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久內侍總管帶著鳳林大君到了謹身殿,國主李倧正拿著一卷在讀。周圍一個內官都沒有,連總管帶了他來之後也退了出去。鳳林君雖然受寵愛,但也不敢廢了禮儀,他規矩的按著臣子的禮儀跪在案前伏身道:
「兒臣拜見父王!」
「起身坐下!」
李倧一邊吩咐,一邊合了那卷。他抬起頭看了眼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心裡思緒萬千。朝鮮跟大明立國時間相近,到自己已經是第十八代了。這十八代大王中,至少有六代不是正常繼位。特別是包括自己在內的幾代大王,都是因為下邊的臣子各自擁立,致使正常的繼位禮制遭到破壞。而宗主國大明可以為了太子儲位一爭二十年,最後仍是皇長子登基。朝堂既無後宮聽政,也無外戚專權。這才是李倧心目中合乎禮制的王朝,他希望朝鮮也能走回正軌,傳萬世基業。
但令他矛盾的是,朝鮮近幾代的動亂起源於士林、外戚間彼此傾軋,要想消除黨派之爭就必須有一個強力的大王。目前宗室內最合適的人選,李倧認為不是自己,也不是世子李溰,而是自己眼前的這個兒子。李淏身有著他跟李溰都沒有的才華跟魄力,這是作為大王所最需的素質。可偏偏李淏不是嫡長子,若要他繼承王位,首先自己就要破壞這個制度,這與他禮法治國的理念是背道而馳的。況且,現在為了應付金自點跟李元翼兩派相爭,他重用了擁立他登基有功的具氏兄弟,讓他們掌握京畿內的軍權。具氏兄弟是李倧的表兄弟,在他這一朝不會怎麼樣,但是到了下一代就難說了。一旦自己挑起了儲位之爭,只怕會重蹈宣祖時代的覆轍,朝內的兩黨將會明目張膽的爭鬥起來。即便淏兒繼承了王位勢必要面臨更激烈的黨爭,同時還要爭取獲得大明宗主國的認可,淏兒真的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嘛?李倧心中也不是很有把握!
不過現在如果讓大臣們彼此的爭鬥反過來影響到了他們父子,則他的願望永無達成的那一天。不管淏兒是否有這個福份做大王,但在他的治下,李倧決不許兒子們淪落成黨爭的工具。
在堂下跪坐的鳳林大君李淏覺得今日父王看自己的眼神跟往常有些不太一樣,但具體怎樣卻體味不出來。低著頭的他見父王沒有說話,又輕喚了一聲。
李倧這才從思緒中轉醒過來,慈愛地看著李淏道:
「哦,淏兒剛從麗暉堂過來嘛?!」
入冬後,正宮王妃身體抱恙,除了龍城大君李滾年幼,世子李溰、鳳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濬三個嫡子每日輪流在王后的寢宮麗暉堂侍侯以敬孝道。此時父王突然召見,而且是單獨一人,難道父王有什麼機密的事跟他說嘛?李淏的心劇烈的跳動了幾下,臉也有些漲紅,他強壓住心中的激動,恭敬的回道:
「是的,父王!」
李倧沒有馬說話,過了一會才似乎隨意的問道:「嗯,淏兒現在跟伊集學得怎麼樣?」
李淏沒有想到李倧問的是這個,頓時一愣,繼而馬回道:「伊先生才學淵博,兒臣在先生那受益匪淺。」
「哦,是嘛!」李倧面帶喜色道:「既然學有所成,那父王就考考你!」
「是!」李淏越發摸不著頭腦,父王找他來就是為了考察他的學業?!難道是自己想左了,這只是一次平常的召見嘛?!不過對於四五經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淏兒在父王身邊多年,為父也常帶著你在大臣們間討論政事,以淏兒所見,認為我大朝鮮國最大的敵人是什麼?」
李淏自認為聰明,今日卻沒有猜到父王的心思。父王問這個問題,又是什麼意思呢?!此時沒有時間給李淏多想,王有所問,臣子是不能不答的。他便以平日的見識道:
「父王,兒臣以為我大朝鮮最大的敵人有二,其一是北方的胡虜,曾在天啟七年犯界,致使生靈塗炭,如今盤踞北方虎視耽耽,此乃我朝鮮之大患。其二則是東邊的倭患,宣祖時雖曾將倭人擊退,如今倭國也休養生息,但周邊的浪人仍時不時結伙騷擾。可見倭人之心不死,兒臣以為,倭人欲佔我朝之野心由來已久,應長期防範其國。兩者何為最?如從輕重急緩而言,北虜急於東倭,兒臣以為應先助大明將北虜滅於遼東,其後再以水師清除島嶼倭人,斷其貪念。」
李淏這麼說,原想順著將朝堂關於大明使者方略的事情提出來,然後對父王加以影響,從而確定伊昉作為領議政大人。誰想,李倧聽了之後,並沒有表態,只是嗯了一聲作為回應。李倧不說,李淏自然不能再講下去。
過了一會後,李倧才開口道:「你說的也不錯,此二者卻是朝鮮之大患,然而卻非最為緊要的。聖人言:『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朝鮮之患不在外而在內,北虜雖有意南侵,但有大明制約;倭人短期也不會東來,如我朝鮮政治清明,下一心,又何懼倭人來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於國家又何不是如此!淏兒,你可明白這個道理?!」
李淏沒有想到父王會說這麼一大段話來,以人喻國是什麼意思呢?是父王教自己治國之道嘛?!他不敢深想,忙斂身恭敬應道:
「兒臣謝父王指點!」
「淏兒,你記住,倚賴他人非長久之策,唯有自強方能不倚賴他人!」
「兒臣記住了!」
李倧頓了頓,從案台拿起那一卷遞給李淏道:「你平日讀四五經,也要多看看史。這冊《唐》你拿回去看看!」
「是!」李淏雙手恭敬的接過。
「你先下去!」李倧一改往日的習慣主動結束了這一次召見!
