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良秀和婉晴揀靠窗的位置坐定了,便敲著桌子,沖水柔大叫:「服務員,服務員。」今天是週末,兩人向姚女士請了假,特地趕來給水柔「捧場」。水柔白了她們一眼,幾步跨到桌子前,伸手一指,笑道:「GETOUT!」婉晴跺腳:「呵,我要投訴你,服務態度太差勁了。」水柔拉了一綹她的頭髮,說:「看我不把你刮成尼姑!」然後,遞上菜單,說:「要吃什麼?」婉晴隨意點了幾樣菜。末了,又「吩咐」道:「哎,先來兩杯奶荼吧。」水柔詭異地笑道:「只要這些?難得來一回,我請客,加點料給你們吧……你們是要敵敵畏還是樟腦丸啊!」
婉晴摩拳擦掌,把骨頭弄得「咯咯」響,良秀拉了她的手,張口就要咬下去……
三個人正笑鬧著,鄰座的一個婦女,頭也不回,手指往後一勾,悠悠飄來一句:「小姐。」水柔眉頭一皺,怏然上前問道:「請問有什麼事?」婦人聞言把臉一揚,水柔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看著她的尊容,條件反射的後退一步——妖怪!
這個女人估摸著有四、五十歲光景了,卻敷著厚厚的一層白粉。明明一雙烏溜溜的小眼,卻描了深深的眼影,塗了黑黑的粗眉。*抹的口紅濃烈的似淋漓著鮮血。皮膚不堪其重,全鬆垮了下來,一層層堆疊,猙獰可怖得令水柔不由自主的聯想起《聊齋》裡畫皮鬼的原形,嚇得趕緊回看菜單,問她想要什麼。老婦人把嘴皮一掀,露出一口黃牙,牙縫裡嵌著一條條口紅融成的「血絲」,命令道:「給我拿個碟子來!」水柔實在受不了她頤指氣使的神情,「竟敢把我當粗使丫環,可惡的死老太婆!」轉念一想:「就當是磨礪吧!水柔千萬不要畏難而退!這不是你的風格,你要做生命的的強者……!」她深深地吐納一口氣,回身去取碟子。
等將碟子擺放到了婦人的桌上後,水柔又來到良秀倆人身邊,三人心照不宣的擠眉弄眼作鬼臉。開心的「咯咯」悄笑。突然,只聽得「砰」的一聲,三人多唬了一跳,全餐廳的人都循了聲音望去,只見妖婦拍著桌子,一躍而起,一手插腰,一手指著碟子,尖著嗓子,大聲嚷嚷道:「這是什麼?這麼髒的東西也給我用!當我是什麼!」水柔上前細細的看了一眼,原來是碟底釉彩的瑕疵。於是再三的解釋不是污垢。婦人一定不信,不依不饒「要討說法」。水柔只好道:「那麼,給你再換一個吧!」誰知剛一轉身,妖婦卻一手扣住水柔的褲腰,撇嘴道:「留下!我當煙灰缸用。」
當著這麼多人面竟然做出如此不堪有舉動。水柔的臉「騰」的夾耳根浸透了鮮紅色。她又羞又憤,下意識的揮手一拍,怒斥道:「請放尊重些!」「怎麼?在碰一下還不行啊!一個*服務員還挺了不起的!我可是花錢來吃飯的,可不是來受氣的!」說時,妖婦又跳了一下,滿臉的粉沫被震掉許多,在空氣中紛紛灑灑,張揚地舞蹈,她雙手按在胯上,唾沫星子四下裡飛濺,眼球都暴突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壓上前,水柔被罵得毫無還口之力,節節後退。婉晴趕緊上前,擋在水柔面前,雙眼一瞪,修眉一挑,說:「有錢就了不起嗎?要知道這世態界上比你有錢的人到處都是。」良秀繞到背後,緊緊地握住水柔的手,發現她渾身都在顫抖,眉頭擰成一團,眼眶裡波光粼粼流轉,嘴巴卻倔強地緊抿著。
妖婦見不過兩個黃毛丫頭,自以為沒什麼好怕的。越發撒起潑來,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碟子就向婉晴砸去。婉晴伸手一擋,碟子應聲而落,「嘩」的碎了滿地。趁妖婦一愣的功夫,婉晴順勢一一揮手,「叭」的一巴掌正好打在妖婦的臉上。妖婦捂了半邊臉,懵了半晌,猛然遭了電擊似的,整個人蹦了起來,歇斯底里狂叫一聲,朝婉晴撲了過去。婉晴從沒見過這種架勢,嚇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立在那兒。眼看那莫陰陰的指甲就要掐住婉晴的脖子了,良秀和水柔嚇得面如土色,卻動彈不得,驚懼得閉上了眼睛。
婉晴等了半天,未感到預期的疼痛,緩緩地睜開眼睛,瞧見一隻強勁有力的胳膊將妖婦的爪子阻擋住了。那人往後一推,妖婦一個趔趄,跌回座位去了。接著一個孔武有力的少年的身體橫在了婉晴的面前,兩隻鼓著肌肉疙瘩的手臂,正漓漓的淌著汗水。妖婦悶哼了一聲,抬頭看到少年剛毅凌厲的目光,不由地惶懼起來。但似乎不甘心就這樣認輸了,一邊收拾東西,往門外疾走,一邊回頭,雄赳赳道:「算我晦氣,我上隔壁喝荼去!」將錢往吧檯上一拍,踩著高跟鞋扭腰擺臀走了。
水柔杵在原地,一動不動,良秀撫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沒事了,別傷心了。」她終於抑制不住,一頭埋在良秀的肩膀上,嗚嗚抽咽起來:「我沒用!完不成任務了!」良秀寬撫道:「你已經盡力了,再說根本就不是你的錯啊!」水柔卻只是搖頭痛哭。
婉晴則欣喜地看著身邊的男孩子,攀住他的胳膊,道:「月凱,你也在這裡啊!」月凱用手揩了揩額頭的汗水,憨憨的搔了搔頭皮,「啊∼是啊……哎……那個你……」婉晴忙道:「當然沒事了!」手卻不曾放開,月凱拘謹得一動不敢動,結結巴巴道:「嗯,那個……我還有事,我是來送貨的……廠裡放假三天,我就幫忙送些蔬菜水果之類的。還好,那個碰見了……」說完微微抽了抽手臂,婉晴這才覺著了,觸電似的鬆開。倆人臉都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少頃,又都恍然大悟,跳轉過身去慰問水柔。
剛剛出完一批貨,廠裡一下子又清閒了下來,實在派不出事情來做,只好放假。今天是放假的前天,不知為了什麼事,歐陽崇和福利又劍拔弩張了起來。正在緊急時刻,來人通知說老闆要開會。歐陽崇才像刺蝟一樣收起渾身的「尖刺」,先開會去了。
老闆令人絕望的因襲舊制扯了一通「回顧——總結——展望」的廢話。然又不厭其煩地諄諄告誡「注意假期安全」。正當大家迷迷糊糊,沉沉欲睡,老闆臉色奄忽一變,隔空點著業務部經理和品管部經理,痛心疾首道:「你們這倆個沒出息的混帳!一天到晚的賭,賭光了就拿公司發票打欠條。麻將都讓我收了『九九八十七』副了,還賭!是不是將來把品管部和業務部也拿來賭啊?要是輸了,兩個都給我洗廁所去!」——總算有點意思了!大家聚精會神,興高采烈得看著三人「演話劇」。卻沒料到老闆一把火燒過了頭,他雙手插腰,「篤篤」指點著眾人:「你們這些混蛋!賭輸了就挖電線、撬窗戶、偷吃我蛋黃派……」——老中員工註解:「這是去年廠裡發生的一起盜竊案。」最後,老闆意猶未盡,說要看大家的會議筆記,大家全傻了眼……
老闆一本本翻開,一忽兒,瞪圓了眼睛,雙眉倒豎起來,咆哮如雷道:「什麼!我在上面開會,你在下面畫烏龜!」一忽兒,面紅耳赤,亢奮道:「什麼鬼東西?我什麼時候說過『你像一陣風刮進我心田』!」一忽兒,絕望的暴跳:「你們兩個——居然在會議上畫圍棋!」……
離殤上網看電視直播,情節正發展到精彩的地方,突然插播廣告。他趴在桌上,把桌子擂的山響,哭號道:「我的『牙買加』(買加——MYGOD的意思)!什麼破電視,儘是廣告!」公孫遠恆道:「我還喜歡看廣告呢,那可比電視劇好看多了。」離殤「唼」了一聲,大不以為然:「一點品味都沒有,中國的廣告都是垃圾!尤其是請那些洋鬼子拍的——不倫不類!」歐陽崇笑道:「那個叫什麼『咖啡凍』的廣告看過沒有?」離殤打了個響指,表示看過。歐陽崇於是繼續說:「你們聽聽那幾個洋鬼子陰陽怪氣混說的都是什麼——『我們美國沒有!我們美國真的沒有!』倒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美國人會發明創造似的——哼!美國人沒有的東西多了!譬如『禮義廉恥』!」大家一笑,張山接口道:「我昨天在樓下的食堂又看了這個廣告的續集。這次換了個日本女鬼子,台詞也差不多,不過把『美國』換成了『日本』。總之,這個廣告策劃人就是想說:在這個世上,以中國人的智商,只要創製了『咖啡凍』就足以轟動世界了!洋老爺們就會拍著我們的腦袋,誇獎我們——乖乖!真聰明!」歐陽崇短促的一笑,低頭感喟:「可悲!鴉片戰爭之後,中國人在精神上如此一敗塗地!」福利卻冷不防一頭紮了進來,叫道:「看『*』啊!哪有『*』看!啊?」一邊說一邊伸手就往歐陽崇的腰間掏去。歐陽崇素來怕癢,趕緊閃躲,一壁鄭重警告:「不准碰我!」福利置若罔聞,挨上身來,嘴裡不尷不尬的說著混帳話:「想死我了!」歐陽崇見他一副無恥*嘴臉,惱羞成怒,抓起床上的荼枕,當頭砸了過去。情急之下,用力過大,打得福利摀住腦袋直嚷疼。歐陽崇回想這幾天來福利的*行止,恨如切齒,氣血上湧,又想再給他幾下子。眾人見情勢不妙,馬上拉勸開來,將福利推出門外去了。歐陽崇沖了他的背影,詛咒道:「早點去死吧!烏龜王八蛋!畜生……」
最近業務比較稀缺,因此晚班取消了,兩班混成一班。
一天早上,大家正在例行閒聊的「業務」,管理部的小芳雙手插在口袋裡,一搖一搖地走到品管部辦公室,倚在門口,乾脆道:「你們頭呢?」
小芳是老闆的親戚,(遠恆照例不知道如何稱呼她)她圓臉短髮,稍胖身材。
遠恆趕快去搖晃那個留板寸頭,正流著哈喇子睡覺的青年人——他們的頭,陽勇。陽勇抬起頭,「唏溜」抹了一下嘴邊的口水,茫然四顧,吶吶道:「誰,誰找我?」小芳過去,一支手搭在他肩膀,嫣然一笑,說:「我找你!」陽勇垂頭喪氣道:「又要幹活啊!」小芳道:「廢話!老闆說現在就下車間。」陽勇嬉皮笑臉站起來,就勢將手扶在她腰上,深情看著她道:「走,一起去。」小芳道:「這地方也能亂放啊!」陽勇理直氣壯道:「你都摸我肩膀了,我摸你腰不行啊!」
原來,公司要應急處理一批存貨,人手不夠,於是辦公室的閒人也被抽調到車間去幫忙。忙活了半天,歐陽崇望著一排排磊得森嚴緊密的紙箱子,疲憊絕望地歎息道:「這得裝到猴年馬月啊!」乾脆癱坐在椅子上,連抒長氣,順眼往張山那邊望去。卻見他雙手插腰,努著嘴,用審視的的眼神端詳面前的一堵紙牆。「我的天哪!」歐陽崇忍不住心裡大呼,「老兄,你是來裝紙箱的,不是來考古的!」
突然,「叭答」一聲!「不會吧!」所有人一齊驚叫了起來——張山拿貨時,不小心二隻掉了一隻。在其他人,自然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可他生性偏執。果然他又放下了手裡的一隻小箱子,起身努目觀察一陣,找準角度,然後,慎重的移動雙手,小心翼翼的從另一堆箱子裡完整地夾出二隻小箱子後再慢慢地放進大箱子裡。「工程」結束後眾人代他緩了一口氣。看他那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癡呆遲鈍的樣子,離殤打著哈欠,含含糊糊感歎道:「這個笨蛋!啊——再這樣搞,今晚得加班到十二點。」康佳解釋道:「沒辦法,他是學建築工程的。所以凡事都特別小心、謹慎!」歐陽崇好笑著說:「那麼,麻煩你去告訴那位工程師,工期快結束了,趕緊將工程完工吧!」離殤點頭道:「是啊,是啊!」歐陽崇白了他一眼,笑道:「是啊!不然又要辛苦離殤少爺在這繼續睡到晚上十二點了!」離殤一臉肅然,又點頭道:「是啊!鄙人睡得是很辛苦!難得歐陽崇先生這樣體諒!呵呵……喂!後腦勺都給你打扁了,你還打!」
總算如期「竣工」了!一直坐在牆角,抱著膝蓋怔忡癡望的老單吃力得攀援著牆面緩緩站起,拽著手動叉車蹣跚的過來,準備拉貨。老單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子,一頭黑白相間雜亂的頭髮。黯沉油膩的皮膚上佈滿了一道道深刻的皺紋,將臉分割得支離破碎,像黃土高原一樣。一雙混沌的眼睛時時低垂著,顯得溫馴又可憐,每每看人時,也只是稍微抬起,眼裡又籠了寒煙一要樣深遂、迷茫、空洞。他常在無事的時候,孤獨的坐在某個角落裡,捻著駁雜的拉碴鬍子——出神。臉上的苦悶抑鬱似乎一掬滿捧。
歐陽崇見他哀頹的神態十分同情,不時上前搭把手。老單用濕漉漉的眼睛盯他一眼,扯了扯嘴,輕輕「哎」了一聲,又順下眼睛繼續搬貨。等貨裝好之後,老單便用一雙枯手緊緊地箍住車把,顫顫悠悠的往倉庫拉去。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遠望著他佝僂的背影,直覺告訴歐陽崇他一定有很悲慘的過去。
正在沉吟之際,離殤一把拉了他回去。回到辦公室後,大家喝水的喝水,吹風的吹風。莫離殤搬了把椅子,坐到空調前,抱著空調,一邊吹,一喋喋不休:「累死了,累死了!歐陽崇你要補償我的精神損失費,是你叫我不要走繼續幹下去的。哎呀!快燒著了!」歐陽崇懶得理他,現在滿腦子縈繞的都是老人那令人心碎的愁容。只覺心臟似乎都糾成了一塊,擠痛得讓他快要窒息了。於是試探著問身邊一樣年紀較大的女品管。女品管一聽,便唏噓落淚,娓娓道訴起老單的身世來……
原來老單並非本地人,也不是人如其名的「單身一人」。三十年前,他從四川千里迢迢遷徙到本市。憑著心思機敏,而且能吃苦耐勞,不久就掙得一份相當的家業。後來就和本市的一戶人家結了姻親,育了二子一女,含辛茹苦拉扯大,倒個個有出息。老單正樂陶陶準備安享晚天倫,卻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家裡接二連三飛來橫禍。先是老大在外地上班,無辜受到牽連,捲到一起殺人重案裡頭,遭人構陷,鋃鐺入獄,一判八年!老單夫婦愛子心切,磬其所有四處打點。耗了無盡的家財,最後終卻險得因「賄賂官員」的罪名連自已也搭進去!還是法官酌情判處,才僅得以身免。
一家人還來不及稍感寬慰,又有惡耗傳來。二兒子被公司派到鄉下去考察,他坐在摩擦車上,卻教一農民的扁擔送了性命。原來,農村人為了挑運的方便,常在扁擔兩端添置鐵鉤。二兒子為了大哥,滿腹心事,不曾留心,挑扁擔的農民聽到了馬達的隆隆聲,自然回頭去看。鐵鉤隨勢蕩了出去,正值二兒子的車與其擦身而過的當口,鐵鉤一下子從喉嚨鉤進,二兒子當場一命咆呼。至此,二老身邊唯一的依恃只有他們最小的女兒了。
女兒雖非生得如何國色天香,但也眉眼周正,溫雅可愛。原已經相了一個不錯的人家,正要訂婚。不想,訂婚的前幾天的晚上,小姑娘被一個亡命之徒連捅三刀,倒在離家幾步遠的地方。可憐的是只因為身上的幾百塊錢。老單夫婦正為了兩個兒子悲慟欲絕,鬧了個精神恍惚的症狀。一早起來,見女兒也倒在了血泊裡。這樣的打擊,不啻於天崩地裂。老兩口已無淚可流了,惟癡癡地跪在女兒的屍體前,拂屍自語:「醒醒吧!」最後,還是鄰居幫忙把女兒收斂的。
老單的妻子積鬱成疾,現在躺在病床上,奄奄將息了。老單用一生賺得的幸福美好,在幾個天災**後,消蝕磬盡。現在家徒四壁,又要照顧老婆子的病,只好拖了孱弱的軀體打苦工掙錢。只是因為一個大兒子才勉強挨忍到現在,但已是心如開死水,形如槁木了。
歐陽崇聽了,怔怔地坐在那裡,心裡愁雲慘霧,哀憐悲慼,不能自已。望著「眼前」一來一往羸瘦虛弱的身影,淚水默默地就淌了下來。眾人也無不落淚,品管室裡一片寂然。
從此,凡搬運貨物的時候,歐陽崇總時時留意,盡力搭手幫忙。雖然從未得到老單明確的隻言片語的感謝,但歐陽崇卻覺得怡然自在了許多——那是一種很令人享受的由衷的快樂!
