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八章 「悶兒」
    李仁澤給服務生導引著到了樓上包間,一進門卻大吃一驚定在了原地。

    對面沙發上坐著的除了張純良還有一個人,一見他就笑了,從從容容地站了起來。

    這人一條腿,左胳膊低下架著根枴杖,左腿的位置空著——除了這一點李仁澤不熟悉,那張臉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只是比從前滄桑得多了,但是毫無疑問,這人正是當年的集體戶戶長崔大明。

    「溝底兒!」崔大明先開了口,親熱地叫著李仁澤的外號,以枴杖點地迎著他快步走了過來。

    李仁澤插隊的第二年,7月下旬的時候,大暑還沒到,連降了三天大雨。頭天夜裡的雨更是肆無忌憚,竟沿著西山牆進了屋,把睡在緊炕梢的趙小鳥——是他的外號。知青們比過,他的「鳥」最小——給淹了。

    趙小鳥醒過來先還以為是誰沒出息尿了炕,拉開燈一看,雨水正順著西山牆水簾子一樣「嘩嘩」不斷地往*。地上已經積了不少水了,一隻碩大的灰老鼠正叼著一隻粉團似的小耗子仔兒,從一大堆接雨的盆子和膠鞋、雨鞋間左衝右突往外逃,眨眼就從門底下的縫隙裡鑽出去了。

    趙小鳥立時咋咋呼呼大叫了起來:「不好啦——大水把屋子淹了,老鼠都搬家了!這屋子可住不得了,要出人命了!」

    一清早雨下小了,崔大明把生產隊長和老支書都找了來,建議他們給集體戶換處房子,說最好能新建。因為之前已經反映過好多次了,始終也沒得到解決,這一次崔大明把話說得很不客氣,直接就說國家不是給每個知青都撥了二百塊錢安家費嗎——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老支書叫孫慶生,是個復原軍人,五十出頭的年紀,五官周正,身板硬朗,目光銳利,來了也不說話,只「巴嗒」、「巴嗒」一個勁地吸旱煙管。聽到「二百塊錢安家費」一說,眼睛忽然一立,機關鎗一般吼了起來:「安家費?什麼安家費——我怎麼沒聽說過?!我只知道國家把你們交給我們,就是叫你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來了!國家給點兒錢也是給貧下中農教育你們用的——你們上學難道不得交學費嗎?我們難道沒給你們安家嗎?餓著你們了還是凍著你們了?嫌家安得不好是不是?你們全村各處看看去,有幾家比你們更好的?圖享受你們跑這兒幹什麼來了?!」

    老支書的話句句都是大帽子,沒人敢再多說什麼了。崔大明一再解釋,說沒別的意思,主要就是考慮到安全問題,屋子漏雨漏得這麼厲害,萬一塌了砸壞了人,隊上不也要擔責任麼?

    老支書穿著黑色長筒水靴踹著爛泥巴,帶著生產隊長大步流星裡裡外外看了一圈,末了進到外屋,把煙鍋子在灶台上敲個山響,敲出許多黑灰來,直起腰,神情嚴峻地盯住隊長問:「你看——要緊嗎?」

    隊長外號王大個子,是個山東人,瘦瘦高高的,一聽老支書問話就笑了,立時把裡出外進的長牙和牙花子全笑了出來,憨憨地為難道:「這叫俺咋說呢——」抬手摸了把後脖梗子,「——要說就不中用了吧——好像也還沒到不能住的程度,修修倒也中——把西山牆拿根木頭頂上……不過好像也挺不了多長時間了。」

    「這『合上話』叫你說的!」老支書不滿地斜了隊長一眼道,銳利的目光又在眼巴巴看著他的眾知青裡掃了一圈,把手上的煙鍋子朝半空裡一舉,打雷一般道:「不就是漏個雨嘛——算個啥呀?熊玩意兒一個一個的——沒長手長腳啊——修修補補不就得了?苦不苦,想想紅軍長征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

    老支書和大隊長前腳一走,知青們立刻炸了窩,女知青住的那屋漏得輕些,大家全集中到了那屋,站的站,坐的坐,敞開了罵。

    李仁澤氣憤得直嚷:「還說什麼『憶苦思甜』——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是要天天住人的!——要我看,他根本就是想讓咱們『重遭二茬苦,再受二茬罪,一朝回到舊社會』!」

    崔大明聽大伙罵了一陣子後煩躁道:「都別瞎嚷嚷了,房子該修還得修,要不不也還是咱自己遭罪?」就又帶人上房修去了。

    才幹沒一會兒,大雨就像之前打了埋伏的士兵一樣,突然千軍萬馬齊奔騰,直把密集的雨點兒子彈般披頭蓋臉又猛砸下來。

    別人下來又都跑到女知青那屋去了,崔大明回屋觀察了一會兒,見各處又漏大發了,把濕衣服脫下來抹了把臉,隨手丟進地上接了半盆雨水的盆子裡,捲了支「山炮」站到外屋門口吸去了。

