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個花兒一樣的愛情故事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三生花草夢蘇州
    蘇州有那麼多老字號,我只愛去黃天源。黃天源有那麼多糕點,我只愛吃南瓜團。阿婆還在的時候,總是說,蝶兒這孩子太死心眼,像她媽。然後偷偷落淚。

    我不想讓阿婆難過。自懂事起,她便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只想看她笑得像一朵菊花開在臉上,依稀有昔日婉麗眉眼。

    那年春天。阿婆把我叫到床邊,用粗糙的手摩挲著我的臉龐。我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我知道,最後一個親人就要離開我了。

    蝶兒。你母親,在你三歲的時候跳入干將河,丟下了我們。我只對你說,她走了,不肯告訴你她去了哪裡。蝶兒,不要怪你母親,她心裡太苦。她很捨不得你,可是那時候她的抑鬱症已經很嚴重了。

    蝶兒。這世間的事情,自有它的去處。我們能做的,只有諒解。不要太執著,不該是自己的,最終都留不住。

    楊花飄過,轉眼就是七月。

    一個人守著阿婆留下的老房子。白牆黑瓦,門前便是南園橋,橋下的護城河水依舊脈脈流動。

    讀完高三,拿了畢業證書,就離開了學校。阿婆離去之後,我便只想好好守著這個留有她氣息的老房子,安安靜靜的生活。

    去怡園茶院工作。怡園是人民路上的一個小小園林,與滄浪亭拙政園之類園林相比,年代和名氣都遠遠不及。因而少有遊人,倒也清閒。我每日在這園子裡行走,倒比專業的導遊更瞭解。所以有時候園長也讓我給遊客講解講解,算作半個導遊。

    愛極藕香榭里的那副對聯,尤其是那一句「猶春於綠荏苒在衣」。查過之後方知,語出司空圖《詩品二十四則》。是集了「猶之惠風,荏苒在衣」和「猶春於綠,明月雪時」這兩句。於是每每走進藕香榭,便感覺有春日的和風吹動衣袂,整個人沉浸在清淡雅致的意境裡,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自己。

    就這樣在這怡園裡老去,不歷經紅塵悲喜,不凝視誰人眉眼,不期待,不失望。這樣子,也很好吧。

    那日仍在黃天祥吃早點。坐在裡面的長桌旁邊,低頭慢慢的吃,把它當作我最重要的事情。也許沉默的活下去,就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了。又或許幾年後,會有人陪我坐在這裡。兩個人一言不發,什麼都可以不說,也覺得自在。

    突然覺得自己的涼薄。愛情對我來說,真的可有可無。或者,我根本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一直想,不要像母親,為一個負心薄情的男人,賠上自己一生。我為母親覺得不值。

    每當想起母親,我都要用手摀住眼睛,那樣,就沒有人看見我落淚了。

    「你怎麼了?」

    突然聽見身邊傳來關切聲音。一瞬間我竟想起我恨的那個男人,我不願意稱他作父親。

    深呼吸,展開笑容,睜開眼睛。他逆光坐在我身邊,身形清瘦挺拔,恍惚間有似曾相識的錯覺。

    是年輕的男孩子。帶著一點點憂愁,一點點微笑,就那樣溫柔的看著我。

    突然間,我的眼淚就在他訝異的目光裡掉落下來。

    我倉皇離開。

    怡園依舊是靜謐的,光線因樹木成蔭而有些昏暗,卻讓我心裡多了些綽余。

    是在園子裡的第二個夏天了。這一年,時光像流水一樣撫過我的皮膚,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生,或者死,都是這樣單純的事情。蘇州的空氣裡,依舊氤氳著一種水汽。讓我閉上眼睛,就可以聞見六百年前那株紫薇的香氣。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我想我的心,一直活在淡漠的秋天。

    想起幾天前的偶遇。年華似水,匆匆一瞥。怎樣的驚鴻,都只能成為心底細微的光影,帶不到現實中來。

    原來我並非麻木。只是不敢去愛。

    他溫柔目光,就永遠封存在這個幽暗恍惚的夏天吧。那樣就沒有傷害,沒有孤寂了。誰說的,兩個人,往往更寂寞。

    園長讓我去鎖綠軒為杭州來的遊客講解。我點了頭,穿過迴廊走去鎖綠軒。

    「款竹門深,采芝人到,任滿身風露,姓名題上芭蕉」,遠遠的就聽見一個聲音在吟誦對聯。這也是我素喜的一句,有企羨隱逸的高潔之情。

    看見那個人轉過身來,黃色T恤,年輕美好的樣子。他臉上是驚喜神情。我心下一驚,轉身就要走。

    「為什麼總是要躲我?」

    他拉住了我,語氣就像歎息,又有孩子氣的怨尤。

    我終於明白,有些人,在劫難逃。

    回身凝視他眉眼。彷彿是自我夢中走出。抬起手,細細撫平他皺起的眉。心裡也微微歎息。

    該來的,逃也逃不掉。就讓我溺死在這溫存的目光裡吧。

    他俯身過來。*濕潤清涼。

    牽了手走在觀前街。就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麼久。

    他叫程蘇州,剛拿到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比我小了一歲,眼神裡有我看不懂的東西,笑容卻純粹乾淨,像個孩子。