小龍腆著肚子,邁著短腿,轉動一張大圓臉,探照燈似的四下張望,氣勢凜凜的滿場巡邏。經過凱妮一夥女工身邊時,他馬上折步,一頭紮了進去。呲牙咧嘴地傻笑,道:「各位美女辛苦啦!」凱妮拿眼一瞟,嬌嗔道:「沒良心的!知道辛苦,還不過來幫忙!」小龍聽了,興奮地撓著大肚子,嘴咧得更大了,隨著笑容的擴張,一圈圈的肥肉緊迫的往四周堆疊,眼睛都被擠成了一條縫。乍一看,彷彿長了兩重眉毛。俗話說「英雄難過美女人關」,受了凱妮飽含深情的一眼,小龍忙不迭哼哼唧唧的吃力的蹲了下來,瞅著她的臉,兩隻手糊亂地搓著。
正當二人嬉笑打鬧之際,總經理「吧」著根香煙就進了廠房,領著秘書,一路上左觀右看,前瞻後顧。有幾個心眼活泛的工人,便趁機討好,一疊聲問「總經理好!」總經理聽了,頗為得意,抬手示意,神情彷彿領袖接受民眾歡迎的姿態。大家這一喊不要緊,小龍的順風耳一聽「總經理」三個字,全身神經一個激凌,電光石火間便站起了身子,火眼金睛360度一掃。顛著屁股哈著腰,一溜煙就竄到了總經理面前。煞有介事地向其匯報檢察情況。總經理當然的誇他「辦事得力」!他也馬上抹了把臉,躬身哈腰,眉花眼笑竭力奉承——只有在您的英明領導下,我們才有用武之地啊!接著羅列一連串的「聖明」、「賢明」……一路上都是總經理得意的笑聲。一旁的秘書,繃著張臉,胃酸在肚子裡翻騰洶湧,難受得使他皺緊了眉頭,撇了嘴,潛意識在咬牙切齒地罵:「這該死的馬屁精!」
總經理要丟煙蒂了,小龍馬上制止道:「哎!等會兒。」一邊說一邊趕緊抽了一塊紙皮過來,三下五除二,拗了個窩狀物。雙手捧著遞上前,溫順而堅定的道:「請放這裡,這麼多的紙箱,一燒就著的。」總經理死命的拍著他的肩膀,大讚心思縝密,連誇有前途。面對總經理東北大漢的「鐵砂掌」,小龍同志很有些吃不消了,趕緊運足功力咬牙挺住。一口氣憋得滿臉通紅,還要一字一頓回禮:「哪裡,哪裡!這是應該做的。」「好!」總經理大吼一聲,又一掌劈了下來,小龍膝蓋一軟,差點就跪了下去,幸虧他沒來第二掌。
待將老闆送出廠房後,小龍一邊活動筋骨,一邊嘴裡嘀咕:「這殺豬的,骨頭都快被拍散了!」然後又折回廠房,一進大門,便雙手扣在*上,昂首挺胸的朝凱妮等人走去。當他趾高氣揚跨過福利身邊時,福利麻利地起身,遞煙、點火,接著獻媚道:「您直厲害!老闆都給你哄得一愣愣的!」小龍「撲」的吐了一口煙到福利臉上,眼皮一翻,道:「那是當然!」然後虛言敷衍一下,轉到凱妮身邊去了。
這邊陰福利一見他走遠了,便低著嗓子,對遠恆冷笑道:「*的!勢利王八蛋兼色中餓鬼!簡直*不如!」歐陽崇隱約聽到了,心裡鄙薄——「一丘之貉」!回頭對離殤說:「至於這樣嗎?」離殤趴在椅子上,喘著粗氣,連連*:「錢是好東西啊——你個混蛋!我真是悔不當初啊!聽了你的狗屁話!你看看,出了多少汗,還有我漂亮的指甲!賠給人家!」歐陽崇呵呵笑兩聲,聊表歉意,心裡還不是很瞭解,「可是,錢有那麼重要嗎?」離殤笑道:「為什麼不重要!有了錢什麼東西買不到啊!」歐陽崇不服氣道:「可是,書上說再多的錢也買不到高尚的靈魂啊!」離殤盯了他有幾秒,驀然一陣爆笑:「你個書獃子!對他們來說,這世上哪有高尚的靈魂啊!他們自已就是小鬼!」歐陽崇聽了,聰明道:「哦!你是說錢明明只是用來買東西的,可是人類將他所能感知的一切都視為『東西』了!無怪錢是萬能的,原來是人自已在作*自已!」
福利聽見歐陽崇在那邊高談闊論,湊上前去,裝腔作勢:「上班期間,誰許你們聊天了啊!」歐陽崇自知理虧,臉上慢慢紅透了,咬著*,木然無語。福利見狀,馬上又轉還道:「說一兩句沒關係的。哎,仲兒啊,你覺得鄧小龍像什麼東西啊?」歐陽崇提防道:「我怎麼知道!」福利悄聲道:「一隻短腿豬啊!你太沒想像力了,太沒童心了……」歐陽崇卻不合邏輯的答道:「難道你要我指著猴子的屁股大叫——啊!我的天哪!那不是太陽嗎!」說罷和離殤相視大笑。福利不懂,但見他們的光景,大略看出是在調侃自已,大掃其興,搪塞了幾句,訕訕退了回去。
經歷了上次的事後,水柔原本已經氣餒,打算認輸回家去。但靜下心來,權衡一陣,又不甘心就這樣功敗垂成,一咬牙,又挺了下來。
此刻,店裡的生意可以用「慘淡」來形容。其他的員工有的跑到樓上去打盹,有的兩三個人聚在隔壁休息間打牌消磨時間。水柔正和收銀員小魏趴在吧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
廚房裡的老吳悶得難受,便躬了背,肩膀一聳一聳地跳出來,一屁股坐在啤酒箱上。「呵呵」自已傻笑一陣,抬眼瞅了瞅了水柔,撓撓板寸頭,又「嘿嘿」的乾笑一陣,然後虛心冷氣的問:「小姑娘,你是哪裡人?」水柔正考慮要不要回應他,無意間思忖的時間拖長了些,便不好意思再開口,於是默默不語。一會兒,又覺得這樣似乎不太禮貌,於是微微一笑,說:「我是西城區的。」老吳一拍大腿,驚喜道:「太巧了!我也是西城區的!來來來……同鄉啊,握個手!」水柔覺得這康突得近乎冒犯了,心裡是決不願意了。這種不悅太濃烈了,明顯流露到臉上。老吳讀出了她的意思,識趣地將手抽回來,抓起自已的左手,聊以解嘲得晃蕩幾下。這一動作把小魏和水柔都逗樂了,老吳見她笑了,趁勢打開話,道:「以前這個店的生意是很好的,位置還不夠坐!客人從吧檯一直排到大馬路口呢!你別看它現在這樣了。那時候,我大哥就靠它,抽得都是『中華』!哪像現在,只能抽廉價的七匹狼。」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可笑的認真。水柔詫異道:「你大哥?」收銀的小魏一旁說明:「他大哥就是老闆,他是老闆的堂弟……不過,我怎麼看怎麼不像,也許是基因突變!」老吳得意道:「哎!」及至聽了最後的一句,趕緊直起脖子抗議:「胡說八道!」
水柔聽了,淡漠的一笑,覺得可笑又可憐——「狐假虎威」。勉強應付道:「原來是這樣啊。」老吳接著道:「其實我本來早就不想做了,幹這行發不了大財!可是沒門路,只能貓在這裡。不過,現在康水柔小姐來了,我又不想走了,我就窩在這兒了。」水柔粉臉微紅了一下,心頭一陣不自在,待要發洩,又覺似乎太小題大作了,只好將這輕渺的不快嚥下去。老吳見她變了顏色,知道不大好惹,於是轉移目標,瞇起一雙耗子眼,沖小魏笑道:「魏啊,你不是答應我要到我家去玩,怎麼還沒有去啊?」小魏道:「什麼時候的事?——別賴*想吃天鵝肉了!」老吳「嘿嘿」一笑,揪了揪上唇的一顆黑痣,煞有介事道:「我告訴你,其實我家很不錯的——隔壁就是市立醫院,生育很方便!」水柔本來想笑,可是深究到這含意的粗鄙,又覺得可怒,複雜的情緒無法一時間理順,便「哼」了一聲,起腳走開,到了張餐桌前坐了下來,拿了手機心不在焉的擺弄著。
小魏聽了老吳的話,笑罵道:「混帳東西!」老吳也跟著咧嘴大笑。正鬧得起興的時候,他忽然住了口,抽了抽鼻子,不知道嗅到了什麼味道,興奮地跳了起來:「哦呼!我的雞湯好了!」一陣風似的往廚房奔馳而去,到了門口還回頭問水柔:「要不要,我給你舀一碗?」水柔連連擺手,老吳也不勉強,大口大口的吸著空氣裡的雞湯味,嚷嚷道:「開飯了!開飯了!」水柔疑惑得問小魏:「難道店裡允許私自開伙嗎?」小魏笑道:「哪裡!那雞湯是店裡的一味配菜,他不過進去揩點油而已!」水柔聽罷,搖頭笑了笑。
暑假都快過一半了,天氣卻依舊不饒人的酷熱。吃完晚飯,莫離殤在身邊圍了一圈的電風扇使勁、地吹,一邊還哭天號地的呼喊:「天哪!為什麼沒有空調!」歐陽崇等人此時都坐在天台上納涼,雖然太陽在西天仍然絢爛地盛開著,但背風處在涼風的拂掃下,已經顯得很陰涼了。
大家東拉西扯,混談一氣,不知不誰不經意提了一句——「哎!明天就八一節了,時間真快!」眾人剎時間如夢初醒,鄭重地討論起怎樣「歡度八一建軍節」,絲毫不曾留意到他們他商量的內容與「建軍」一點關涉都沒有,只計較著如何玩樂而已。離殤在屋裡朗聲抱怨,「歐陽崇!你個大笨蛋!這麼高溫度,我能挨到『八一』再說吧!」歐陽崇瞅著天空那鍍滿光輝,一團瑩亮的白雲,吁了口氣,道:「天哪!你不要得理不饒人,都怪我幾個世紀了!外面有風,涼爽得很,你偏喜歡在裡面燜汗!」遠恆突然「啊」的一聲慘叫,神情萎蔫。眾人一頭霧水,忙問何故。他垂頭喪氣道:「可是,明天要上班啊!」大家一聽,都笑了,說:「不過過過嘴癮,又不是真要去。」「不行!」莫離殤彎著腰,垂著兩條無力的胳膊走出來,一屁股將歐陽崇頂開,坐下。堅決道:「我明天無論如何也要回家,我要開齋了!」遠恆冥思苦想一會兒,計上心頭,喜上眉梢,「哈哈!我有個好辦法,反正最近又沒什麼事幹,我明天生病!這樣也不扣工資!」眾人如醍醐灌頂,一下子你「發燒」、我「感冒」、他「頭疼」……死不了的病全得了。遠恆今天難得的摒棄一慣拖泥帶水的懶散作風,格外勤快起來,歐陽崇等眼錯不見,他已經搬來一查的請假單。大家一人揀一張,揮毫即成。
當下就由遠恆拿著,一搖一擺進了總經理寢室。總經理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位外甥,盯著他手裡的請假單,下鄂骨失去支持,「咯的」一聲便掛了下來,半天合不攏。但拗不過遠恆的死磨硬泡,到底還是嚥著口水俱簽了。信手翻閱幾下,偏了頭,盯著遠恆的臉,道:「你們品管部鬧流生感冒啊?!」當翻到遠恆那張時,嘴巴和眼睛一齊張大,忍俊不禁道——「我明天頭痛!」他把遠恆揪過來,一陣猛批,責令重寫。
遠恆焦頭爛額地搞定請假的事後,走出總經理寢室,抹了把汗,沖守候在門外的夥伴們打了個「V」形手勢。「耶」一夥人迫不及待就衝回宿舍收拾一切。
明天一大早,一窩蜂擁進出租車,呼嘯著一陣風似的刮向市中心去了。
離殤只陪大家吃完了早點,就打車回府。臨走,還探問歐陽崇是否願意同行。歐陽崇一想到父親那張陰沉的臉就打悚,堅持不要。遠恆口袋裡還有幾百塊零花,盤算回家還不如現在自由,遂帶了眾人四處閒逛。
歐陽崇他們正樂不可支的玩鬧時,月凱的廠裡卻鬧得沸反盈天了。
一大早,新來的江廠長便通知開會,宣佈廠裡要實行計件制度了。剛一說完,工人們便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怨聲沖天。江廠長假裝沒聽見,威風地吆喝道:「幹什麼?啊!開會知道嗎?以為是菜市場啊!一點紀律都沒有!」然後用本地方言對總經理罵了幾句:「這群*民!」黃月凱原仗著身邊有許多的老員工,料想總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卻發現大家只知道私底下發牢騷,不敢挑明了反駁。現在又聽到姓江的拿髒話侮辱員工的人格,心裡頭那股洶湧*的怒氣再也遏制不住了,「騰」地站起來,一個健步衝上去,一拳砸在辦公桌上,吼道:「你憑什麼罵我們是『*民』!」江舒文見他生猛凶悍,不禁洩了七分的膽氣,駭得張口結舌,半天吐不出一個字,滿臉惶恐神色。少頃,回過神來,馬上裝出一副不解、無辜的表情,「沒有啊,我哪有罵人?大家聽到了嗎?這話可不能亂說,是不是?」說著,輪著一雙烏溜溜的鼠眼直盯著月凱健碩的肌肉看。月凱臉上升火:「還說沒有!當我是聾子!」「你……你是本地人?」江舒文支支吾吾道。
月凱把手一揮,作個暫時撇開不談的手勢,問他:「你說說,怎麼個計件法?」江舒文翻拍著黑唇,說道:「別的廠一天平均都能生產2到3噸,每噸……」月凱不等說完,眉毛一豎,厲聲質問他:「別的廠關你屁事!你只說你們廠這個破機器,一天能生產一噸嗎?」「能!」江舒文眼皮也不眨信心十足道。「能個屁!我都查過了,一天最多也就0.7噸!」台下響起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大家紛紛附合,情緒開始激動起來。江舒文頭皮有點發麻,腳軟腿虛,鬆口道:「這個單價還可以商量。」「商量什麼,」月凱斬斷他的話,道:「就算你一噸提到100塊;撐死了一天給你一噸;一個月一天不休息的給你幹。1500塊,再加上你的狗屁補貼1700塊……」江舒文刮目相待,趕緊接茬道:「哎,這小兄弟會算。」月凱瞟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好像讓我們多賺了吧!那是不是再減一些啊?」江舒文拍*保證道:「哎!怎麼會?我們說話算話,多賺了,就讓兄弟們多賺嘛!」月凱又好氣又好笑,大聲道:「先生的信譽一向是很令人佩服的!可是進廠時是怎麼說的,一個月2000塊!大門口招工廣告上還白紙黑字一清二向的寫著呢!現在呢?全成狗屁了!」江舒文不慍不惱,嘻笑道:「小兄弟,說話不要這麼沖,要文明。再怎麼也不能罵人,對不對?」卻貧譏笑道:「哼!『罵人』,我現在罵的是人嗎?你配作人嗎?你自已檢討檢討,自從進了這個工廠,你都幹了什麼——一天到晚和女員工吵架罵街;和男員工動手練武。簡直就民族的敗類,社會的恥辱!」江舒文雙手簌簌地抽抖著,抿緊了黑唇……
