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買裝潢材料的時候,我還有些擔心,因我要裝修的房子在四樓,幹活的工人又只來了兩個:工頭老徐和他的一個徒弟,其他人要過幾天才到。我擔心他們往樓上運材料忙不過來。老徐指點:運材料的活可找打零工的人來幹。
我們的運料車剛在樓下停穩,幾個女子就圍攏上來。她們大都面目赤黑,胖瘦不一,但顯得很利索,年齡大都在三四十歲。我這才想起來,其實,我騎車在街上走的時候,經常碰見她們的。她們大都三五個一幫,各人騎一輛破自行車,後架上掛一個筐子,內裝工具,有的在大槓上還綁一把鐵掀。我雖對她們的形象早已熟悉,卻不知她們是幹什麼的,現在才恍然大悟。
「老闆,幫你搬!」她們見誰都稱老闆。
「什麼價格?」
「老價格。水泥、黃沙起價一袋五毛,往上一層加五毛。其他的得看重量。」其中一個壯碩的婦人插嘴。
和她們講價並不複雜,雖然人多嘴雜,但哪樣東西是什麼價格,老徐已大都告訴了我,我掌握好不上當便是。講了一會,定下來,一個瘦小個子的還打趣說:不會坑你的,我們有行業標準。大家都笑。
說話間又來了幾個,她們便從自行車筐裡,拿出帆布或舊褂子,墊在肩背上,開始搬運。一袋水泥一百斤,沙子的重量還要多些,扛上四樓著實不易,何況還要一趟接一趟。幾趟下來,她們就都已熱汗涔涔。搬到後來,我發現那個矮瘦的女子已十分吃力,每上一個台階都很艱難,腿也像在打顫。「撐不住就少搬一趟。」我說。她並不答話,死撐,到了房子裡,歪身子卸下貨,才長出一口氣。我看她臉色發白,*上已咬出了牙印。
「賺倆錢不易!」老徐感慨。
裝修是件很纏人的事情,我每天騎著自行車,在老徐的引導下,穿梭於一個個建材商店之間,木材、磚、油漆、滑石粉、木線、玻璃……一點點討價還價,運來,再由這群女子運上樓去,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傍晚,老徐通知我黃沙不夠用,再買20袋。在建材店門口,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要跟我來搬運。我說我的材料一直是由一幫女子運的,他說知道,但這個點誰不回家,你到哪兒找她們去?我一想也是,就讓他跟了來。
漢子往上搬,我在樓上等。哪知搬了不到一半,樓下卻吵了起來。我下樓一看,那個矮瘦的女子正對漢子破口大罵。漢子欲搬袋子時,她就用腳踩住,還用手中的蛇皮袋扑打漢子。吵罵間,又有幾個女的來到,一起攻擊那漢子,罵他違反「行規」,我勸了半天也不得平息。這時,矮瘦女子稍得*,向我分說緣由,我才弄明白了他們的「行規」。原來,這片開發區的建設,佔用的是三個村的土地,隨著居民的入住,不少人家要裝修,原來的村民裡有腦筋靈活的,就搞起了搬運。後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於是形成了幾個「伙」。但隨著人員的增加,各「伙」之間撞車的事時有發生,於是他們約定:各村的「伙」干各村原來地盤上的活,不得越界。她一解釋,我立刻就聽明白了他們吵架的內容:漢子顯然理虧。但這漢子也十分難纏,說這裡是兩村的地交界的地方,這房子也可能就建在他們村的地上。此說立即遭到更猛力的反擊,他就嘻笑,有時罵兩句騷話,有時虎起臉吼幾聲。過了一會,漢子終於屈服下來,不但剩下的活不得再干,原來幹過的工錢也要分一半給她們。在一群婦女的起哄聲中,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由這次吵架,我見識了這群婦女的厲害。後來,我又見她們吵過兩次,一次是她們之間分錢不公,一次是和另外一夥婦女吵架。我發現,她們內部吵的時候,總是那個壯碩的女子做調解人,看樣子是她們的頭。但和「伙」外的人吵時,她們絕對團結在一起,個個奮勇地一致對外。
裝修漸近尾聲,屋子裡落下了一大堆垃圾。我正為這些垃圾怎麼處理發愁,那個壯碩的婦人來了。她說,只要把一塊用了一半的木板和幾塊沒用上的瓷磚搭上,她就免費把這些垃圾給運走。我答應了,她十分歡喜,說回家去拉平板車,一會就來。但我一等等了她三個多小時,還沒來。正當我胡亂猜想準備另做打算時,她來了。我責備她不守信用,一去這麼長時間,耽誤了我的事。她先是默不作聲,後來突然說:「老五被打了!」
「哪個老五?」
「就是前幾天在這裡和我們搶活幹的那個。」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被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的漢子,原來叫老五。她說:老五這幾天沒活幹,憋極了,硬去卸人家建築工地的黃沙,結果挨了一頓鐵鍬,被打得吐血,剛才倒在街上,給她撞見,送去了醫院。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紅紅的,像是哭過了。她還說:老五身體本來就不好,老婆還有病,只能整天在家呆著,兒子上學,正是用錢的時候。「賺不著錢急呀!」她歎息了一聲,眼裡又流下了淚水。
她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抹去淚水,開始幹活,一會兒又是滿臉水。但我已分不清,那到底是她的汗水還是淚水。望著她在迷亂的灰塵中忙碌的身影,我的眼睛也有些潮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