    他瞇起眼睛寵溺的看我,我的心就像日光曝曬的花瓣,幸福而哀傷的蜷曲起來。

    我們去得月樓吃西瓜雞,松鼠鱖魚,太湖三白。程蘇州不愛吃甜,每每都皺起眉來,卻又看著我笑,連稱好吃。

    「傻瓜。蘇幫菜比杭幫菜甜許多,不愛吃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笑笑說:「以後我要習慣啊。」

    怔怔掉下淚來。這幸福太突然,叫我惶恐。我們真的會有以後麼。

    不知道為什麼,遇見程蘇州之後,我就變得患得患失,常常無緣無故掉眼淚,晚上也總是看著月亮沒辦法入睡。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他走過來,抱住我,輕輕耳語:「小蝶,不要怕。我們能夠一直這樣走下去。我們會很幸福很幸福,叫所有人都嫉妒。」

    可是,程蘇州,後天你就要離開了啊。南京和蘇州,只有兩個小時的路程,可是這樣,我就抱不到你了啊。

    程蘇州離開之後,我依舊每日在怡園裡工作。比起以前,更加沉默,常常發呆。想念一個人的樣子,大概總是呆呆的吧。

    晚上他總會打電話過來。語氣溫柔,哄我入睡。講很久的話,然後我說晚安,他就輕輕的應著,安。

    安。

    可是掛了電話之後,我仍舊睡不著。想念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的吻,他的擁抱。想念他身上淡淡煙草的味道。

    程蘇州抽的是萬寶路,薄荷的。Marlboro,MenAlwWw.b111.netanceOnly。他說,解釋有很多種,男人永遠會記得女人的愛。男人記住愛只是因為浪漫。男人總是喜歡回憶愛情中浪漫的成分。

    我問他,你最喜歡哪種解釋呢?

    他看著我的眼睛,認真的說,小蝶,我不會忘記你。

    答非所問。卻讓我同時甜蜜與心碎。我不想成為你的回憶,即使是永恆的回憶。讓我天天看著你,抱著你。那樣真實的溫暖。

    想說的話,終是沒有開口。

    後來睡不著的時候就開始抽煙。愛喜。瘦長潔白,像情人的手指,有曖昧的安慰。頂端是心臟的形狀,有時候我就看它慢慢燃盡,就像心慢慢凋謝。

    想起容若的夢江南。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程蘇州,即使我們同在江南,我卻依然覺得遠隔重山。你會懂得我的思念嗎。你能聽到我的難過嗎。

    也許縱使同在愛中,也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抬起頭,天空已經開始變亮。我就是這樣一夜一夜,清醒的看著時光從指縫中溜走,不能夠遮挽。

    半個月之後,他終於風塵僕僕趕到我面前。

    眼神依舊是明亮的,笑容依舊是清澈的,身邊卻站了另外一個女子。她瞇起眼睛看我,*弧度甜美,卻有微微的挑釁。

    「小蝶,她叫米雪,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現在也在南京唸書。聽說我要來看你,她也想見見你。」程蘇州快樂的向我介紹,卻絲毫沒有注意我的憔悴和黯然。

    我勉強笑笑,向米雪伸出手去:「你好,我是胡蝶。」

    米雪握住我的手,不動聲色的望了我一眼,又擺出招牌式笑臉,道:「姐姐果然好漂亮呢!」

    我聽得出她加重了姐姐這兩個字,她是在提醒我,我與他們的不同。是啊,他們年輕活力,前途美好,而我,真的配不上程蘇州。

    可是我愛他。我不能放開他的手。

    我嫻熟的挽了程蘇州的臂膀,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他也笑著看我。我看見,米雪緊攥著的拳頭。

    她眼神嫉妒,笑容卻毫不輸給我,撒嬌般拉過程蘇州,嘟著櫻桃小嘴說:「不准你重色輕友!」

    程蘇州也似乎習以為常,絲毫不惱,反而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寵溺的樣子。我看得愈發刺心,終於忍不住轉身就走。