「何主任,您說呢?」一邊的何主任一直繃著臉,低了頭,不吭一聲。這時被月凱一聲大叫,驚了一跳,慌道:「什麼事?」月凱見狀,嘲諷道:「沒事,這似乎和主任沒什麼關係……好了,言歸正題,你覺得你們一噸能提到100塊嗎?你們一天能生產一噸嗎?不能!你這破機器能正常運轉一個月嗎?不能!粗粗一算,我們累死累活,一個月連1000塊都賺不到,這『折』也打得太低了吧!嗯?」江舒文又笑著擺手,作出一副寬厚長者對於幼稚晚輩發表淺見而啼笑皆非的表情來,「小兄弟,你不能這樣算……」月凱咆哮道:「還要怎樣算?告訴你,這已經是最好的預算了。難道你還要繼續的補貼給我們500塊、700塊……哼!我覺得任何一個稍稍一個有點頭腦的老闆是絕對不用你這樣的廢物的!」姓江的臉色變了變,但馬上又恢復常態,說道:「這個我們已經考慮清向了,我們準備請兩個別廠的熟練工人過來*作一天,看看他們的生產效率。然後以此為標準來定價……」月凱見他仍能做出一種鎮定自若的樣子,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不要臉的東西。驚異、憤恨……百感交集,不禁啞然失笑,好半天,才止住,嚴肅道:「我們才幹不到一個月,你卻要我們同做了幾年的工人去比試!這跟要未滿一週歲的寶寶去和二十多歲的壯年比賽跑有什麼區別?你簡直是蠢到極點的貨色!簡直是超塵拔俗、逸群絕倫、空前絕後……」月凱一口氣羅列一大堆形容詞,但還覺得意猶未盡。台下工人哄堂大笑,大家紛紛擢著江舒文取笑起來,同時沖月凱直豎大拇指。姓江彷彿冷水澆背,唇也青了,臉也白了。這是一直坐在旁邊靜觀事態發展的葉總經理一咬牙,板緊臉,努力壓出鎮定粗沉的聲音道:「好了!今天的小會就開到這!至於計不計件,以後從長計議。散會!」然後氣沖沖的走出去,何主任立馬夾了公文包,三步作兩步的跟了出去,嘴裡嘰嘰咕咕地自語:「亂套了,一切都亂套了!」江舒文倏地跳起來,傍著何主任畏畏縮縮地隨出去了。一個胖子使了個眼色,眾人一擁而上,將月凱高高地抬起……時光似乎一下子倒退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光景去了。
歐陽崇因為惡夢掙扎著醒了過來,看到遠恆和離殤正睡得沉酣,於是坐起來身來,往窗外望去。慕容的天空已經朦朦亮了,幾縷清光從紗窗篩灑進來,漸漸有了鳥兒撲翼和鳴啼的聲音,歐陽崇復又躺著,聽著,看著,任由心思馳騁著,不經意間觸到先前一個惡夢的邊沿,整個人「咚」的一聲從床上鯉魚打挺坐起來,大呼小叫道:「離殤、遠恆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遠恆翻了個身子,嘟嚷著道:「別吵,睡覺!」離殤給他驚心動魄的一叫,揉著惺忪的睡眼,問道:「什麼日子啊?」歐陽崇急道:「公佈成績的日子啊!」離殤雲淡風清一句:「哦,那待會去學校看吧。」歐陽崇更加焦急了,「可是今天要上班啊!」離殤才緩緩坐起,撓著頭皮,思考道:「那怎麼辦。」歐陽崇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其中一個人請假去看,如何?」離殤道:「可以啊!你去吧。反正就那麼點分數,我也懶得去看。」復又躺下。歐陽崇忙解釋道:「可是,我不能去啊。萬一碰到那老頭子怎麼辦啊?」離殤煩惱道:「哎呀,拜託先生,老頭子有什麼可怕的——哦!你是指你爹吧!」離殤這時醒了有七八了。禁不了歐陽崇生拖死拽,只好起來,二個聯手又將遠恆拉起。最後三人商量妥當,由遠恆代為向總經理請假,派離殤前去學校打聽成績。
風語一大早起來,從臥室走到歐陽崇臥室,又從樓上走到樓下,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裡像被人剜去一塊肉一樣難受。直到吃早飯的時候,一個人形影相吊,所有的食物也味同嚼蠟。他煩燥地喝完半杯牛奶,便叫司機開車赴往學校。
離殤一到校門口,稍一巡視,歐陽崇父親的車赫然躍入眼簾,他仰頭望著湛藍高遠的天空笑道:「知父莫若子!」再四下裡探望一陣,歎了口氣,道:「哎!真是『商人重利輕離別』啊!這麼重要的日子,老頭子竟然沒來。」
月凱算計著明天就公佈成績了,提前一天就向公司請好了假。天剛破曉,他就醒了。起身刷牙洗臉過,食堂也已經開早飯了。月凱便和同事小許一同上食堂去吃飯。真應了「冤家路窄」的古話,一跨進食堂,劈面就撞上了姓江的廠長。江廠長用手虛掩了碗裡的三個饅頭,正低頭疾走。不曾留心前面的情況,同月凱撞了個滿懷。碗裡的稀飯頓時蕩溢出來,湯汁全澆在了他的手上,燙得江舒文呲牙咧嘴「嘿喲、嘿喲」的怪叫,手掌掩蓋的饅頭全露了出來。倆人分明看見了,相覷而冷笑。江舒文又羞又憤,惡狠狠地瞪了月凱一眼,旋風一樣刮走了。月凱側眼目送他背影,輕鄙地咕了一句,「哼!酒囊飯袋!」
他們走到蒸鍋前正要取饅頭時,一隻佈滿斑痣、干黑枯瘦的手連屜端起,蠻橫道:我全要了,你們吃油條吧!月凱見是江舒文,劍眉一豎,眉心凝成一團肉疙瘩,硬朗道:憑什麼!姓江的把屜子一摔,頂到月凱鼻尖上,呲著牙大聲嚷道:憑我是廠長!月凱冷笑道:廠長算什麼東西!江舒文踮高雙腳,陰陽眼逼視著月凱的眼睛,用手擢著他的胸膛,咬牙瞪眼:不算什麼!可我偏就管得了你這個小雜種!你以為你是誰——是李嘉成的兒子!是也不會來這兒混了……「月凱登時額頭青筋暴起,雙拳攥得咯咯響,渾身開始戰抖起來。及聽到」小雜種「三個字,體內血氣一湧,牙關一緊,」砰「的一拳打了過去,江舒文不過一個乾癟老頭子,哪裡挨得住。」咕咚「一下倒在地上,他掙扎爬起,只覺頭目森森,鼻子裡一陣發灼,一股粘熱發腥的液體緩緩流了出來。江舒文下意識用手指一揩,順眼一看,便駭怕得鬼哭狼嚎起來。然後一頭向月凱懷裡撞去。月凱迅捷的用雙手罩住他的腦袋,使勁往外推。江舒文乘勢捏起拳頭朝他的*連捅了幾下。月凱情急之下,抬起膝蓋,奮力一頂,正撞在江舒文的下鄂處。」嘎得「一聲,一副假牙就摔到了地上。疼得江舒文雙手捂著下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起來。一旁的小許以為把他打壞了,想上前去攙扶他,月凱伸手攔住,」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這種東西*得很,死不了的!別髒了自己的手。
江舒文先還在那裡嗚嗚啜泣,後來竟抽抽搭搭的哭了。惹得來食堂吃飯的員工都興致**的駐足圍觀。月凱「哼哼」冷笑幾聲,抓起饅頭,斜覷著江舒文,狠狠地一口口咬下去……
學校公告欄前,此時裡三層外三層的圍得嚴嚴實實,似鐵桶一般。上百雙眼睛努突著逐行逐行去掃瞄幾張榜單上密密麻麻綠豆大的楷字。黃月凱大汗淋漓趕過來,見此情此景,心情無限焦燥——下午還要趕回去開工呢!沒時間了!於是費了九年二虎之力一頭紮到前排,屏氣凝息,連掛在眉稍的汗珠兒都顧不得擦了。——「736」月凱心裡猛然一跳,不敢相信,再定睛一看,果然沒錯。抑制住興奮,失聲呼喊了出來——「耶!」這時才覺得有點發暈,原來大家身上濕膩的汗水,教熱烈的太陽烘烤蒸發了,漫騰開來,又粘又稠,濁臭逼人,趕快往外擠去……離殤看著那一圈圈人牆,遠遠的望而生畏,搖頭歎息道:「簡直是『范進中舉』!」尋思等人群稀散後再去查看成績。於是到校辦超市買了瓶飲料,坐在涼傘下靜觀情勢。
一會兒,良秀、水柔和婉晴等都陸續到了。離殤大老遠的支起身子,扯著跛鑼嗓子,招搖著一隻手,——「姐妹們!我在這!」婉晴手舞足蹈,驚呼道:「你還沒死啊!」離殤抓耳撓腮,作出悲痛欲絕的樣子,「天哪!牙買加!幸虧你還沒死,否則我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婉晴上前,「砰」的就是一陣爆栗——「抽風呢!」
大家一邊擦汗,一邊焦急,喝進去的水估計全化作汗流出來了。越等越煩,臉色漲得紅撲撲的。離殤躬身打拱道:「各位小姐,怎麼親自來了,看成績這種累活,交給我們這些下人做就是了嘛。嘿嘿……」良秀臉上醞釀著笑容,作出為難的表情說:「難為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外語那麼好,我們擔心你看不懂中文哪!」一群女生瞅著離殤咯咯的笑了。離殤鼻子裡「呼呼」冒氣,懊悔莫及,說:「早知道買點砒霜給你們調調味!」白婉晴一邊推搡著,一邊用扇子敲他的腦袋,催他去看成績,離殤卻黏在座位上,一個勁地嚷嚷:「淑女、風度!」最後,「教育」失敗,受不了她的再三打擊,頂著一頭包懶懶地挪過去……
「月凱,考得怎麼樣?」
「嗯,還好。」
「那……我的呢?看到了嗎?」婉晴滿情期待的等待著。
「啊……對不起,我忘了。」月凱抓著頭皮,十分難為情。
婉晴輕輕地嘟了嘟嘴,飄忽地說了一句「沒關係。」眼神裡顯然的失望,看得月凱怯怯不敢正視她,囁嚅道:「要不,我再去看看?」離殤眉花眼笑,張大了嘴,連連說:「可以,可以!有勞,有勞!」婉晴卻不表態,月凱轉身就要走,水柔這時突然雙手一拍,笑道:「呀!怎麼忘了!可以叫慕容新欣老師幫忙嘛!他肯定有備份的一份成績單。——如果沒有,只好等通知了,我可不想擠一身臭汗!」
「哎呀!聰明!我……」不等離殤說完,婉晴又一扇子敲在他腦袋上,說:「閉嘴啦,又是馬後炮!還不快去找慕容老師!」這一下打得有點重了,離殤雙手插腰,猛吸一口氣,鼓起胸膛,作出要發飆的樣子,婉晴卻一反常態,視若無睹。無可如何,只得離殤松下架子,唉聲歎氣。水柔一把拉過婉晴笑道:「他已經夠傻了,再打下去,豈不是變成類人猿了!」離殤聽了,哭喪著臉——「我的命咋那麼苦!」
歐陽風語拿了成績單,看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歐陽歐陽崇的名字。一看,才637分!排到100多名之後,頓覺顏面掃地,當了校長的面又不好發火,只得訕訕地告辭。校長馬上安慰他,說:「歐陽先生不必過慮了,雖然去年錄取分數高了些,但今年說不定會降的!」風語乾笑兩聲,歎了口氣,說:「這個不爭氣的兔崽子!」
月凱見時候不早了,匆匆別了眾人,逕直先回家去了。
離殤又等了一刻鐘,便耐不住了,「媽呀!我都快給燉爛了,慕容老師什麼時候到啊?」正說著,慕容老師已經笑盈盈踱過來了。一個穿了白色絲質連衣裙的少女婷婷裊裊的隨了他也過來了。她有著一把青蔥的秀髮,用白髮帶綰了,和了腳步的節奏一甩一甩的。彎了一雙含笑的大眼睛,到了跟前,禮貌的對眾人笑了笑。離殤被她修長黑翹的一對荷毛深深地迷攝住,都看呆了。水柔對她笑道:「向荷,你的腳步好快啊!」向荷輕輕一抿嘴,眼波盈盈流轉,道:「可惜,不及你聲勢眾大啊!」
寒暄了一陣,眾人言歸正傳,開始看成績。乍然眼睛一亮,驚喜道:「月凱考了736分耶!」眾人無不欽羨,唯有莫離殤,撓著腮幫,撇著嘴道:「這傢伙不是人,他前世一定是個白癡!哎……你聽我說完——前世的腦子都省下來了,所以今世才這麼聰明嘛!」婉晴點頭笑道:「嗯!原來如此,那麼你前世一定是天才咯,哈哈……」
「你……!」
對了半天,良秀是737分,水柔是742分,婉晴是696,離殤最低,考了個606,可他卻捧著單子,大呼小叫起來,「天哪!考這麼好,會遭雷劈的,怎麼辦?嗚嗚……」婉晴翻著白眼,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說:「我要是你,早就買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
「我也想……」
「別跟我提錢!」
由於歐陽崇分數低了許多,良秀感事傷情,臆測他是進不了一中了。從此天各一方,殊途陌路,漸行漸遠,最終形同生客!不覺在自造的泥潭裡愈陷愈深,周圍的光景也都隨之慘淡淒黯。回去的路上,懨懨無語,婉晴和水柔等只當她不滿意自已的成績,倒勸釋了許多。良秀鬱結於胸,何嘗聽真切了,依舊只是默默的。黃月凱仗了這好成績高興的手舞足蹈,一腔豪情澎湃*,整個人不禁有些醺醺然,在馬路上左右晃蕩起來,喜孜孜地就往家裡去了。
一進門,黃月凱正待宣昭喜訊,卻見爺爺坐在木椅上,雙手搭在拐棍上,直勾勾地盯著他,卯嘴一言不發。奶奶則低著頭,面有郁色。月凱嗅到了一種不祥的氣味,小心翼翼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奶奶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又垂下眼睛。爺爺則瞪圓了銅鈴大的眼睛,使勁跺著拐棍,啞聲斥道:「你個沒有的敗家廢物,好好的事不做,翅膀硬了,連廠長都打了。現在好了,回來喝西北風啊!叫我倆個拿救濟金供你……」接著,又絮絮叨叨牽扯起業已成為過往的瑣事來,奶奶在一旁卑怯地拉他的衣服,求他別說了。他卻一味的嘟嘟嚷嚷。
