    趙興達微彎的頭髮瀟灑地披落在頸肩上,烘雲托月般凸顯著他深目高鼻的優美輪廓,很有幾分古希臘人的特徵,而他的臉頰和胳膊上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棕色光澤——完全不該是他,但他的一臉壞笑又分明印證了就是他!

    叫楚天舒更沒想到的是,不久後她發現趙興達竟然是師院美術系的一名老師。

    趙興達是新近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分配來的,楚天舒獲知了他的不少消息既不是問他的,也不是故意打聽來的,實在是他這個人太有特點了,若非如此,美術系以外的人輕易也不會注意到他。當然了,師院是太小了點兒——騎自行車兜上一圈也用不上五分鐘,以趙興達那樣特別的一個人,目標便顯然大了些。

    先是大家都說:哇——大帥哥!聽說是中央美院的高才生,還在全國美展中獲過獎……怎麼肯屈就……

    又都說:瞧吧,準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是說他一準兒待不了多久就會跳槽——是唯一一致的意見。

    趙興達卻出乎所有人意料,非「兔子尾巴」,而是「懶婆娘裹腳——又臭又長」地待了下來。

    「臭」也不冤枉他。開始還只是些傳聞,說趙興達並不是主動「支邊」才「下嫁」到他們學校的,都因為他作風不好,亂搞成性,還把一個女同學的肚子搞大了……連學位證、畢業證都沒拿到,僅是肄業,只好……

    其後就不斷傳出關於他的許多師院版活色生香確乎有影的事情來了:說某天深夜一個女生悄悄潛進了他的單身宿舍……

    說光天化日下的某天某時,一個男生推開畫室的門,正撞見趙老師抱著一名給撕得半裸的女生……

    又說某天某時某女教師為他跟某女生打起來了……有一天竟有據為證:

    說趙興達給一個女生抓破了臉——左臉,有五道血印子,三道清楚,兩道不清楚,一道長長地拖到了下巴上。

    結果有好些天,只要有人遇見趙興達,一定要千方百計繞到他左邊走。

    楚天舒從不搭理趙興達,萬一碰上了,也一貫是種高視闊步、目中無人的態度。有一天竟也忍不住繞到他左邊走,卻因心緒太過複雜慌亂,只瞥了一眼,竟沒看清楚——「連他長沒長耳朵都沒看清楚」——她後來就這樣跟人講,別人沒笑死,言之鑿鑿地告訴她,看沒看清楚也一樣——就那樣!

    趙興達自此遺臭萬年。

    而趙興達從香到臭的過程,便是師院全體適齡女學生、女教師從想入非非到嗤之以鼻的過程,便只打個照面,統統如趙莊女人見到了調戲過趙*阿一樣,全都由緊張導致興奮,再由興奮導致更緊張——總之馬上過敏,就像是全都不小心吸進了胡椒粉,是要連連打噴嚏的,是要一連扯上好多張紙,仔仔細細反反覆覆把裡面的內容統統擤乾淨的,是要到處去宣講,添油加醋,真正歷險過一樣。

    無論趙興達是香還是臭,楚天舒一直都在盡力避免跟他有任何接觸,尤其後來她又知道趙興達不過才大她兩歲,從前他們一樣都是中學生,可他不光讀書一帆風順,一下子就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後還趕在她當學生的學校當了老師,論理她見了他也該問聲「老師好」——就這樣一想都叫她鬱悶壞了,所以每次不小心走個對頭碰,心裡起的第一個反應永遠是恨恨地罵上一聲:「該死!」

    但是躲終歸不是辦法,何況老天爺總是故意搞些惡作劇,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會安排他們碰到一起。

    楚天舒大三那年的秋季校運會上,她被安排在撐桿跳場地幫忙檢錄。

    撐桿跳是趙興達的強項,據說教工組的校記錄相當於省專業隊水平,就是趙興達來後創造並保持的。

    楚天舒還記得第一年一名女生對著話筒播報趙興達的成績時,興奮得「哇啦哇啦」一連氣重複了三遍,聲音激揚得把*場四外的教學樓都震出了回聲。又說他這一成績超過了原紀錄多少多少,有多了不起。與此同時,大*場上轉圈圍坐的每一個班級方陣裡,全都響徹了女生們帶頭的掌聲和「哇啦哇啦」的歡叫聲、笑聲,就像是夏天田野裡連成一片的蛙鳴。