    「小蝶!」

    我不理他,加快了腳步,跑到假山一角,蜷縮成在羊水裡的樣子,終於哭起來。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和她一起來,是要讓我看看什麼才是一對璧人嗎。好吧,你做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蘇州終於找到我,他蹲下來,一言不發的抱住我,任我怎麼掙扎都不放。等我平靜下來,他用從未有過的憂傷語氣對我說:「你怎麼能誤會我。」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好看的眼睛裡有濃墨重彩的失望和悲傷。我恨自己亂吃醋,恨自己對他沒有信心,更恨自己的任性。

    我什麼都沒有說,更緊的回抱住他。他身體一顫,然後用手輕拍我的後背,溫柔道:「是我不好,明知道你那麼沒安全感還帶米雪來見你。可是,你要相信我啊。你這麼誤會我,知道我有多難過嗎。」

    心狠狠的痛起來。程蘇州,為什麼我們愛得那麼辛苦。為什麼要互相傷害再互相舔舐傷口。難道我們是一對刺蝟嗎,在寒冷的冬天擁抱取暖,卻也把刺貫入對方身體。

    夏末的傍晚有點涼了,程蘇州的體溫愈發清晰起來,讓我貪戀那一點擁抱的溫度。聽著他的心跳,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彷彿真的能看到地老天荒。

    不過兩日,他又趕回去上課。揮手看他們離開,心裡的失落無法控制。好像丟了什麼,再也找不回來。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只要等程蘇州大學畢業,他便會來蘇州工作,那樣,我們就可以朝夕相對了。他是那麼承諾的。

    然而我愛的那個歌手那樣唱,你曾說過,會永遠愛我,也許承諾不過因為沒把握。

    心裡反反覆覆。整個人越來越憔悴,夜裡無法入睡的次數更加多起來。終於,園長對我說:「蝶兒,去看看醫生吧。也許,你母親……」

    我有些驚訝,園長竟然認識我母親。他有些歉疚的看著我,解釋道:「當年我與你母親同學。只是,你母親太驕傲,不肯看我一眼。後來,我也賭氣裝作不認識她。那麼多年了,什麼都過去了。蝶兒,你父親因你母親的抑鬱症而離開她,卻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你不要怪他。」

    我的心如同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徹骨的涼意。莫非我也得了和母親一樣的病?

    園長惋惜的歎氣,然後遞給我一張名片:「我兒子是這方面的專家,希望能幫到你。這茶院的工作,就算是請病假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園長的兒子,林念。他穿著西裝,約我在咖啡廳,絲毫不是醫生對病人的模樣。我聽說,林園長的兒子留學英國四年,果然是西洋做派。

    「胡小姐。我怕你在我的診所感覺拘束,便挑了這地方,希望沒有唐突了你。」林念對我微笑,目光柔和。

    我看著他舉止成熟得體,對他的好感不免又贈了一分。這樣體貼的醫生,怕是世間難得的吧。於是對自己的病,也更有了些信心。

    他遞來一張紙,標題寫著BDC,一共15道題。我低頭認真做了,第一次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的攤開給陌生人看。不知道為什麼,對剛見面的林念,竟有莫名的信任感。

    他嚴肅的看了看我做的題目,然後對我說:「也許是中度抑鬱症。這個還要等你到醫院做診斷。聽我父親講,你母親當年也患了此病。我初步推斷,是內源性抑鬱症,遺傳的成分比較重。」

    看見我沉默不語,林念又寬慰的對我笑笑:「不要擔心,這只是身體的問題,不是人生的問題。適當的藥物控制,加上心理治療,一定能痊癒的。」

    看著他鼓勵的笑容,我點了點頭,嘴角牽扯出一個弧度。我不能這樣被疾病打敗的,林念說的對,這只是身體的問題,吃了藥就會好的。

    然而心底的脆弱卻無緣無故發了芽。程蘇州,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不在我身邊?