「兒臣告退!」覺得奇怪的李淏只能行禮退下。
李淏退出宮門後,李倧在案台前呆坐了一會,然後像是自言自語的吩咐道:「也拿同一冊給世子送去,就說孤王讓他研讀研讀!」
「是!」在宮殿角落閃出一個內官,應聲去了!
李淏走出宮門,委實有點弄不清楚父王的意思。他翻開手中的唐,發現卻是內帝紀的六七卷,這已經是晚唐的歷史。
李淏回過頭望向宮殿,心中暗想,父王是要我以史為鑒嘛?!突然他看到宮殿大門掛著謹身殿三個大字,頓時身子一顫!
李適、金自點他們並不是沒有想到大明使者對大王的影響,只是在這個方面他們西人一派比起南人不具優勢。從宣祖時候起,大明來的使者大多是南人黨接待的,他們一直與大明的某些官員保持著良好的私人關係。西人黨這個時候派人去拉攏大明使者如何競爭得過他們,況且,大明正使姜曰廣是一個出了名不愛錢財的人,實在不知道如何突破。
提到姜曰廣,金自點他們都對南人黨的狡詐憤恨不已,當年姜曰廣出使朝鮮,不帶一物回國原就是本分,南人黨的人偏偏要為他立碑暗中討好。想必那時就是看到南人在朝內的勢力不及西人,便給自己一派拉攏大明作為後援。
當年西人黨擁立李倧登位立下大功,只是當時西人黨內缺乏老資格的大臣,為了避免出現其他臣子反彈,他們才同意李元翼當任領議政的,不過朝內各曹部卻是當仁不讓的佔了要職。經過這幾年的發展,西人黨已經是朝內第一大派,其後便是南人、具氏外戚兩派系人馬,朝中呈三足鼎立之勢。
李元翼病倒對於西人黨而言本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但偏偏有大明使者這個不確定的因素存在。在天啟七年朝鮮第一次被女真人入侵的時候,西人黨就主張與女真人平和共處,保存實力,盡量不要招惹女真人。而南人黨卻是以家仇國恥為號召,鼓動李倧跟大明重新聯手。因為當時女真人的城下之盟並沒有提出過分的要求,他們的這個觀點在早期倒暗合了某些人的心思。南人派雖然有李元翼撐著,但一直處在下風。只是到了崇禎皇帝登基後,情況有了轉變,大明對女真的形勢大轉,朝鮮重歸大明後,請戰之聲也透了出來。
大概是因為大明沒有派使者要求朝鮮出兵,他們自己也知國小兵弱,開戰並無必勝的把握,勞民傷財卻是肯定的,所以朝鮮下一直沒有將興兵這件事提議程。不管是出於真的愛惜百姓,還是為了跟南人黨針鋒相對,西人黨支持自保的主張一直沒有改變。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朝鮮未來的大王,世子李溰也是溫和派,其一慣主張朝鮮在明金大戰中自保。西人黨他們為了長遠的考慮,自然會迎合世子的想法。
現在西人黨大臣面對大明使者的劣勢,他們都想到讓李溰以世子的身份跟大王推薦。第一次世子倒是答應了,可沒有想到第二天,世子卻在府邸閉門不出,前去拜訪也是被門官拒於外邊,只是打聽到世子在府中讀。這個時候在府中讀不出,委實讓人覺得奇怪,更驚奇的是,他們派出打探消息的人回來稟告說鳳林大君也在府中讀不出。
世子跟大君的反常行為讓他們摸不著頭腦,一干西人黨骨幹大臣商議來商議去,最後決定還是借用西人黨人多的優勢,一齊本保奏金自點。有大部分的大臣都支持,大王也不敢隨意漠視大家的意見。
不過令西人大臣們吃驚的是,大臣的奏章一本本的遞了去,但始終沒有見到大王表態,甚至在朝會提也不提!
南人黨趙翼玉他們也同樣覺得意外,這幾天為了跟西人黨一較高下,南人黨也鼓動本派大臣舉薦伊昉,甚至還搬出了姜曰廣他們作為籌碼,但李倧仍舊是無動於衷。他們也搞不清大王是什麼主意!
說話比較有份量的伊昉跟金自點為了避嫌,自然不好去提這個話題,事情就這麼僵耗下來。
連著過了幾天,正當兩派都一頭霧水的時候,國主李倧卻在一個不是早朝的日子派出侍衛宣召大臣進宮議事。當大臣們都慌慌忙忙的趕到仁政殿的時候,發現大王已經端坐在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