月凱這才知道,廠裡已經把自己開除了。本來就夠委屈、窩火的了,爺爺再火上澆油,幾句話堵了過來,他肺都快氣炸了。暫時棄了長幼尊卑,反詰道:「你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嗎?不知道就別廢話。我賺錢讀書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活得有尊嚴嗎?難道,要我為了這點錢放棄尊嚴嗎?你放心,我絕不會要你們的救濟金的。這點骨氣,我還是有的!」爺爺自覺月凱的話像刀子一樣,把自己老臉上的尊嚴全刮沒了。不由老羞成怒,陡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拐棍「篤篤」的頓著,高聲道:「怎麼了!說你幾句,還不行了!」
月凱正要回口,不經意瞥見他拄著枴杖篩糠似的發抖的手,不由動了憐恤之心,又想他終歸是自已的爺爺,鬧起來也實在不像話,便隱忍住了。思考了一會兒,問道:「電話可有說這個月工資怎麼個結法嗎?」奶奶道:「沒提工資。」月凱聽了,疾忙一轉身,飛奔而去。
江舒文待月凱去後,拾起假牙,顫顫巍巍地掏出手機,不顧現場還有許多人,哭哭啼啼地打電話給總經理哀訴。總經理本來還在睡覺,糊里糊塗的,再加上江舒文嗚嗚咽咽,一團囫圇腔,聽了半天,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沒好氣道:「你把口水吞乾淨了,舌頭捋直了再說!」誰知姓江的一委屈,反而哭得更加響亮了。總經理不勝其煩,罵了一句「*的!」起身穿衣,風風火火趕到食堂當面詢問。這才大體明白事情始末。江舒文捂著嘴,拍著桌子大哭大鬧,叫囂著要殺一儆百,嚴厲懲罰!總經理面有難色,說:「工廠裡原來人手就夠,就不要開除了吧!」江舒文不依不饒,脅迫道:「他不走,我走!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總經理給攪的心煩意亂,只好依了他。江舒文思來想去,還是不甘心,又主張罰款二百塊。總經理著實以為不妥,不敢應承,任由姓江的自己去鼓搗,自己擔當。
工人們正在看通告,見月凱跨門進來了,就拉他過去,把上項事說與他聽了。月凱大為光火,氣勢洶洶地衝進辦公室,卻找不到江廠長。何主任告訴他——「江廠長回家去了。」月凱震怒道:「回去了!——這個月工資打算怎麼結給我?我還沒請教你,既然把我辭退了,再罰款二百塊怎麼說?」主任言詞閃躲,支支吾吾道:「這個,我不知道。」月凱嗤笑道:「你不是主任嘛!你會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麼我去找總經理說明白了!」何主任趕緊拉住,擰鎖眉頭道:「哎呀,你怎麼這麼不曉事啊!這是廠長要罰你的!」月凱怒道:「他說罰就罰,他算什麼東西!辭退加罰款,什麼意思——雙重處罰!」「這個……」何主任嗯嗯啊啊,張口結舌道:「這個,你先去外面等一等,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的。」月凱一時也沒有更好辦法,便依言退出去了。
「我回來了!」莫離殤氣勢高昂,彷彿英雄凱旋歸來。歐陽崇問他關於成績的事,他得洋洋,轉著腦袋耍起無賴,說:「哎,你猜!」歐陽崇和遠恆可沒那麼好的雅興,二話不說,抱起拳頭,「敬酒不吃吃罰酒!」離殤凜然道:「打死我也不說!」二人滿不在乎,道:「有什麼了不起的,等過些日子,通知書下來了,不照樣看得到。」「哎呀,」離殤大為掃興,央告道:「這不沒意思了嘛,猜猜嘛!」歐陽崇道:「你耍猴啊!」離殤只好一咬牙,忍痛道:「好吧!猜中的賞錢……一千塊!如何哦!」歐陽崇「騰」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六百分以上!」離殤驚愕道:「會不會太快了些,起碼有個轉承吧!」
「有啊,你沒有看見我嘴角抽搐了一下嗎?」
「什麼時候?我怎麼沒看到?」
「當你說『錢』那個字的時候!」
「……」
遠恆躊躇滿志道:「我猜我的在六百五十分以上!」離殤想不到他從何而來這等自信,「啊」了一聲,咋舌不語。半晌,摩拳擦掌,吞吞吐吐道:「呃∼會不會太高了點?」遠恆斬截道:「怎麼可能,你耍我吧!我上網對過答案了,估算過了,絕對不少於650分!如果少了,我把腦袋切下來給你!」離殤只好呵呵乾笑,試探道:「如果真錯了呢?」遠恆朗聲道:「你先告訴我,你考多少?」離殤如實說了,遠恆胸有成竹說道:「我跟你打賭,絕對在650分以上!」歐陽崇笑得肚子都掣痛了,忙道:「先別說這些了,我的猜中了沒有?還等著兌錢呢!哎——多少錢?」
「一毛!」
「王八蛋!不是說了1000塊嗎?」
「可你沒猜對!」
歐陽崇作勢要打,「大概範圍總算對了吧!打個折嘛!」遠恆也湊上去,嚷著要錢。離殤大叫:「不玩了,告訴你吧,歐陽崇是637」遠恆心裡一沉,凝神傾聽,「遠恆的嘛,547——不過這不准的!要以通知單上的為準。譬如,去年有某個師兄,少算了200多分呢!」遠恆只覺腿軟氣虛,神志有些恍惚,整個人都快要癱倒了。及至聽了離殤後面安慰的話,便極口附合,說:「對……對!肯定是這樣的,去年的期末考,他們就給我少算了50多分呢!電腦也會出錯嘛!」如此自譬*,又加上好友的鼓舞激勵,氣色漸漸轉好,幻想中,鐵定又要加上二、三百分呢!隱隱地已經聽到女生崇拜的尖叫和歡呼,開始有些飄飄然了。接著,離殤又把其他熟人的成績通報了。得知黃月凱是男生第一名,水柔是女生第一名,遠恆不由想起「門當戶對」的俗語,心頭一陣糾痛,彷彿絞汁的青梅似的。對月凱又是妒忌又是羨慕,又有些鄙視——「書獃子!」
歐陽崇愣在那裡,瞇著一隻眼,偷偷覷著想像中父親鐵青的臉,連打寒顫,腦海裡一遍遍的響著:完了,完了……
好容易挨了一個鐘頭,月凱再度走進辦公室。見何主任正帶著眼鏡,低頭看報紙。「我急得快上房,他竟然氣定神閒在這兒看新聞!」月凱氣不打一處來,「咚」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厲聲詰問道:「你的答覆呢?嗯——!滿意的答覆呢?」何主任先是驚愕失措,慌忙把掉到下巴的眼鏡扶到眼睛上。考慮一會,才說:「哦!——哦!這個,經理還沒回來,等經理回來,再說,好不好?」月凱冷笑道:「原來你什麼都做不了啊!」何主任雙手一攤,「我又不是老闆,你叫我怎麼做!對不對?等老闆回來再談,好不好?」月凱也不答理,轉身就回宿舍去了。
一直耽延到晚飯過後,才聽見老闆那輛破舊桑塔納的發動機老邁無力的「突突」聲,等車子「嘎、嘎」停住了,小許等陪了月凱出來。好半天,老闆才從車廂裡蠕了出來,滿臉醉色,何主任和倉管老柯早就一個健步上前,左右挽住老闆兩隻胳膊。總經理葉壺,依然掙扎著左搖右扭,嘴裡含糊嚷嚷:「我沒醉!」老何和老柯迎逢道:「沒醉,沒醉!果然是海量啊!」月凱等人見他們唯唯喏喏,露骨巴結的醜態,肚子裡好笑,暗暗批判——「人渣」、「廢物」!月凱想這事又要拖到明天了。
隔天廠長還是不見蹤影,便由何主任代理工作。無奈,那台殘舊的一震就掉鐵渣的機器又壞了,秉承江廠長的敲搾宗旨,是萬萬不能都讓工人們休息的。因此打點眾人去幫女工挑料。大家一聽,嘩然騷動起來,眾人七嘴八舌——「什麼!當我們是雜工啊!」,「那麼今天的工資怎麼算啊?還計不計件哪?」何主任彈壓不住,轉而軟弱的乞求合作。大家偏不賞臉,這個不成,那個不就。主任奔走相勸,拖了這個又跑了那個,從七點一直調排到十點,所有人動的只有嘴皮子。萬般無法,每人簽一張條子——「休假」!
快午飯時候,從老闆辦公室傳來「咚咚」一串砸桌子的聲音。幾個好事的工人,蹩到門口,伸長脖子往裡覷著,原來是月凱和老闆吵了起來。只見老闆用手指「得得」雞啄米似的點著桌子,面紅耳赤,凶道:「你不服從生產管理把他打了,是不是該處罰!」月凱神色自若,說:「我想你弄錯了。首先,還沒上班;其次,他講的話與生產一點無關。所以沒有所謂的『不服生產管理』。再說『處罰』吧!既然已經將我辭退了,又為什麼要扣工錢二百塊!在公司規章制度上,我沒有看到這一條!」葉老闆一時詞窮,只好「吧吧」地猛吸香煙,緊蹙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昨天有沒有上班?」月凱如實答道:「沒有。」老闆一聽,立馬又挺真腰桿,粗聲道:「那麼,你就是自動離職咯!——一分錢也沒有!」月凱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不慌不忙道:「可是我昨天請假了,怎麼自動離職呢!所以再次證明你前邊說的『不服從生產管理』也一併無效了,總經理先生!」老闆見辯他不過,便要耍橫,咆哮道:「狗屁!說的全是狗屁!我說你錯,你就是錯!」月凱*然道:「你還真無法無天了!」「是!」老闆直著脖子,圓睜雙眼,道:「我就無法無天了!在這個廠裡,我最大!一切我說了算!」月凱週身血液汩汩的往上湧,面色漲得通紅,拳頭握得咯咯響,老闆挑釁道:「你有種去告我啊!」月凱咬牙切齒,道:「好啊!」一轉身,從小許口袋裡抽出了手機,說「借一下。」然後,便開始撥號碼。老闆見他動真格了,心裡著慌了,趕緊命令道:「把老何給我叫過來,馬上把這個瘋子給我趕出去!」人群裡有人應聲去了。頃刻間,老何風風火火趕過來,一把抓住月凱的手機,媚笑道:「喂,工商局嗎?沒……沒,我們正協商解決呢。啊……啊!一定,一定……不敢,不敢!」然後掛掉電話,對著月凱嬉皮笑臉道:「這件事呢,還有商量的餘地嘛!最近,老闆生意比較煩,火氣比較大。咱明理人,應該理解嘛!年輕人,有知識有文化,對不對?應該理解啊!火氣別這麼大,商量,商量,是不是?」一通生拉硬扯,讓月凱坐下,溫言款語安撫月凱的情緒。月凱的鬥志也慢慢鬆懈了下來。最後折中處理:月凱拿走應有的工資。廠長當面道歉!臨走,主任還殷殷挽留,並親切詢問:「是否受傷?」月凱面上過意不去,勉強應對一下,但執意不幹了。
回到家的時候,奶奶出去了。只剩下爺爺一個坐在堂屋裡,雙手搭在拐棍上,拉長了臉,一言不發。待月凱拎著行李從他面前掠過時,他咂著癟嘴,硬硬罵了句:「沒出息!」月凱並不理會,走進自已屋裡去了。一會兒,拿了二百元錢出來,遞給爺爺。爺爺斜眼瞅了瞅,依舊臭著張臉,紋絲不動。月凱抓過爺爺的手,硬將鈔票塞了進去,說:「你別不要,也別嫌少,我現在還是學生自然不能給你許多。這些就當零花錢吧!還有,明天我會再去找工作的。」說完,轉身回房。爺爺捏著鈔票,癟嘴咕咕喃喃,不知說些什麼,但眼角卻發潮了。
歲月如梭,一晃,已經到陰曆八月中旬了。開學的日子日益迫近。歐陽崇知道自己已是確鑿不能*一中高中部讀書了。失落惆悵之餘,胡思亂想著。分明有一群男生圍著良秀說說笑笑,而良秀的笑臉在其中盛開如蓮——心裡不禁酸溜溜的難受,又添了許多的忌妒、悲傷。一整夜輾轉反側,雙眸炯炯,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清風從窗戶流了進來,歐陽崇捺不住胸中的煩躁鬱悶,便起身到陽台去。極目遠眺,一簇簇安詳的村落,一條條交叉如織的公路,在這遼闊蒼遠的大地美妙的鋪展著。頓時,胸中的那點堵得難受的煩擾傾洩在這無盡的空間裡,瞬間消散盡淨,身心一下子利落舒坦了。在視野的盡頭,橫亙一帶淡淡淺淺的山脈,是晨曦的拂照下,愈漸濃顯、明晰。歐陽崇循了山脊望過去,在一個缺口處,隱隱的看見樓房的影子。於是展開想像——那邊一定有座神奇的都市,裡面一樣的有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來往如梭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中有許多爛漫可愛的少女,她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每個人都穿著素樸典雅的校服,背著整潔的書包,一路上天真的嬉笑打鬧,活潑而有分寸,淑雅而不呆板。也或許在深山中還錯落著許多平靜的村莊。精緻的閣樓,清新的泥路,繁郁纖綿的青草,五彩斑斕的花朵,潺的小溪——「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閉上眼睛,去描摹她們率直羞澀的姿態,恍恍蕩蕩,心馳神往!