    拿到醫院的診斷書,果然是內源性中度抑鬱。上網查了,說是約有15%反覆發作的重性抑鬱症患者最終因自殺身亡。

    我懂得了母親的絕望。那是整個世界的愛都救不了的絕望。何況,那時候她深愛的男人離開了她。即使是對我和阿婆的留戀,也沒有阻止她奔向死亡的腳步。

    我呢。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讓我放不下麼。沒有我,程蘇州也依然會過得很好吧,不,沒有我,他一定會更幸福。也許會同米雪一起,青梅竹馬,本就該在一起啊。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慌忙拿起桌子上的瓶子,倒出黃色的小藥片,閉上眼睛吞下。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相信程蘇州,一定。我絕對,不會同母親一樣。

    卻聽見手機鈴聲響起,不知什麼時候換的一首《原諒》。原諒把你帶走的雨天,在漸漸模糊的窗前,每個人最後都要說再見。原諒被你帶走的永遠,微笑著容易過一天,也許是我已經老了一點。

    是程蘇州嗎。心裡竟然有細微的恐慌。

    看見林醫生這三個字的時候,莫名的鬆了口氣,心踏實起來。大我七歲的他,總能給我帶來安全感,不似程蘇州,叫我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我在幹什麼呢?竟然拿林念與程蘇州作比較。心裡愈發煩躁起來。卻聽見林念在那頭說,小蝶,今天是七夕呢,我們去寒山寺吧。

    今天是七夕嗎。程蘇州已經有好多天沒來電話了。不知道是對程蘇州的惱怒,還是對林念的無法拒絕,我答應了他的邀約。

    兩人並肩走過石橋,只見碧瓦黃牆的寒山寺坐落在綠樹叢中,散發著悠遠的氣息。我素喜古代建築,心頭的陰霾霎時一掃而空。是啊,人世間諸多美景,為什麼要為誰落落寡歡,辜負了這般良辰。

    那樣想著,對林念展開笑顏,他愣了愣,低低的說:「小蝶,認識你這些天,從來未見過你這般明媚笑容。和我一起,開心麼?」

    未想到他話中深意,只點了點頭,側過身去看鐘樓。

    林念突然對我說:「小蝶,我給你講講這寒山寺名字的來歷吧。」我頓覺有趣,饒有興致的看著他,他倒不好意思似的躲開了我的眼睛。

    林念這個人,看起來那麼成熟正經,原來也像個小孩子呢。心裡不禁偷笑起來。面上仍是認真模樣,聽他細說這寺廟名字的來歷。

    「相傳唐太宗貞觀年間,有兩個年輕人,一名寒山,一名拾得,自小便是好友。寒山長大以後,父母為他與家住青山灣的一位姑娘訂了親。然而,他卻不知,原來姑娘早已與拾得互生愛意。偶然間,寒山得知事情真相。他想了幾天幾夜,終於毅然離開家鄉,去蘇州出家了。拾得久不見寒山,便去他家中尋他,卻看見寒山留下的信,祝拾得與那位姑娘白頭偕老。拾得心中難受,深感對不住摯友,動身前往蘇州尋覓寒山,皈依佛門。」

    聽完林念的故事,我不禁問道:「那麼那個姑娘呢?」

    林念有些詫異,繼而搖頭:「這個故事裡並沒有提到。」

    「拾得明明與那位姑娘有情,卻為何要離開她呢?最後,誰關心過她的悲喜和去向?」我竟然有些失態的質問著林念。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這只是一個故事啊,況且,與林念有什麼關係。

    他也不惱,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髮,說,進去吧。

    晚上,林念開車送我回家,一路都沒有說話。對他有些歉疚,好好的一天,卻被我的情緒化弄得尷尬。於是我並沒有拒絕他下車之後,還要陪我走進小巷子的要求。

    月光是涼的,林念的眼睛,卻是幟熱得叫我不敢凝視。他就那麼看著我,看著我,然後突然擁我入懷。

    好久沒有這樣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了。像是……在爸爸的懷中。

    我卻看見拿著一束葵花,站在林念背後的程蘇州,一臉訝異,卻憂傷的表情。然後他轉過身,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背影竟是那樣讓我心痛。

    我推開了林念。他好看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在流淚一般,然後怔怔看著我說:「為什麼我不可以?你不是說,跟我在一起很開心嗎?」

    我聽見自己小聲說,對不起,然後用盡力氣朝程蘇州離開的方向跑去。

    對不起,林念。那並不是愛情。也許我曾給過你錯覺,也許我也給了自己錯覺,可是,當我看見程蘇州憂傷的表情,像他手中拿著的葵花,那般沉默的愛,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放下他。縱使跟他在一起會難過,會心痛,會無措,可是那不正是因為,我愛他。

    我愛你。程蘇州。

    程蘇州的背影顫動了一下,停住了腳步。我聲嘶力竭,只喊著那六個字。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會那樣哭泣著叫他的名字。