    外屋的門玻璃是田字格裡的四個小豆腐塊,污土土兼著雨淋淋的,崔大明透過玻璃看著如注的大雨把一個世界沖成了一鍋滾開翻花漂著綠菜葉子的黃湯,耳邊是女知青屋裡把房蓋都能掀開的喧嘩聲,他一聲不響,慢慢吸著煙。

    吸了半截後崔大明轉身到了女知青屋門口,身子往門框上一依,抱起膀子笑道:「哎,我給你們出兩個『悶兒』破破怎麼樣?」

    突然換了種思維,空氣一時輕鬆下來,大家都高興地要他「趕緊說」。

    崔大明笑*地不緊不慢又吸了口煙,吐出煙氣來,撣了撣煙灰,道:「這第一個『悶兒』嘛——說是——牆,怎麼能倒——打一俗語。」

    「『牆——怎麼能倒』?」所有人都奇怪地閃著眼睛,有人重複著。有人笑了,道:「說的是啊——牆怎麼能倒呢?」

    有個女知青突然驚惶地叫嚷起來了:「你們怎麼回事呀——怎麼總說這個——牆可千萬不能倒啊——倒了還不砸死人?!」

    李仁澤忽然眼睛一亮道:「——牆倒眾人推!」

    屋子裡瞬時安靜了,大家面面相覷,交換著眼神。

    李仁澤閃了閃眼睛,忽又笑了,道:「嘿!真的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推倒了蓋新的啊!」

    屋子裡立刻沸騰了,大家全都興奮得又說又笑。

    崔大明手一擺又大聲道:「還有哪——」又吸了口煙,蹲*子把煙屁股上的火頭往地上碾了碾,一丟,起身笑道,「——這回打個成語——」頓了頓接著道,「——聽著啊——連老天爺也不知道,也不告訴,偷著就把事給辦成了。」

    「——瞞天過海!」李仁澤錛兒也沒打一個,立刻跟進道。

    他一說完大家全都笑翻了天,眼睛也全都變成了星星月亮,一個比一個亮,一疊聲地贊「好」。

    崔大明笑道:「我可什麼都沒說啊——就是閒著沒事兒跟你們破『悶兒』玩!」

    下午雨下得最大最急的時候,別人家全都門窗緊閉,外面不見一個人影,唯獨村西頭一所獨立房子前熱鬧非凡。

    東山牆根站著男男女女二三十個年輕人,女的身上多還穿著雨衣,或是裹塊塑料布,男的個個無遮無擋*條地裸著上身。

    院前站著一個虎背熊腰的男的,一面探頭探腦來回觀察著西山牆和東山牆的情況,一面不時抹一把頭臉上的水,回頭向東山牆根的人揮手吆喝。東山牆根的人全都像在幫忙推一輛深陷進泥地裡的大汽車,瓢潑大雨中一字排開了,滿臉淌湯也不管,齊發力猛推那堵牆,一面大聲喊著號子:「一——二——三——紅軍不怕遠征難!」「二——三——四——打倒蘇修和美帝!」「三——四——五——新社會甜來舊社會苦!」

    知青們正幹得熱火朝天,忽聽遠處傳來了急切的呼喊聲,全都停下來一回頭,就見滿世界白茫茫一片冒煙起霧的大雨中,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正揮著手從下坎兒的田間小路上跌跌撞撞地朝他們這邊跑,嘴裡還喊著什麼,給大雨砸得「稀里嘩啦」的,就像是半導體收音機裡「嗚裡哇啦」沙沙亂響的噪音,內容一點兒也聽不清。但是所有人立刻全都認出了來人——正是生產隊長王大個子!都不禁有些傻眼,驚惶起來了。

    崔大明一招手喊了聲:「溝底兒!」李仁澤立馬跑到了他跟前。

    崔大明道:「知道吧——咱是在修房子呢!你去截住他告訴他,不要叫他過來。」

    李仁澤使勁兒點了下頭,立刻迎著王大個子跑了過去。

    所有人全都緊盯著李仁澤,就見他很快到了王大個子跟前,王大個子朝遠處指指畫畫也不知說了什麼,李仁澤突然就像是一隻野地裡受了驚的兔子一樣猛一下直躥起來,朝著王大個子指點的方向飛奔而去。王大個子又迎著知青們跑過來了。

    李仁澤跌跌撞撞一直奔向了村南邊的小河,隨後便救起了小芳的弟弟根壯。李仁澤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勇救落水兒童,一時間在十里八村傳為美談,後來給江緣日報社和人民廣播電台的記者聽說了,先後趕來採訪,更是把他渲染成了歐陽海、金訓華一樣的英雄,樹立成了市裡的知青典範。