「嘿!真巧!」
良秀趴在櫃檯上出神,驟然聽了這一聲,下巴從手心滑脫,磕到了檯面上。「哎喲!」的哼出了聲。接著就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良秀托著下巴,定睛一看,驚喜道:「表——姐!什麼時候來的?」眼前這個穿黑白格紋短裙,著長筒皮靴的女孩子就是良秀的表姐,名字叫端木玉侯。
端木玉侯身材修長,一張精緻的瓜子臉,粉腮桃面。燙染過、微微蜷卷的頭髮披在肩上,發稍直延到腰間。最引人注目的,要數那雙水晶般瑩潤剔透的眼睛,波光流轉,顧盼生情,快樂時,似一潭瀲瀲的春水;靜謐處,如一泓幽幽的秋水。她父親是本市聲譽極煊赫的酒店大亨,端木上酒。端木上酒在澳大利亞也有不斐的產業。她是家裡的獨生女,也許是見過的世面廣了,接觸的人也多,穿著打扮,言行舉止,依了她的年紀似乎太過成熟了些。但是卻不同於一般都市女郎的敷脂抹粉、披綾掛緞的農艷俗劣。為人持重而不拘板,處事圓滑卻不世故。尤其對於朋友,自來坦誠相待,所駢端華貴卻不顯驕矜倨傲。
端木玉侯笑道:「原來你在這!哎!姚阿姨在嗎?」良秀說她出去了。玉侯拉她手快樂道:「告訴你個好消息——下個月開始,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了,哈哈……」
「真的?!」良秀一把攬住婉晴的脖子,「又多了個伴了!」
「嗯!」玉侯笑道:「是不是很值得慶祝啊!那麼這些衣服給我打個折吧!」良秀點著她的鼻子笑道:「呵!你一回國,浪費糧食、損耗氧氣,算什麼喜事?憑什麼慶祝啊!再說了,這衣服又不是我的,怎麼打折。」端木玉侯揪她的頭髮,打趣道:「表姐妹一場,難道還不能分攤——打個五折。」良秀道:「你去搶好了,再要說打折,我代姚女士把你給打折(蛇)了。」
大家鬧了一回,玉侯就被一群女友簇擁著走了。婉晴問道:「你表姐啊?」良秀道:「是啊,有意見!」婉晴笑道:「沒有意見,有建議!怎麼以前都沒見過她?」良秀道:「她一直都在澳大利亞啊,我舅舅回來做生意,她也跟過來咯!你怎麼這麼多話,你愛*啦?」婉晴鼓氣道:「開玩笑!我只是奇怪你表姐長那麼漂亮,你怎麼這副尊容。所以想跟你探討下關於『基因變異』問題……呀!又咬人!我去找鉗子!」……
晚上,大家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電視裡正直播各省狀元的採訪節目。其中一個考了滿分的某省狀元被婉晴看到了,咋咋呼呼大叫:「好帥!連附加分都全得了耶!」這時記者問「好帥的狀元」,「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好帥」的狀元目光豎毅冷淡,道:「我希望未來的每次考試都能夠全國統一命題。」「為什麼?」「因為我不僅僅想做割據一方的諸侯而已!」
良秀撇嘴道:「好目中無人!太囂張了吧!」婉晴目不轉睛盯著看,嘖嘖讚歎:「太有個性,太酷了!人如其名——商軒良!怪不得新欣老師常常提他!」
「*不如的畜牲!」離殤等人一邊看,一邊罵,桌子敲得震天響,「嚇」得桶面裡的湯汁直往桌面逃逸。歐陽崇哭笑不得的看著離殤,說:「難道『畜牲』比不上『*』嗎?」離殤一頭霧水,「嗯?什麼?」
離殤道:「考這麼高,早晚會讓雷劈的!」又轉過臉去,對歐陽崇文鄒鄒道:「『花到三春顏色消,月過十五光明少』,『縱豆蔻年華,流金歲月,到底一場空』,所以得過且過就行了,何必這樣蠅營狗苟,沽名釣譽呢?」「哎呀!」歐陽崇像被熱水燙著,對離殤改容相敬,「大哥,這話說的太漂亮了!誰教你的?還能引用『元曲』了,你很不簡單吶!」離殤擁了面巾在臉上,一個勁地捶桌子,一邊哭求,「該死的,別用吃泡麵的筷子捅我的鼻子了好不好……」
離別在即,千萬般的不捨,於是「文娛活動」一波接一波,反正白天有的是時間在辦公室睡覺,晚上通宵達旦,理所當然。
洗完澡後,離殤竄到陽台,府身朝樓下呼喊——「陽勇!打麻將了!」聲如擂鼓,四方宿舍的窗戶全打開了,人們驚慌失措地往外張望。陽勇從樓下探出腦袋,食指貼在*上,使勁地「噓噓……」。「噓個頭啊!要小便,上我宿舍來,一次打五折——十塊錢。快點,四缺二呢!」
三天後,就是高中開學的日子了。歐陽崇三人這才去辭職,南昌的兩個大學生一周前就已經走了。其實,早幾天,離殤就想走了,歐陽崇一再堅持多留幾天,才俄延到現在。
「哎!真是無聊啊!明天就要早起了。」歐陽崇坐在行李上怏怏無力的發牢騷。遠恆因為通知單上的成績,神經「很受打擊」,還躺在床上。這會兒伸了伸懶腰,頹廢道:「你還好,我卻進了那個破學校。早知道,從前就努力點了!」離殤瞧了他一眼,嘴巴動了動,本想調侃他幾句,轉念想想挺無味的,便嚥住了,只一味的盯著天花板傻笑。歐陽崇又一陣唉聲歎氣,「我是鐵定進第三中學了,我倒沒什麼,只是老頭子——那是不好對付的!」說這話時,腦海裡縈繞的卻是良秀的音容笑貌,眼見又要墮入思念的深淵了,趕緊命令自己回神,心上還是感到刀鋒掠過的疼痛。為了阻止念想一個勁地往她的身上圍攏,歐陽崇便沒話找話說,問他們:「哎,你們有什麼打算沒有?」遠恆張大眼說夢話,「我希望買體育彩票中頭獎,撈個幾百萬,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真爽!」離殤還在傻笑,歐陽崇一腳踹到床腿上,「智障的混蛋,快說啊!」離殤一驚,忙問:「什麼?」歐陽崇翻著白眼,——「理想!」「哦!理想!」離殤依舊望著天花板,撓著下巴煞有介事的思考了一會兒,莊嚴道:「我的理想,就是希望我爸爸賺很多錢,然後全都給我!哈哈……」歐陽崇和遠恆異口同聲道:「沒出息!」離殤不服氣,便反問:「那麼你的呢?」歐陽崇得意道:「我希望將來發明一項專利,賣許多許多的錢!呵呵……」
離家已經兩個多月了,提到回家,歐陽崇雖不至於欣喜若狂,但還是有些溫淡的急切和欣悅。只是揣測到父親陰沉沉的臉,難免有點懼怕,行動磨磨蹭蹭的。在離殤兩人的催促下,搞了半天,才算拾掇清向,由離殤二人架著到廠外坐車。進了市區,三人又找了家小餐館,胡吃海喝一頓,以為紀念。歐陽崇先還擔憂,經不起離殤的慫恿,心裡一橫,「大不了就是死嘛!有什麼好怕的。」不覺膽氣頗壯,但還是懾於父親的,酒就免喝了,雖然只是果酒,但畢竟有酒氣的。
「我沒說養家,我只是想出去歷練歷練……」
「你給我滾出去!」風語「忽」地站起來,厲聲斥喝道。
「快給你爹跪下,求他原諒。」何老頭站在陰暗的角落裡,臉上一抹詭異的微笑,興災樂禍地「勸」到。
「你給我滾!」風語氣得全身直哆嗦。
明天一早,風語就開車關歐陽崇去第二中學報名,一路上,父子兩人都沉著臉,一言不發。一個多小時後才到達目的地。兩人直接進了校長室。校長正伏著看資料,風語父子突然進來,他顯然不悅,頭也不抬,揮手道:「現在有事,有便接客。」等風語將名片片推到他的老花鏡底下,他才「咻」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滿臉煥光,堆下笑容,又是遞煙,又是倒荼。歐陽崇看在眼裡,心中冷笑:「哼!怎麼像演電視劇一樣!看來也是個廢物!」風語開門見山,道明來意,說:「我公務繁忙,所以太子就拜託貴校幫忙教誨了。希望貴校能單獨給他一間宿舍,多少費用報個價給我,明天我叫秘書送來。另外,懇請貴校對太子學業多予指教,如若不聽的,就重重的責罰他,無須顧慮。」校長自然唯唯聽命,又討好道:「看貴公子的面相,定是個遠到之器!」歐陽崇不理會這些,只是當聽說要寄宿,暗暗的歡喜:「終於可以自由了!」及至聽到「重重責罰」一段,又嘟了嘴,心裡不悅道:「分明我是你揀來的。何苦這樣對待!」一切交待清向後,風語領著歐陽崇回去。校長說什麼也要送他們到校門口。臨走,還笑容可掬的揮手道別,依依不捨的情狀,彷彿幾十年的莫逆之交。
一回家,就有電話來了,是找歐陽崇的。接起來一聽,原來是離殤打來的。礙於風語,歐陽崇小心翼翼,輕聲道:「喂,有什麼事?」離殤在那邊「嘿、嘿」放肆的奸笑:「歐陽崇啊,我又回到母校啦!嗚嗚,太感動了!」歐陽崇驚訝道:「為什麼?」離殤道:「讀高價嘛!哎,你猜,我跟誰在一班?」歐陽崇問:「誰呀?」「良秀啊!那空伙一個多月不見,越來越漂亮了!哎,忘了問你,你在哪兒呢?」歐陽崇心裡隱隱作痛,怏怏道:「在二中啊。要寄宿了……現在有事,有空再聊吧!」
風語問:「誰打的?」歐陽崇彆扭地回答道:「離殤。」風語呷一荼,道:「就是這些紈褲子弟,最好少接觸。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嗯,他這次考得怎麼樣?」歐陽崇本在納罕:「離殤父親和他不是生意上的夥伴嗎?媽媽和莫阿姨不是好姐妹嗎?為什麼他的態度怎麼變得這麼冷漠……」聽見風語問自己,怕他又要羞辱莫離殤,賭氣道:「很好,今年還在一中讀書!」「哦?」風語頗為驚訝,片刻省悟,道:「讀高價的吧?」
要寄宿了,歐陽崇滿以為可以撈些零花錢了。卻不想不僅一個子兒都沒有,還要向他打聽做臨時工的工資。歐陽崇據實以告,說抵給離殤了。在學校,吃飯有飯卡;打電話有「IC」卡。學雜費、材料費一律由學校向秘書處支領。其他一應生活用品悉數配備齊全。一個月只留下50塊錢坐公交車帶應急之用。
下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歐陽崇孤伶伶的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用筷子一筷一筷地戳著飯菜,想起了好友和母校,心裡一股幽幽的淒惶、淒涼,攪得他興味索然。這時,一個女孩子端了菜,大大咧咧的對面坐了下來,然後瞅著歐陽崇看個不住。歐陽崇覺得了,十分不好意思,訕訕地把臉全紅了。那女孩子見了,吃吃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璨然的牙齒,朗聲道:「喂!你好啊!我有那麼可怕嗎?只是覺得你很眼熟而已,放心,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歐陽崇聽了,戒心才鬆弛下來,但還是情怯不敢大大方方地直視她。偷偷瞄了幾下,對她的五官有了大概的印像,長得蠻可愛的:戴一頂橙黃色棒球帽,一束烏黑垂順的頭髮斜搭在肩上。也許經常曬太陽,皮膚呈健康的古銅色,但膚質很細膩。一雙大眼睛清明閃亮,神彩熠熠。歐陽崇低頭在腦海裡努力搜尋:好像確實在哪裡見過!可是為什麼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像,始終看不真切呢?那女孩子呵呵一笑,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歐陽崇突然惡作劇,道:「問這個作什麼?」那女孩興奮的一拍桌子,嚇了歐陽崇一跳,她倒不自覺,欣喜道:「果然是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淳於玲啊!嗯……」
「哦!原來是你!」他鄉遇故知,實在太幸運了!歐陽崇心頭豁然開朗,記憶潮水一樣湧上來,眼前這個率真熱情的女孩子就是自己小學三年級認識的好友淳於玲!可惜四年級時,隨父母到外地去了,從此音信杳然。不曾想竟會在這裡遇見了,可是,這喜悅之情卻又勾連到向慘荷身上——「她說過要回來的,可是為什麼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每當聯想到她,總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是悲傷?是喜悅?是苦澀?歐陽崇自己也糊塗了。
淳於玲用高談闊論打斷了他的憂思,兩個人天南地北,無所不及,聊得不亦樂乎。接下來的日子,便不寂寞了,在淳於玲的牽引下,歐陽崇又認識了許多的新朋友。
可是,晚上日子卻仍然十分的難熬。一個人獨對空曠的寢室,回放從前的一點一滴,尤其是當想到良秀時,心頭就**辣的痛。趁這當兒,思緒乘機跑得很遠——她有沒有想我呢?如果有,她的心情是怎樣的呢?但是即使有,時間一長呢……終有一天,緣分盡了,從此天涯淪落,各自生活。然後,慢慢的將我淡忘了,喜歡上另一個優秀的男孩子,他們結婚,生子,自己只能漸漸萎縮成為她曾經歲月的一個記號而已。甚至,終有一天,自己這個記號也會被遺忘,彼此一天天的老去,等到日薄西山,生命垂垂盡矣的時候,會在淒暗的屋子裡,用干黃蜷曲的手去撫那歷盡歲月昏黃模糊的舊照片,老淚縱橫,還在想著——他(她)過得好不好?卻不知對方或許已經墓草離離了……
想到這,不覺頭涔涔,而淚潸潸了。心臟也似乎在汩汩的冒著鮮血,感覺將要窒息了,被黑暗一口一口的吞噬掉了……痛過了極點,又自譬*道:「即使在一起了,又能怎樣!逃得了生離,又如何避得了死別呢!『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聚就有散,而分散則可以一輩子不見,——不是有『最後一面』嗎!趁著情未入深,將她忘了,豈不伶俐灑脫,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這世上有許多人不也是一輩子未見面,但活得好好的。倒是那如膠似漆的人,一旦離別,便捶胸頓足,涕泗交流。女子還可以見諒,換作男子,那成何體統!該學學李太白『醒時同*,醉後各分散』。可是,又作不來那樣的豪豁達觀。所以還是不聚的好!」如此一想,不覺泰然舒爽。可一轉頭,懷想良秀的種種可愛情態,便自責,如果再上進一點,多考個十來分,也用不著這樣活受罪了。不甘、不捨——又跌入萬丈深淵!