    這一次趙興達穿一身藍白寬條相間的短款運動衣,胸前別一張印有大紅阿拉伯數字的紙片,肌肉結實的肩臂和大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精神奕奕地朝撐桿跳場地走來了,狀態絲毫也不比去年差,差的只是女生們的眼神。

    ——從前他走到哪裡,女生們的眼睛就亮到哪裡,這一回不知是女生們統統得了白內障,還是鼻子突然比眼睛更好使了,就好像趙興達是盛開在熱帶雨林裡的一朵奇麗的霸王花,以前她們只用眼睛看,當然就只看到它漂亮了,而今鼻子靈了,嗅到了陣陣惡臭,知道了他那樣漂亮也不過就是個惡臭的陷阱,只有蒼蠅才會如獲至寶地鑽進去,而進去了就再也別想活著出來了。所以跟楚天舒一起負責檢錄的兩個女生一眼看到趙興達,馬上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脖一縮,手往鼻子處一掩,迅速低下了頭,低到差不多要磕到桌子上了,假裝寫字,再也不肯抬起來。

    楚天舒卻也不知怎麼了,這一次不比從前,就像是突然間患了嚴重鼻炎,竟然沒能聞出臭氣來,眼睜睜看著趙興達一步步走近,她的臉隨著他,向日葵向太陽一般一寸寸高揚起來。

    楚天舒逆光坐在一張小課桌後面,趙興達迎著光,他的身後是闊大紛亂的運動場,四外全是人,喧騰著滾滾人聲,還有各色旗幟,廣播「哇啦哇啦」叫著——這亂糟糟的場景先還浸淹著他,使他雜糅其間,模糊一些,可他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執著地從種種喧騰的影像和聲音中浮了出來,一葉障目地把一整個運動場全都遮擋住了,生機**地好似他一個人就可以代替整個運動場和整場運動會。

    他的藍白條子的運動衣給風持續地翻捲鼓蕩著,笑容和眼神洋溢著海的湛藍與純淨,使他看上去流動如海,純淨如海,又飄逸如白雲朵朵的蔚藍色天空,叫楚天舒一時間差不多完全忘記了他是誰,不由自主地欣賞著,直到他到了近前。

    楚天舒的臉是突然冷下來的,不願意重複兩個同伴的動作,依然端坐著,倨傲地垂下了眼皮。趙興達熱情洋溢地抬手跟她打招呼:「嗨!」

    楚天舒一動不動,有那麼兩三秒鐘,桌前靜悄悄的,沒有人發出哪怕一丁點兒聲音。

    楚天舒實在是覺得再不說話不行了,突然給種惡作劇的心情主使了,「騰」地一下站起來,依然垂著眼皮,直通通道:「老師好!」馬上又坐下了,聽到旁邊兩個同伴在勾緊了的頭底下發出「吃吃」的笑聲。

    趙興達竟然沒有笑,他裝模做樣地抱起了膀,拿出一副老師的神氣和藹可親地沖楚天舒道:「我好像認識你,你是中文系的。你的演講很有激情。你叫——」他歪起頭翻著眼睛,像是在認真思考。

    楚天舒使勁兒白了他一眼,恨不得一拍桌子攆他走,可畢竟當著兩個女同學的面,只好強忍著。

    趙興達忽然正過臉來了,露出了一臉壞笑,就這一瞬間,楚天舒猛然意識到他別是會亂說她是他妹妹,叫「趙」什麼吧……立馬就一臉驚惶了,卻聽趙興達脫口而出道:「——『極目楚天舒』!」

    兩個女同學瞬時趴到了桌上,身子過了電一樣「突突」著,連帶著楚天舒的桌子也跟著「突突」著。

    楚天舒臉上火燒火燎,不覺得好笑,只覺得可氣,直瞪著趙興達,很想大罵一聲:「『極目』你個頭!」卻到底一句話也沒說上來。

    趙興達飛身翻轉到半空中,又背躍式落下來的時候,楚天舒在下邊仰望著他,就見他在那細細的橫桿之上輕盈舒展得像是一隻振翅高飛的蒼鷹,又歡愉暢快得像是一尾直躍龍門的鯉魚。不過那一刻楚天舒很願意借用李仁澤老師的一句詩來形容他——「雪花,你這潔白的精靈,飄落時,影子卻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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