    不過別人卻不知道這一年來農村生活的煎熬已經讓李仁澤厭倦透了,眼見著集體戶裡總有人陸陸續續回城——招工的、當兵的、上學的都有,雖說這些事平常他連想都不敢想,可也未嘗不羨慕,暗暗盼望著有朝一日也能有機會輪到自己。可是「英雄」的大高帽子一戴,又給人變相地宣傳成了「扎根山村鬧革命」的典型,立刻連丁點兒盼頭也絕了,苦惱極了。

    卻想不到好事接二連三,沒多久他就給村裡調到村小學教書去了,轉年剛一過夏,縣裡派下來一個東北師範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名額,竟是戴帽派到他們隊上專給他的。

    李仁澤簡直難以置信,得信後一連兩天過去也依然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然後整個人才突然為之一震,感覺到熱血青春重新附體,對未來的無限嚮往和萬丈豪情第一次以閃電般的穿透力擊中了他,也照亮了他的前程。

    其實豈止李仁澤,這樣的好事一出,很多人都難以置信,尤其是知青們,全都羨慕不已,後悔不迭,巴不得自己才是那個勇救落水兒童的英雄。

    然而三天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又發生了——李仁澤走不成了。並且比走不成更可怕的是,他惹火燒身出大事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張揩屁股紙。

    揩屁股紙這東西當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這一點人所共知,不僅如此,就為了提到時舒服些,城裡人都管它叫「衛生紙」。當然了,在一些偏遠落後的農村大家就叫「揩屁股紙」也沒覺著有什麼不妥,可是一張已經揩完了屁股的真正的「揩屁股紙」,被明晃晃地擺到了大隊部的辦公桌上——擱哪兒也是說不過去的。

    但那天這樣的事情就在三叉溝子大隊發生了,並且圍繞著那張粘著黃屎的揩屁股紙,桌子後面坐著緊繃著臉的老支書和大隊長,下面長凳上坐滿了知青和大隊部的黨員幹部們,全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張揩屁股紙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是一個小學語文課本的首頁,上面繪有放射著萬丈金光的偉大領袖**的頭像,下面可以看出「李仁澤」三個深藍色的鋼筆字——確是他的手寫,龍飛鳳舞,非常漂亮——說明了什麼,任何人心裡都明白,所以那時候沒有任何人因為一張骯髒惡臭的揩屁股紙竟然受到了如此重視而發笑。

    李仁澤是後被人找來的,進屋一看立刻急了,也差一點兒哭了,紅著眼睛差了聲地嚷起來,說書是他的他承認,可這本書剛巧頭一天丟了,不排除別人拿了他的書就為了當揩屁股紙用的可能,也可能就是專為陷害他!

    李仁澤的話大家聽著也覺著挺有道理的——這當口,眼氣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可話是這麼說,他卻拿不出半點兒證據為自己開脫,便也沒有人敢吭聲。

    李仁澤接著又嚷了起來:「要不可以做化驗呀——看上面的屎到底是我拉的,還是哪個烏龜王八蛋拉的!」

    老支書孫慶生制止了李仁澤的無理取鬧,率先發言,領導大家重溫了**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又講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之類的話,然後讓大家發言表態。

    大家面面相覷,因為誰都覺得這是一樁很奇怪的事情,像他們這樣一個封閉落後的小村子,就文化大革命最*的時候也沒搞過這麼激烈的鬥爭啊,一時間全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集體戶戶長崔大明說還真就不能認定這事就是李仁澤干的,因為在集體戶裡揩屁股紙都是一人有,大家用。李仁澤的這張紙既是在小學校的茅坑裡發現的,當然就不關別的知青的事,但也不能說就不關別的老師或者學生的事呀——萬一是誰拿了李仁澤的書干的呢?

    崔大明的話無疑對李仁澤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保護和挽救作用,李仁澤當時再也受不住,又委曲又感動地失聲痛哭了起來。會議後來在不了了之的情況下結束了,李仁澤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安定。

    兩天後老支書重又組織開會,誰也想不到情形竟是急轉直下,已經不僅僅是為揩屁股紙的事了,老支書開列出了李仁澤被揭發出來的許多事情,比如他不滿意住漏雨的房子,發表反動言論說:「這哪兒是憶苦思甜呀……根本就是想讓咱『重遭二茬苦,再受二茬罪,一朝回到舊社會』!」後來還唆使大家「牆倒眾人推」,又出主意「瞞天過海」。

    李仁澤拚命替自己解釋,又拉崔大明替他辯護,卻想不到崔大明承認所有的揭發都是事實,又說自己當時確實是在給大家破悶兒玩,謎底本來也不是李仁澤說的那樣。

    「牆怎麼能倒」的謎底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是為了提醒大家不要不注意不起眼的小事,可以把大事給毀了——也是要讓大家時刻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嘛!

    「連老天爺也不知道,也不告訴,偷著就把事給辦成了」謎底是「人定勝天」——這可是偉大領袖**說過的話啊!

    李仁澤從沒想過這輩子他還會再次見到崔大明,並且是在酒店裡,意味著馬上就要把酒言歡了……驚詫伴著巨痛瞬間擊中了他,感覺就像是遭了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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