    不要離開我。就算為了你,回到黑暗裡,也請你,不要離開我。

    昏倒的那一刻,我終於聽見程蘇州驚慌的呼喊,然後一雙帶著熟悉溫度的手,把我帶進一個薄荷味的懷抱。我聽著他急促的心跳,輕輕的笑了。笑到眼淚流下來。

    程蘇州,你怎會捨得丟下我。

    那天,程蘇州不顧課業,從南京跑到蘇州來見我,卻看見林念擁抱我的一幕。想起他那時候絕望的眼神,我又忍不住難過。

    程蘇州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對我笑笑,然後說:「這個週末,跟我回家見見我爸媽吧。」

    我一驚,卻看見他表情裡的不安與懇切。原來程蘇州也是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想把我牢牢的守著,怕我消失不見。

    我心中一暖,覆上他的手:「好的。我也很想見見他們呢。感謝他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帶到我身邊。」

    可是,當我真的見到他父母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當初的想法有多可笑,感謝?再多的恨,也不能訴說我對他們的厭惡。而命運,竟開了那麼大的玩笑。愛,讓軟弱的我們,終於懂得了殘忍。

    程蘇州的父親,聽見我叫胡蝶的時候,眼神裡巨大的恐懼與嫌惡,我至今都不能忘記。每每午夜夢迴,都讓我心寒得抱緊了身邊人,才感到有一絲可以活下去的暖意。

    是的。程蘇州的父親,程汝涼,就是我母親深愛的男人。就是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母親死之後,阿婆其實偷偷找過他,提到我,說不能給我良好生活。可是他明明知道我是他女兒,竟不肯來看我一眼。塞張支票給阿婆,叫她以後不許再找他。阿婆氣得渾身發抖,撕爛了支票,從此辛苦把我養大,不提程汝涼一字。

    我和程蘇州,是姐弟。

    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對程蘇州有莫名親切的感覺。原來他身上流的血,有一半同我一樣呢。我勾起了嘴角想笑,卻有涼涼的液體自眼睛流出。

    我以為見到程汝涼之後,我就不會再哭了。巨大的恨意,把我的心臟都變堅硬。可是為什麼呢,程蘇州,你依然是我心臟,柔軟的一角。

    那天,程蘇州臉上巨大的詫異和痛苦,我至今不敢回想。然後他看著我,表情平靜到哀傷,像要把我刻進心裡,然後從此,各安天涯,永不相見。然而三天後得知程蘇州死訊的時候,我才明白,他那時候竟是要把我刻進生命的終點。

    米雪趕到蘇州,重重一個巴掌打到我臉上。

    「你害死了程蘇州!要不是為了給你買一盒藕粉,他便不會出車禍!你們明明是姐弟,他明明知道了你們是姐弟,為什麼,為什麼……」

    這個驕傲的女孩子終於蹲下來,摀住了眼睛,泣不成聲。

    對不起,米雪。對不起。你可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痛恨我們是姐弟。而程蘇州這個傻子,竟然為了我一句玩笑……

    程蘇州給我的信,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也在那天寄到了蘇州。他說,同林念一起,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會給你幸福。願我們可以在來世相見。

    Iwillfindyouinnextlife,ifnotthisone。

    緊緊抱住了林念,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治好我,請你,一定治好我。我要好好活下去,不然,程蘇州這個笨蛋,一定會不安心,一定會不原諒我。那麼,下輩子他就不會理我了。好嗎,林念,一定要治好我。」

    我像瘋了一樣對林念請求。

    聽見他一聲歎息,然後認真對我承諾:「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治療的過程是艱難的。我開始讀佛經,穿布衣,練習書法。一天天的好起來,很少再失眠,也很少做夢。只是偶爾讀到藥師琉璃光七佛本願功德經時,平靜的心,有微微的波動。

    「第一大願。願我來世得無上菩提時。若有眾生。為諸病苦逼切其身。熱病諸瘧蠱道厭魅起屍鬼等之所惱害。若能至心稱我名者。由是力故所有病苦悉皆消滅。乃至證得無上菩提。第二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眾生。盲聾瘖啞白癩瘨狂眾病所困。若能至心稱我名者。由是力故。諸根具足眾病消滅。乃至菩提。第三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眾生。為貪瞋癡之所纏逼。造無間罪及諸惡行。誹謗正法不修眾善。當墮地獄受諸苦痛。若能至心稱我名者。由是力故令無間罪及諸業障悉皆消滅。無有眾生墮惡趣者常受人天殊勝安樂。乃至菩提……」

    世間的事真的如此。我活了下來,你卻離開。所有癡念心碎再沒有人承載。早知如此,不如從不相見,便省卻了這幾多相思苦痛。

    可是,你我都知道,彼此並無半分悔意。

    程蘇州,我只願來生,與你再相見。請你一定要,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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