良秀躺在床上,光著眼發怔,然後重重的翻身,唉唉歎氣,摟了她的維尼熊,掐它鼻子,嬌聲抱怨道:「笨蛋!多考幾分會死嗎?」隔鋪的端木玉侯朦朧間聽到有聲響,一轉頭,見良秀還未睡,於是下床,趿著拖鞋輕輕走到良秀床邊,蹲*子,細聲問:「幹什麼呢?半夜三更的發瘋!」良秀*道:「沒什麼。只是想到以前的朋友,現在不知所蹤,難過梗在懷裡,睡不著。」端木玉侯問:「男的女的?」良秀倉促道:「女的!」玉侯會心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傻瓜,『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強求不得的,任其自然吧!」良秀臉紅道:「誰想那個,你別唱歌了,去睡吧。我有些迷糊了。」翻轉過身子,看著床頭清皎恬謐的月光,思忖:真的『有緣千里來想會』嗎?——既然如此,那就順其自然吧!我相信我們是有緣的!於是安穩的閉上眼睛,一會兒,便*酣甜的睡夢中去了。
翌日清晨,歐陽崇還悠悠乎乎的作美夢,突然耳邊一陣「」的喧天鑼響,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耳朵裡「嗡嗡」的鳴響,兩眼直冒金星。半晌,回過神來,抓起鬧鐘,狠狠的揍了一拳,自已卻「呀呀」的叫痛。一看才七點半,揣度著還可以再睡十分鐘,復又躺下,閉上眼睛……等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七點五十分了。「媽呀!」他尖叫著從床上一彈而起,火燒火燎地刷牙洗臉,穿鞋整衣,一切拾掇停妥後,猛地想起今天要軍訓,便「哎」的一聲,倒在了床上,懶得動彈。真到生管第N次來叩門了,他才懨懨的磨蹭出來,挪到一半,才醒悟早飯還沒吃呢!——居然浪費時間在床上胡思亂想!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只好飢腸漉漉的往*場走去。遠遠的聽到教練強勁的吆喝聲,心裡一陣發怯,雙腿一下下打顫。
集合一畢,做完熱身,教官便命令繞場子跑三圈——該死的二中大*場,一圈就有500米。跑著,跑著,歐陽崇驀地覺得左腹隱隱有點痛。這痛漸漸變得明朗清向,像有人拿尖刀在裡面挑刺的一般。教官見他彎*,用手壓著肚子,表情痛苦,馬上過來詢問情況,瞭解後便叫人扶送他到保健室去。
歐陽崇全無感激,滿是慶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扶著他的男孩子覺察到他嘴角滲出的一絲微笑,悄聲道:「這叫『福禍相倚』嘛!」歐陽崇一驚——竟然被人看穿了!不覺有點窘。那男孩子見臉色發紅,解慰道:「羞什麼,又不是使詐耍賴。我見你忙忙地從宿舍裡衝出來,定是睡過頭了,又跑了幾步,估計是腸胃受了刺激了!」歐陽崇轉頭問:「你怎麼知道?」趁機細細端詳身邊這個男孩子,他生得修眉俊眼,挺直的鼻樑,*薄而略寬,面盤白淨,在光的映襯下,顯得粉嫩瑩透。看上去,好乾淨爽利。最可奇的是,一陣風吹過,撩起他額前的一片絲,歐陽崇便看見那上面居然有一顆紅痣,宛若綴上的硃砂。
保健室的女醫師略略察看了一下,只吩咐好好休息便沒事了,聲明無大礙。然後,笑溶溶地盯著他倆看著,少頃,笑道:「你們是兄弟嗎?長得真漂亮!」歐陽崇忙擺手道:「不是,不是!」
二人互通了姓名,原來那個男生叫鍾南麓,家就在學校附近。歐陽崇狡黠的建議:「慢點兒,多拖延些時間,我實在不敢去玩命!」鍾南麓呵呵笑著,放慢了步調。
這鍾南麓家,可謂是書香門弟,其父母現均在大學裡任教。爺爺奶奶也是退休的特級教師。於是從小耳濡目染了一身了的書卷氣。更因其年幼時,曾在鄉下住過,當時,父母工作繁劇,奶奶要料理家務,俱無暇時刻照看他。所以他便一直跟著爺爺在書屋裡瞎搗蛋。老人家上了年紀,就重視起養生處世的哲學來,鎮日埋在莊、老學說中。一有領悟心得,也不管他懂得不懂得,將小鍾南麓抱在膝頭娓娓道來。偶爾換換口味,講些趣味濃厚的古代史事同他聽。爺孫倆個樂此不疲。小南麓起初只是好玩,後來大了,漸漸明白事理,對老、莊之學篤信愈深。因此,十幾歲的年紀便十分老成持重,但卻不露呆板,渾身透出一股伶俐飄逸的神采。所謂相由心生,五官看上去,總是一團恬和,似乎盡日都依戀著淡淡的笑意,使觀者心平氣和。
鍾南麓亦見歐陽崇容貌姣好,行止大方優雅。大有好感,藉機聊參幾句,言詞意見十分投機,遂互歎為奇人,暗引為知己。
即便是九月初了,太陽的驕烈依舊不減。訓練中程休息,婉晴拖著端木玉侯和良秀,坐到樹陰下,喝水休憩。婉晴抱著膝頭,專注地望著前方,快樂道:「快看!月凱好英武啊!」「哇!」良秀輕輕掐她的臉皮道:「你皮很厚耶!」玉侯笑道:「有膽量上去表白了,何必在這裡鬼鬼祟祟的,一天到晚只會對我們說肉麻話。」良秀有意挑逗她,說:「我就不懂了,長得又黑又粗,有什麼好看的?審美觀有問題!」婉晴大不以為然,道:「哼!我看你就喜歡歐陽崇那樣白*嫩的。拜託,要有男子漢氣概!」說時,咬牙使勁的屈著臂膀鼓肌肉,良秀當即反駁道:「你簡直冥頑不靈,都說過多少年多少遍了,誰說長得秀氣就沒有男子漢氣概了?心!心!心!」猛然覺悟太過激動了些,大難為情。婉晴把頭一偏,固執已見,說:「男子漢就應該像他那樣高大魁梧,堅貞不屈,敢作敢為……」她一口氣羅列了一大堆的褒獎成語,言下之意,黃月凱就是男子漢的範本。二人哆嗦了兩*子,連叫「好冷!」趕緊跑了。
開學第三天的大清早,秘書知會風語,說前來繼任的某單位書記商斌福已經到達飛騰機場了。風語匆忙打點清向,風風火火趕到機場去候接。這時,合城有頭有臉的大小官員俱已到齊了,一見面,斌福和風語熱情的握手,拍肩,親密交談,雖然素昧平生,卻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般。風語嘴上滔滔不絕:「久仰,久仰!」心裡卻鄙夷猜度:「也不知靠了什麼裙帶關係,一下子爬得這麼高!」隨後,殷情相邀他去赴例宴,「先生遠道而來,風塵僕僕,兄弟當為接風。午後二點鐘,秦宮大酒店,萬請光臨!」商斌福哈哈朗聲笑道:「太客氣了,歐陽兄,太客氣了!」
隨即將各自身邊的從人都介紹了。風語這才知道,這位書記身邊站著的高個子是他兒子商軒良。抬眼打量一會,風語由衷讚歎道:「令公子好面相!劍眉星眼,且難得的成熟大方。今年多大了?」商斌福心裡十分受用,笑道:「過獎了,哪有那麼好。如果真這樣,倒必我為他*心了,哈哈……」商夫人見機在旁邊補充道:「他今年才17歲,跟著來這邊讀書的。」「哦!」風語驚奇道:「17歲就樣高了,跟我都齊頭了。該有一米八的個了吧!」母親恭謹的笑和一下,拉她兒子的衣袖,「市長同你說話呢!」商軒良這才哼唧一聲,「嗯。」客套已畢,一行人簇擁著市長和商書記出了機場,俱上了車,浩浩蕩蕩的往市中心駛去。
商斌福一家在賓館裡略事休息,下午就去赴宴。席上,大家照例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酒過三巡,一名官員打趣兼巴結道:「商公子,若到學校參加軍訓,或許教官都得仰著臉跟他說話呢!」眾人附合道:「憑他的身份也受得起。」商軒良卻冷冷地拋出一句話來,「那樣的場合豈是我該去的!」彷彿當頭一盆冷水澆了下去,眾人不禁一愣,商斌福笑道:「犬子從小潛心讀書,雖然獎獲得無數,可身體卻很虛弱,哪禁得了那陣仗!」大家恍然大悟,連表關切之情,照舊吃吃喝喝。
罷了酒宴。風語領著眾人陪同商斌福到其機關大樓參觀,並著人安排一切事宜,循例又是一翻吃喝。
近十二點了,商斌福一家才回到賓館。母親問兒子:「還適應這裡嗎?」兒子道:「你指那些貪官污吏嗎?我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孤陋寡聞!」他本來想說唯有一個歐陽風語是有點風骨的,但轉念想到這於已何干,說也無益,便嚥住了。父親商斌福有些迷迷糊糊,嘟囔道:「你可別說啊,你爹我也是貪官啊!不過,那些人的素質確實夠差的,還得我自個兒透露我兒子的光榮事跡。這些人大概是十年看一次……不對,十年都不看報紙。」
鑒於應酬之事,斌福特許兒子看書到凌晨一點就可以去睡了,但明天六點準時起床晨讀。
商斌福曾慕名登門造訪過一位號稱「當世大儒」的學者,十分忻羨其書房的高雅韻致。回到家裡,便依樣畫葫蘆擺設開來。四面牆壁滿滿掛幾幅蒼茫渾樸的松柏水墨畫。非得名品,只要「神」似就行。這基於兩點考慮,其一,經費問題。現在一幅所謂的名人真跡,動輒成百上千萬,傾家蕩產也糊不了一面牆;其二,超凡脫俗的人是不屑於此的。汲汲於名利也不是大儒本色。書桌則是用厚重大方的紅木製成,同時配一把靠背雕著盤龍的紅大椅,氣派甚是莊嚴。但軒良覺得儘是松柏,太過單調沉悶,叫人換了,掛了《八百里秦川圖》等氣勢雄壯的山水風景。又嫌「寧靜」、「淡泊」等字眼虛無、軟弱,遂換了商甫的的名句「才源倒流三江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父親不但不怪他冒犯,反讚他豪壯!
