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利總在寂寥的夜裡做起那個夢。
夢中有女,河畔浣紗。
美輪美奐,醒後卻只留下一室惆悵。
他知道,失去的就再也回不來了。就如此時的曹丞相,而非過去的曹吉利。
夢中之女,姓丁名蘅,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他舉孝廉那會兒,和元讓出洛陽城遊玩時,見到河邊有人浣紗。
很標緻的女子,算不上如何傾國傾城,但與身後的山水風景合在一塊,卻似一幅墨畫般賞心悅目。
他不禁想起了詩經中的詞句,便隨口吟出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少女聽到聲音,抬頭看過去。就見到河的另一邊,一行人騎馬並排在官道上,為首的腰間佩劍,金履玉冠,正笑嘻嘻地望著她。
剛剛吟詩的便是此人。
看裝扮,定是洛陽城中哪家紈褲子弟,閒著無事,戲弄於她。
少女板下臉,低下頭去繼續浣紗,不再看他。
曹吉利見女子不搭理他,也不惱,隨即又吟上一首。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若說剛剛那還是試探般的討好,此刻的這首便就是裸的在求愛了。
少女惱了,起身,拾起河灘上的石塊,往河的那端扔去,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隨即帶上漿洗的衣物,轉身離去。
身邊的元讓看到這一幕,哈哈大笑起來。「看來美人脾氣很大啊。」
吉利尷尬的回頭笑道:「也是到了該娶妻生子的時候啦。」
元讓停下笑容,疑惑地看著他,道:「確定是娶妻不是納妾?」
「自然是娶妻。」
元讓摸摸下巴,道:「娶妻取德,納妾納色,脾氣這般剛烈,以後可有的你受了。」
曹吉利但笑不語,掉頭策馬,回了洛陽城。
一月後,曹府娶妻,娶的是洛陽城外丁家女兒丁蘅。
丁家本為普通人家,攀上曹家這般有錢子弟,自然求之不得,丁家女兒就這樣風風光光地嫁入了曹家。
曹吉利進了新房,也不揭開喜帕,只是在那吟起詩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新娘倒是自個兒揭開喜帕,盯著吉利,道。
「果然是你。」
「嘻嘻,娘子浣紗,堪比西施,小生怎能不動心。彼有好女,自然寤寐求之。」
丁蘅歎了口氣,道。
「也罷也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盼郎君將來莫要負了小女子便是。」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曹吉利拉著妻子的手,深情說道。
他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卻不是最後一個。
他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豪士,不會甘於只有一個女人,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他的地位越高,女人就越多。皇室衰微,他佔據兗州,征戰四方,一場場戰爭的勝利,隨之得到的,除了土地軍隊,金銀珠寶,還有美女如雲。
但他的妻卻至始至終只是她。
阿蘅不是他的女人中最好看的,但卻是位置最重的一個。
他不打仗在家的時候,喜歡將她摟在懷中,坐在青紗帳裡,讀著自己寫的詩或是飲上一杯清酒,亦或者什麼都不做,只是單單摟著她。
阿蘅算不上是一個好夫人,她對他的妾侍橫眉冷對,從沒給過她們好臉色看。很多女人跑到他面前告狀,都被他打發回去。這些尚還無事,最要命的是阿蘅無法生育。
下了重金,藥石無數,皆是無效。
他摟著阿蘅,卻感覺虧欠她的太多,他總覺得他和阿蘅越來越遠。
越來越多的女人*府中,阿蘅的眼也越來越冷,到了最後,變成一潭死水,帶著仇恨的眼光望著他,彷彿冰錐,刺穿他的心。
他最終只能逃離一般,再也不敢踏進阿蘅的房裡。
那年,阿蘅的侍女,後來也成了他的小妾的劉夫人去世了。留下了尚不會走路的昂兒嗷嗷待哺。
他將那個孩子抱來給阿蘅。
阿蘅抱著那個孩子,眼中的寒冷消失了,往日的溫柔又回到了她的眼中。
昂兒漸漸長大,每次他打仗歸來,開心地抱起昂兒,回頭,阿蘅坐在院中,笑著看著他們父子,手中縫補著他們的衣服。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阿蘅時說過的話。
「也是到了該娶妻生子的時候啦。」
突然間,彷彿他和阿蘅之間,終於有了那個圓滿的結局。
但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容易打破,而打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恰恰是他自己。
他攻打張繡的那年,不費吹灰之力,張繡就降了。
他得意洋洋,甚至有點得意過了頭。
他問身邊的屬下。
「聽說張繡的嫂子是個美人?」
你問的男人為何,他們都無法回答,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空缺,需要不停地用東西去填滿。
有人用賭博,用人食五石散,至於的男人,則是用色。
曹吉利就是這種的男人。
好色的代價也是巨大的。
張繡得知他霸佔了自己的嫂嫂,悲憤不已,居然降而復叛。領兵夜襲了他的營帳。
他的愛將死了,他的昂兒也死了。
他逃了出來,回到營中,突然想到阿蘅。
此刻他好想把阿蘅擁入懷中。
但他卻害死了阿蘅的兒子!
回到府中,他聽下人說,丁夫人幾天沒進食了。
猶豫了許久,他邁進了阿蘅的房間。
阿蘅恨恨地盯著他,又是那種仇恨彷如冰錐一般的眼神,刺穿他的心。
阿蘅哭罵著,最後給了他一個耳光。
從沒有人敢這般冒犯他,所有人嚇得都跪了下來,不住的磕頭。
他盯著阿蘅看了許久,最終叫人把她送回了娘家。
「只盼郎君將來莫要負了小女子便是。」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他終究負了她。
他後來去丁家看她,她背對著他正轉著紡車,卻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撫著她的背,求她回去。
她背對著他,什麼話都沒說。
他悻悻離開,走到門前,再次回頭望向她。
「真的……恩斷義絕了麼……」
她依舊什麼都沒說。
那之後,他和她終於真正絕離。
他立了新的妻子,妻子美麗而又溫柔,不似阿蘅那般剛而易折,卞氏是個多情似水的好女子,好夫人。
但他卻在午夜夢迴之時,老是想起他的阿蘅。
他的阿蘅會指著他的腦門笑罵:「不正經。」
他的阿蘅會吃味地朝他說:「你真是色心難改。」
他的阿蘅為他織補,為他漿洗衣物,為他*勞一生。
她是他的妻,未白首便就已相離的妻。
後來,他的新妻子過節時把阿蘅找來,阿蘅淡淡地說。
「廢放之人,夫人又何必如此費心。」
她始終沒有看他一眼。
再後來,阿蘅死了,他把她埋在了許都城南的高崗上,那裡從他的窗戶看出去,一眼便能看到。
最後,他更進了一步,不再是丞相,他成了王。
臨死前,他把所有的妻妾都遣散了,留下卞氏,封她做了王后。
他對卞氏說,這一生,他於心從未有過後悔的事,只有一件,假如死後到了黃泉,昂兒問我要媽媽,我該怎麼回答他……
沒有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遣退了卞氏,他一個人坐在王宮之中。
朦朦朧朧間,遠處出現河流,河畔有女,低頭浣紗。
他走到河邊,女子抬頭,朝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