然而,商軒良對商甫的生平卻頗有微詞,「真有如此才負,就該位極人臣,怎麼落魄得客死孤舟。看來,不過是一介逞口舌之利的寒儒罷了!」
後來,書房幾經改良,最終形成現在的風格。東牆用來貼獎狀,西牆用來掛獎章,南牆弄一個架子,一半放書,一半陣列獎盃。紅木桌和盤龍椅及商甫的詩保留了下來。軍訓結束後,軒良才到學校去報到。仗著那許多的獎狀、獎盃,學校自然將他奉若瑰寶。當天特地為他準備了歡迎儀式。
汽車剛一開到學校大門口,便鑼鼓喧天,綵帶翩躚,幾個青春少女穿著整潔的校服,分列兩排,擎著鮮花,夾道歡迎。商斌福走在最前面,衝著人群不斷點頭致禮,軒良跟在後面,繃著臉,腰桿子挺得筆直,目不斜視。
校方領導人就站在歡迎隊伍的終點。還隔著丈餘距離,校長領著眾人就迎了上來。商斌福大老遠的就伸出手來,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不住地搖著,校長咬緊牙關,臉上憋出一個微笑,心裡痛苦道:「你難道要卸我的胳膊嗎?」彼此客套幾句,斌福推軒良上前拜見師長,於是眾人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諂媚迎逢一通。商軒良不耐煩應付了幾個謙遜的表情。大家又簇擁著商父子往禮堂走去。
早兩個小時,全校師生便被通知集中到此。大凡這樣的集會只要一超過十分鐘,台下的人就開始不安分了。此時,三五一夥,說說笑笑;二四一群,擾擾攘攘。更有甚者,零食都帶進來了,於是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好不愜懷,好不熱鬧。教導主任眼睛裡直冒火:整個一個菜市場嘛!眼見校長等人即將進來了,情急之中,聲嘶力竭的在話筒前命令道:「安靜!」大家被這滾雷一般的聲音一震,心裡驚疑,果然暫時安靜了下來。有些個坐在音箱下的學生,給震得眼迸金花,耳朵裡嗡嗡響成一團,意志堅強的挺住了,*起方言大罵:「王八蛋!」
校長攜商父子坐定後,端起話筒,先例行公事的咳兩聲,然後說一大堆自以為或者真知灼見,或者用心良苦的廢話。末了,才引出一句正題:「請大家熱烈鼓掌歡迎世紀神童——商軒良!」台下的聽眾,熱烈的撇嘴,翻白眼,有氣無力的鼓掌。商軒良不為所動,依舊肅穆著一張臉,僵硬的起立,微微躬了躬了身體,儼然道:「很榮幸與各位成為同學。今後,還請多多關照。」他嘴裡一邊念,心裡一邊泛噁心,本為表達謙恭意味的幾句話,從他嘴裡一出來,就彷彿裹了鐵盔銀甲一般,沉厚銳利。台下有人在竊竊私語取笑了:「哇靠!這麼拽,我想砍了他。」
「*,簡直就和『納粹黨』一副德性!」
「喲溪,喲溪!我以為他是小日本的!」
說這話的不言而喻的是男同學了。包括婉晴在內的許多女孩子都認出了他,興奮地直跺腳,甚至還有忘情的叫了出來的。良秀搖頭道:「狂妄自大,有什麼好崇拜的!」玉侯則默默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其他男生見女生如此情狀,妒火中燒,忍無可忍,咬牙切齒的罵:「***!」離殤像看到外星人似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幾刻鐘後,回過神來,「唏溜」一聲,把快流出來的口水嚥回去,問身邊的一個人,「那個千年的什麼,萬年的什麼?」「王八、龜!」那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離殤點頭:「嗯!就是這樣的!」那人氣色嚴重道:「請不要侮辱爬行動物!」一群人爆笑起來。婉晴回頭拜託各位:「深度!深——度!」離殤凜然道:「我覺得我很有深度啊!100MM的純淨水一天可以喝十幾瓶哦!」大家又是一陣狂笑。
「高一(3)班的幾位同學請安靜了!」教導主任虎瞪著雙眼,帶威脅口吻警告道。莫離殤明明感到這是在申斥自己,隨即臉夾耳根漲得通紅,呆了半刻,將手裡的半包橄欖摔在椅子上,抬頭挺胸——「不聽了!」起身就走。在兩條走道間,略一遲疑,昂首即從主席台前踱過去。教導主任脾氣爆烈,可是見了他也只敢吹鬍子瞪眼,看他揚長而去了。婉晴和良秀及水柔見了,都低頭「哎」了一聲:「這傢伙,神經又短路了!」
離殤的離場,在同學中引起了一陣騷亂。校長伸出手,溫和的示意大家安靜。卻不見半點效用。於是只好遞個眼色給教導主任,主任得令,擺正了話筒,扯著嗓子,吼出來:「安——靜!」台下的聲浪才依依不捨的消退。校長拈起文稿,徐徐道:「……所以,我們決定,對班級進行重組……依據入學成績,將抽調出年段前30名的同學組成精英班級。現公佈擬定名單……」
台下已經一片死寂,有的人全神傾聽,在這緊張的時刻,在意的人耳朵裡只有自己心跳的聲音了。而有的,早就睡著了……
「商軒良,760分——可以說是今年全國冠軍的成績;康水柔,全校女生第一名;宋雨香;水良秀,不愧是學生會主席;黃月凱,真乃天之驕子也……向荷……」
「我餓死了!」離殤嚷著要吃飯。還好,食堂晚飯時間還沒過,歐陽崇便拉他去吃飯。離殤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含著飯稱讚:「你們的食堂不錯啊!我們食堂每天就只會做豬飼料!」
「那也沒見你長膘啊!」
「那是因為……什麼!」
「快安靜吃你的飯吧!不要又被人認出來,明天報紙上又有關於你言行粗魯的報道,然後再讓你爹揍你一頓,哈哈!」……
歐陽崇望著窗外,回想剛才離殤的話。離殤瞅了他一眼,笑道:「放心,商軒良那個*不如的東西對女生是不會感興趣的。我敢打賭,他最想娶的人就是美國那個什麼超級電腦。再說了,如果她真看上了他,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順其自然吧!」歐陽崇先是好笑,後又神色愀然,不禁責怪:「這個笨蛋,安慰人就不會徹底點……『順其自然』,他們現在是同班同學了,他那麼出色,拉觸的時機又多,難保不日久生情,怎麼辦?」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現倆人追逐玩笑的場景,瞬間,妒忌、失落、懊悔……攪成一團,一波一波地沖蕩過來,每次都撞出一陣揪心的痛向。實在扛不住了,走到西邊的窗口,望著落日,抒了口氣,便呆呆的佇在那裡:「放心,不會的,他是冷血動物。她絕不會看上他的。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如此輕易就變了心的女子也不配我喜歡了——該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得不到的,順其自然吧!」想畢,嘴角上揚,夕陽的餘輝為他鍍上了一層溫馨的笑意。
「學校又來了個叫向荷的,長得很漂亮!」離殤對著歐陽崇的背影散漫地說了一句。
「向荷!」歐陽崇心裡一動,腦海裡又浮出那張可愛的笑臉,感覺彷彿一股清泉淌入了乾涸的心田,亦或是一息春風拂過綿綿青草那樣的清新自在。在他的印像中,向荷就像一顆綴著露水的紅蘋果般鮮妍甜美。離殤果然也道:「那傢伙身材好得不得了,很配我,嘿嘿……」
這名字,對歐陽崇有著溫柔的觸動,但他潛意識裡只以為不過是與她同名同姓的女生罷了。因為她若果真回來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她不可能不讓他知道!他調侃離殤道:「可你身材不好,怎麼配得上人家!」莫離殤理直氣壯道:「我可是秉承你的觀念——濃縮就是精華!」歐陽崇笑道:「可你那不是濃縮,是萎縮啊!哈哈……」
送走離殤後,歐陽崇回到宿舍,幽寂的氛圍總讓人心事不寧,躺在床上,為了良秀的事,心中糾葛纏鬥,好容易才平復下來。一看時間,卻已過十點半了,桌子上一堆的作業……
明天,鍾南麓見他神色萎頓,昏昏沉沉,便問道:「為何這般無精打采的?」歐陽崇苦笑道:「哎,整日的孔夫子日,魯迅先生講!頭都炸了!」鍾南麓道:「那你可以讀一些清靈飄逸的文章調劑調劑,譬如莊子的散文。」歐陽崇道:「哪敢!就算敢也沒用——全然不懂!還要大費心思,豈不是自尋煩惱!」然後,將昨日離殤告知的一中「精英班」的事連同一、二件暑期打工見聞向鍾南麓說了一遍。言畢,深深歎了口氣:「這個社會真叫人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絕望!沒指望好了!幾千年前的商甫不是立誓『再使民風淳』嗎?可見,風俗的敗壞並不只是當今的現像了,可見人類精神的腐壞是不可避免的了。聲名赫赫的『詩聖』尚不能力挽狂瀾,何況自己一個無名無勢的毛頭小子呢!」鍾南麓笑道:「你別忘了,後世的顯耀並不代表在世的煊赫。商甫不過一個芝麻大的窮官而已,力量自然有限。再說『詩聖』——『詩聖』一聽而明只是個作詩的高手未必見得他行政的手段有多高明。『再使民風淳』也許不過是他不自量力的願景罷了。就好比,一個最好的鐵匠做不好一張桌子,我們就說這世上再沒人能做好桌子了——這事得留給木匠!所謂『術業有專攻』嘛!」歐陽崇道:「你有信心?」鍾南麓默然,良久,才略顯滄桑的嚴肅道:「我不過『窮者獨善其身』,並沒有什麼信心。」歐陽崇笑道:「那不白說了。」鍾南麓道:「你怎知這世上沒有這等人物?」又談了一會兒,上課鈴聲便響了。
今天是「精英班」開課的日子,為表重視,校長親兼班主任之職。他點數了一下人頭,發現30名精英中,男生稀稀拉拉的少得可憐,統共就5個人。好在班上第一名是男生,多少掙回些顏面。
在安排座位時,又遇上了棘手的難題,商軒良身形太過高大,本應排到後面去,可他決然不肯。真傷腦筋!校長抓破腦袋,想出一個「好辦法」——他搬了張桌子,讓商軒良單獨一組。本來打算讓他受命為班長,可他又不受。只得依據成績後推,讓水柔做了正班長,良秀和黃月凱任副班長。商軒良冷眼旁觀校長一天下來的行事——優柔寡斷、瑣瑣屑屑,頻遭窘困,暗暗判定——這也是個廢物!
星期日早上,歐陽崇原計劃溫習一下本周的課程。結果,沒看完一頁就把臉埋在書上睡著了。朦朧間,聽到一陣響亮急促的敲門聲,他猛地驚醒,腦海中一片茫然,等理清了頭緒,尋思道:「這不是在家裡,還有誰這麼早就來催了?」擰了擰睡僵的臉頰,起身開門,一張綻放著明媚笑容的臉躍然入目,原來是淳於玲!
她歪了嘴,撓著腮幫子,盯著歐陽崇的腦袋,開心的笑了起來,說:「你剛從雞窩裡爬出來的啊!頭髮怎麼那個樣子!」歐陽崇尷尬地伸手覆住頭髮,埋怨道:「有沒有搞錯,現在才幾點?大哥!」淳於玲跳腳道:「嘿!我特地來帶你去見識見識東城區的美景的,趕緊吧!太陽快落山了!」歐陽崇一聽有的玩,馬上刷牙洗臉,片刻功夫,就拾掇好了。
歐陽崇攤開雙臂,肆情縱意的呼叫:好天氣啊!萬丈清光從雲團後面逼射而出。撫在身上,溫暖又妥貼;傾洩在花草樹木上,無不晶光閃耀。漫山遍野的小黃花,遠遠看去,彷彿漂浮在空氣中一般,襯了清亮的陽光,每朵花似乎都蒙上了一層淺淺的輕煙。微風拂過,盪開了一脈脈金黃的漣漪。
歐陽崇「哇嗚,哇嗚」叫著,歎為觀止,淳於玲卻揮手道:「少見多怪!還有更厲害的呢!跟我來!」歐陽崇欣然隨往。
倆人爬到一座山巔上,舉目望過去。「呀!」歐陽崇被所見的景物攝住了。只見對面山坳連至山頂直到天邊,楓梧交雜,紅黃相間,陽光跌到上面,反射出一片五彩輝煌的光霧。在金風中,整片樹林颯颯作響,披拂湧漾,絢麗的波浪綿延起伏,直接天際。
歐陽崇看得*,待要閉上眼睛,好好消受一翻,卻又捨不得。淳於玲道:「我最喜歡的就是這裡的秋天,有種親人一樣的貼心。」歐陽崇按捺不住,提議道:「我們進去吧!」淳於玲道:「好啊!」兩個人像兩隻美麗的蝴蝶,翩然而下,「忽」的扎進了茫茫樹林裡。
樹林裡的草地上,枝幹上,到處都是活蹦亂跳的小東西,一見了倆人,「哄」的四下散開,引起一陣「撲簌簌」的輕響。接著,又都從密葉和草叢中露出一張張精緻可受的小臉,滴溜溜轉著眼珠盯著二個看。二人便也望著這些「臉譜」,一通瞎猜……
「這是兔子!」
「這是松鼠!」
「這裡哪有松鼠,都沒有松樹啊!」
也許看出來只不過是兩個單純善良的糊塗蛋,那些小東西便不躲藏了。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照常嬉戲覓食,二人又指認了半天,依舊不清向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累了,倚著樹幹坐在了鬆軟的草地上。那些被茂密的樹葉篩落下來的或者趁著輕風掀起樹葉窺探林子的瞬間,偷偷溜進來的陽光,都在地上,忽閃忽閃的眨著。林子上空旋繞著恬和幽揚的歌聲——「呼——」。
歐陽崇撫了咕咕作響的肚子說餓了,同時想起自己沒有帶吃的來,「天哪!難道要我吃草啊!」淳於玲笑著打開背包,抽出一卷餐布,鋪展開來。又從背包裡拿出了許多麵包啊,汽水啊,香腸啊……。歐陽崇驚喜道:「你怎麼想到的?太愜意了!」於是盤膝坐下,抓起一塊三明治,一大口咬下去,快樂無比的遐想:「要叫老頭子看見了,還不氣得暈過去!」
吃飽了,仰面躺倒在地上,透過叢叢樹葉只看到一塊塊被肢解的支離破碎的藍天,卻更能感受到天空的蒼闊遼遠。情不自禁的吟了句:「竹軒開場莆,把酒話桑麻。」並感概道:「其哪得我逍遙啊!」淳於玲聽了,好笑:「為什麼,你們這些人說什麼話都要用漂亮的字眼呢?像鍾南麓寫出文章!傷心就是傷心,何必『肝腸寸斷』,『五內俱焚』呢?快樂就是快樂,又何必用那麼多華而不實的話來裝點呢。」歐陽崇臉頰微紅,略覺羞郝道:「不知道。我總覺得這樣子說出來的話才有它出口的價值。」
「你太虛榮了!」
「什麼?!」
「你太矯情了,說明你的內心很虛榮。說話只要能表達意思,而且別人聽得懂就行了。字字珠璣是很累的!」
歐陽崇沒料到她會這樣直接,將自己無意間駁斥得體無完膚。他面上抹不開,很有些難堪。雖然又玩了一陣,卻不似先前那樣脫略形骸,無拘無束了。淳於玲卻渾然不覺。
「精英班」與其說是達到了校長理想中的安靜,毋寧說那是一種無可更添的死寂、沉悶。大家固守其位,不相往來。像是太平洋上的幾座孤島,彼此對峙著,冷落著。
坐足了三節課後,商軒良起身到陽台去抒抒氣。這時候,宋雨香懷抱著一疊試卷小心謹慎的靠上前,試探道:「商同學,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商軒良頭也不回,冷硬道:「我不會!」這樣簡直的回答,讓宋雨香愣了愣,俶爾臉就紅透了,制住眼淚,訕笑著抹了抹了鼻子,大方道:「沒關係!」低頭回去了。
軒良無動於衷的繼續透氣,正好玉侯過來找良秀聊天,良秀和水柔一起在陽台上休息。見了玉侯,良秀側腳一邁,橫手一擋,調皮道:「站住!打劫!」玉侯趕緊雙手交叉護在胸前,作出一副惶恐的樣子,「你們想幹什麼!」
「劫色啊!」
「不要……」
良秀抱著他,笑道:「不要臉!送給我我都不要!你以為我是瞎子,還會看上你!也不拿鏡子照照。」
「什麼!佔了便宜還賣乖,修理你!」玉侯道:「拿鑼絲刀過來!」「你以為我怕你嗎?看到我的虎牙了沒?我咬死你!」良秀亮出虎牙,炫耀道。玉侯話還未說出口,自己已先笑岔了氣。扶著良秀一邊咳嗽一邊說:「那麼我唱歌給你聽!」良秀忙不迭討饒道:「對不起!我錯了,原諒我好嗎?」搞得水柔都笑了。
軒良雙眼定定的瞅著玉侯,嘴角不覺溢出一絲微笑,忽然電擊似的一顫,別過臉去,警告道:「不可以!」然後整飭表情,走進教室。
玉侯雖在和良秀等玩笑著,眼稍的餘光卻時刻關注著商軒良。見他走了,便悵然有失的靜了下來,良秀等以為她鬧乏了,也不以為意。
考完試後,歐陽崇走出考場,又是搖頭又是歎氣,鍾南麓也出來了,把書一擲,罵道:「混帳!考古詩詞倒也罷了,竟然還考魯迅文章默寫!」歐陽崇道:「名家名篇,你不是都爛熟於胸的嗎?」鍾南麓擺手道:「我對於近代的文章絕不感興趣。尤其是魯迅的雜文,乾澀枯索的很。讀他的文章,恍如在沙漠中行動一般,燥渴難當,一點靈性都沒有!」
歐陽崇道:「你鍾情的是清新靈俊的風格,梁實秋的可好?」鍾南麓道:「好是好,可論到凝粹精緻比起康詩宋詞來又遜了好幾籌。」歐陽崇道:「白話文自然敵不上詩詞的韻律齊整,遣詞精練羅!」鍾南麓不以為然,「以前的白話文也講韻律的,比如《紅樓夢》,語言就很清麗自然,哪像現在的白話文跟粗話差不多!」
鍾南麓接著說:「我不喜歡魯迅,原在於對傳統文化的態度不同。例如,魯迅曾說過『中國幾千年來,從未有過醫學』,言下之意,大有除之而後快的感覺。可我卻認為,中醫是天人合一的頭等智慧!有人以為『五行說』神奇玄乎,便以為是裝神弄鬼。我卻反感西醫的血腥、浮淺、刻板,萬物之靈在他們的眼裡不過是一灘血,一堆肉而已。這才滋生出許多的罪惡來……」歐陽崇不解:「怎麼滋生罪惡來呢?」鍾南麓道:「你想,一個人知道自己不過是這樣輕*的東西,死後不過是一灘膿血,一堆白骨。既然如此,活著就應該恣情任性的享受起來,於是,吃喝嫖賭,無所不至。他們還推崇備至,盛讚這是科學呢!想來,都是物質文化壓過精神文明的必然罷了。所以我並不希望那些因傷風敗俗而產生的疾病被人類攻克了,倒寧可它流行著,給那些道德淪喪的人敲著警鐘,讓他們稍微收斂一點!」說罷,沉重的吐了一口氣,歐陽崇無言以對,悲愴地連眼角也有些酸澀起來……
放下電話,走出校長辦公室,歐陽崇全身酸軟疲累,「回家,回家,能說些別的事?」第二天成績便批出來了,他的功課倒有一半險得不及格,一定是校長這個老狐狸去通風報信的。
坐在車上,無聊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這幾天為了成績擔驚受怕夠了,真事到臨頭了,反而無所謂了。頂多不過一頓暴厲的訓斥罷了——哎,人生還真是哀慘乏味!
突然,車「哧」的剎住了,又上來兩三個人,其中一個看上去很眼熟的,腦海裡卻只尋到一團模糊的印像。他也正沖歐陽崇笑,他走過來,一掌拍在歐陽崇肩上,「小子,忘了我是誰了!」歐陽崇趕緊說:「哪裡,哪裡!」這才看出是遠恆,不過更顯胖了,也更黑了。留了一頭黃卷髮,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鏡。天還不甚冷,他卻用一條褐色鏤了方格的圍巾把脖子圍得嚴嚴實實的。兩人閒扯了一陣,遠恆撇著嘴呱呱又講了許多他和美女們的故事。然後拿出鏡子,理了理眉稍上的幾根蜷曲的頭髮,惋惜又得意道:「哎!原來我是我們班最帥的,後來又來了個帥哥,我就成了全班第二了。但是,我依舊是最有魅力的!」歐陽崇看他黑油油的臉,只能乾笑。
過了一會兒,歐陽崇想起還沒問他在哪裡讀書,聽說是四中後,又問:「今天為什麼回家?」遠恆道:「昨天有點兒頭疼,想是發燒了。聽說,有人治療不及時,都燒成了白癡!我得去看看醫生,問一下,燒了一晚對智商有沒有什麼影響?萬一有影響怎麼辦,我還要『玩遍所有美女』呢!哈哈……」
歐陽崇本想玩笑說:「依你的智商,衰退是無可衰退的了,倒說不定以毒攻毒——反有得救了!」及聽了最後一句話,耳膜感覺都快刺裂了。轉念一想——今時不同往日了,玩笑豈能隨便開!
遠恆又問他單元考考得如何,歐陽崇應付說還可以。遠恆卻滿眼放光道:「哎,被那群美女一天纏到晚,哪有心思唸書啊!不過,我沒念也比他們有些人考得好多了。他們都羨慕死我了,所以我跟他們說——不要死讀書!」歐陽崇頗有興趣詢問道:「那你到底考了多少?」遠恆告訴他——500分!歐陽崇抬起眉稍,難以想像這樣的分數也能給他如此高的自信。不禁啞然失笑,心裡道:「總分可是1050分啊!」
遠恆又向他索要水柔的電話號碼,他如實以告:「我不知道,我們最近也沒有聯繫了,你自己去向她要吧!」潛意識也在回答他:「即使有,也不會給你的!她是我朋友,不允許你糟蹋了!」
到了原豐公交亭,遠恆先行下車。臨走,他和歐陽崇熱情告別。歐陽崇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能機械地致禮。只一個微笑,卻扯得肌肉掣痛。
他傻愣愣地望著窗外。驟然,一眼瞥見人群中一個好熟悉的身影,從體態神情來看——那不是良秀嗎!此刻,她正與身邊的高個男生說說笑笑的。歐陽崇緊緊盯著,愈看愈像,愈看愈酸。他不敢轉身,怕一閃,又找不到她的蹤影,可是又不敢看,只好閉上眼睛。倏的又張開,似良秀的身影卻早就淹沒在了滾滾人潮中。他探出頭去,極力搜索,直到汽車拐了個彎,才縮回身子。「那個男生是誰?」一考慮到這個問題,他的心裡就翻騰起洶湧著的狂熱的妒忌——「算了吧!一切順其自然吧!」這樣安撫著,精神才又絕望地平伏了。不自覺得身上已經出了一層潮乎乎的汗水。
「宋雨香同學!」後面一個小女孩追了上來,雨香一愣,原來自己的學生證掉了,竟還不知道。連忙接過來,滿口稱謝。旁邊的高個子男生拿過來一看,笑說:「要不是旁邊的名字,我還以為是大隊長水良秀呢!如果丟了,也沒關係,明天向她借一個。」雨香笑著搶過來,自己端詳一陣,俏皮道:「她長得真像我啊,好漂亮哦!」兩人都呵呵的笑了起來。
歐陽崇怔怔地,手心攥的緊緊的。指甲嵌進肉裡,都掐出血來了,「從此以後,一切都與我無關了……,天哪!竟然一切都與我無關了!曾經還想一輩子zhan有她的溫柔。憧憬著在生命的盡頭,我和她互相輝映,共同泯滅。可是現在……勢必要我一個人走了!一個人穿越生命的曠野,度過生命的黑夜,一個人忍受殘陽、冷月……最後,一個人倒在幽暗的角落裡,腐化了,風散了……」身邊一位乘客見歐陽崇臉色漸漸淒暗下去,一副哭喪的表情。便關切的推了他一把,「嘿!小姑娘,你怎麼了?」歐陽崇回過神來,感激道:「哦!沒什麼,有些累了。」
驀地,一隻白色的塑料袋子從前面窗口飄了進來。靠窗的那一位先生,閃電似的側身、偏頭,袋子順利的飄過,繼續飛向走道另一側的一位小姐,小姐皺著眉頭,嫌惡的用手輕巧的一扇,袋子又被氣流推到了右前方一個穿黑呢西裝的肩膀邊。黑呢西裝處變不驚,信口一吹,袋子聽話的離開,在空中打了個旋,便朝歐陽崇他們這邊撲了過來,歐陽崇剛想將它抓住,冷不丁瞅見上面竟粘著一些黏糊糊的東西,胃裡直噁心,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縮。外側的一個乘客,歪著嘴「咦」的叫了一聲,袋子似乎明白他在嫌棄自己,羞訕地一轉頭,向一個穿無袖T恤的胖漢子飄了過去。胖漢子脾氣特別的爆燥,揚起右手,「啪」的就給了它一巴掌。袋子悻悻地朝窗口奔去。窗口坐著的斯文小姐,作個順水人情,頂靈便地將窗子開大,把它送了出去。
「回來了。」父親端坐在沙發,威嚴問道。「嗯。」歐陽崇鼻子裡應了一聲,厭煩又覺好笑——為什麼不換個造型呢!風語卻沒這個打算,開口道:「聽說,這次單元考你才考了800多分!」歐陽崇不耐煩道:「是。」「什麼態度!」一直坐在一邊的繼母尖聲惡氣地說。歐陽崇狠狠地瞟了她一眼,「我先去洗澡了。」轉身沒走幾步,就聽到後面繼母在小聲的嘀咕:「哼!書是念不好了,倒學會交女朋友了、吃軟飯了。」歐陽崇暴跳如雷,一下子頂到繼母面前,把手袋一摜,怒道:「你說什麼!什麼叫做『吃軟飯』的!」繼母心裡一驚,不覺身子向後仰,駭得面如土色,意識到風語在一旁,量他也不敢怎麼樣。馬上又端起長輩的架子來,「怎麼!我還不能說嗎?」
「可以,但請自重!女士!」繼母氣得渾身顫慄,風語「騰」的站起來,揚起巴掌就要打下去。歐陽崇嘴角一扯,淒慘地笑道:「何必動用這麼多的神經,作出這一副表情,倒顯得是大義滅親了。在我面前,還妝什麼!打吧,我又不是沒有領受過。我早料到了,自從你苛虐我母親後,就要開始折磨我了!所以,從小到大,每次被你打罵,我一點都不傷心的——沒必要傷心!」風語揚起的手僵在空中,看著歐陽崇蓄滿眼淚的眼睛,他的眼角不覺也發潮了,手緩緩地放下。
「嗚……」繼母居然當著父親的面哭了起來。看著那張扭曲的臉,尤其是那一張一翕的鼻孔。歐陽崇較之平素對待一張端莊的臉,湧出更多的,簡直是歇斯底里的反感,噁心,就似嘴裡噙著一隻蝦蟆,迫不及待地衝到垃圾桶前,「呸」的啐了好幾口痰。繼母見狀,哭得更哀切響亮,風語不耐煩的一揚手,道:「別哭了!」繼母先是一怔,而後掩了面,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去了。風語也慢慢地轉身,望著父親遲暮的背影,歐陽崇心忽地軟了下來。
明天一早,離殤就來電話邀歐陽崇出去。歐陽崇仗著昨天受了點委屈,理真氣壯的就出去了。
離殤攜歐陽崇上了「沁芳亭」用荼點,倆人邊吃邊聊。歐陽崇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哎,最近你們學校那位神童有什麼動靜沒有?」離殤笑道:「還能怎樣,不就又考了個全校第一。」「哦。」歐陽崇又問:「那黃月凱可好?」離殤道:「一般,一般,全校第三。」歐陽崇一下子來興趣,「第二是誰?」「是個女的,」離殤呷了一口荼,道:「叫宋雨香的。挺有兩下子的哦!只比那個變態的少了20分而已,把水柔都給打敗了。」歐陽崇咋舌道:「有這麼厲害?」離殤奸笑道:「不僅厲害,人也長得很水靈的哦!我懷疑她是不是水良秀的雙胞胎姐妹。如果不細看,倆人還真難分辨清向!」歐陽崇點頭道:「『雨香』,——彩虹的影子;『良秀』——雨後的彩虹!她們的名字也很玄乎哎,有意思!」想起昨天的事,心裡一動,尋思著:那昨天,路上見的或許就是她了!良秀應當比她高挑些……可又如何考證呢?不覺又有些煩惱了,待要問離殤,也覺得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沉默半晌,這才憶起心中頭等大事,吞吞吐吐道:「那麼……良秀怎麼樣了?」離殤一拍腦袋,「呵呵,我糊塗,剛才盡說廢話了。良秀狀況不太好。當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肯定比我好了……」歐陽崇笑道:「我一頭蓋死你——你還馬呢!說正題!」離殤笑道:「我偏不告訴你!哎,你的樣子似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說嘛,別悶在心裡,快說!」離殤側著臉,伸長耳朵等著。「嗯!我說!」歐陽崇湊上去,壓低聲音道:「聽著哦!你——去——死——吧!*不如的東西!」離殤聽完,起身就走,歐陽崇忙拉住笑道:「晚點再去吧!在這黃金時段,天堂的路一定很擠。再說,你走了,誰付帳啊!」
「好了,不開玩笑了,說正經的!」
離殤告訴他:「全校第八名。她最近跟霜打的茄子一樣,整天神不守舍的。」
「為什麼呢?」
「我怎麼會知道!」
歐陽崇心裡一陣快樂,陡地又一陣憂愁。快樂的是,想像中,她應該是掛念自己而失了神。憂愁的是,若再這樣下去,她的學業可怎麼辦!
倆人下樓的時候,正撞見習富志和一群混混在樓梯口一間包廂裡玩樂。歐陽崇因好奇放緩了步子。一團團的人造煙幕消散後,便露出一張張獰厲的面孔來。門口還斜伸出一條裹著黑絲襪的腿,放肆的吊著紅色高跟鞋,一蕩一蕩的。陡然聽到一句陰森森的話——「打死他算了吧!」當場倆人的腿就虛了,見他們並沒有行動,料不是指對自己的,匆匆離開。路上,莫離殤還罵罵咧咧道:「這些個王八蛋!黑幫聚會竟然拉到荼廳裡去了!太離譜了吧!」歐陽崇笑道:「也許,人家要做個有文化的混混啊!」
歐陽崇回到家的時候,繼母已經帶了女兒歐陽夏雪回學校去了。
「給了你一天的時間,你想好了沒有!」奇怪的是今天父親非但不罵他,而且語調平靜,似乎是用商量的口吻問他。歐陽崇莫名其妙,「什麼?」風語道:「你是要自己跟那個女的斷了,還是我來辦?」歐陽崇一頭霧水,無名火熊熊燒起,說:「哪個女的!」風語提高聲音,擺出莊嚴道:「怎麼!還要我指名道姓嗎?上次李秘書去學校找你,你到哪去了……我聽說,你最近交了不少朋友。有一個叫鍾南麓的,這個人倒可以經常來往。至於另一個,我聽說,你和她過從甚密,可有這回事?」歐陽崇料不到他居然暗中調查自己!血氣一湧,反詰道:「聽說!聽說!聽誰說!還有,什麼叫『過從甚密』!即使『過從甚密』又怎麼樣呢!」風語放棄莊正的姿態,拍桌子道:「還輪到你來盤查我了嗎?你只要表態,要不要斷了?」歐陽崇堅決道:「沒什麼可斷的!」風語面紅耳赤道:「還嘴硬!你看看這些照片!別跟我說這是純潔的友誼!」言畢,將一疊照片「啪」的摔在桌子上。歐陽崇撿起來一看,全是自己和淳於玲平時玩笑的照片。一下子,氣得七竅生煙,脖子上的血脈都鼓脹了起來。狠狠的一把摔到地上,怒吼道:「可恥!可悲!」馬上,臉色陡頓一變,發狂的笑了,「這就是你對付我的手段!」眼裡淚光粼粼。
風語瞅了他一眼,順下眼睛,降低聲音,說:「別怪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從今以後,不許和她來往了。」歐陽崇倔強道:「如果我不要呢!」風語斬截道:「我不允許!」
「你不允許?!那是你的事!」
「你是我兒子,就要聽我話!」
「對!你是我父親,但不是我主子!我沒有必要對你府首貼耳,言聽計從!我是人,是個獨立且獨一無二的生命!所以恕難從命!」
「你這是什麼態度!信不信我找她父母!」
「您最好別這樣做,市長大人!」
歐陽崇咬住*,制住眼淚,不讓它流下來,嗓子卻哽咽了。梅姨等之家人這時都攏到了客廳裡。梅姨問:「又怎麼了?」歐陽崇也不回答,轉身徑直上樓。風語像木頭一要樣挺挺地站在那兒,一會兒,重重歎了一口氣,疲軟地頹倒在沙發上。
明天一大早,歐陽崇借口回校補作業,匆匆地就搭車走了。
剛進校園,一頭撞見了淳於玲。淳於玲研究他的臉,道:「你臉色不太好,有什麼心事嗎?」歐陽崇牽強笑道:「沒什麼事,睡眠不足吧。」淳於玲道:「別騙我,這分明是叫淚水浸腫了。你跟你父母親吵架了……?」歐陽崇默不作聲。「呵!再怎麼樣,也要想開點啊!畢竟是父母,始終是愛你的,說你兩句也是為你好。即使他們不瞭解你的堅持和追求,也沒什麼要緊的,慢慢他們就會明白的。只是你要清向——他們是不會害你的!」
上次遊玩的時候,歐陽崇曾被她的直接隨意所侵犯而心存芥蒂,一直對她有些畏閃。今日聽她一席話,又是慚愧,又是歡喜。及想到父親的威脅,又是悲哀——自己將要害她蒙受ling辱了!百感交集,不由熱淚盈眶,唏噓哭了起來。淳於玲遞面紙給他,笑道:「你可憐一下天下蒼生吧,不要又發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