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作文--初中生作文同步輔導 正文 第八章 花開花落兩無言
    傳達室的馮大爺拿著一張紙條在門外向我示意時,我正在講台上接受市教研室領導關於「青年骨幹教師」的最後一道程序的考核——一堂語文公開課。我抽到的課題是朱子清的《背影》。我讓學生齊讀「父親」為「我」買橘子的那段文字,然後悄悄接過馮大爺手中的紙條(其實是鄉下表哥打來的電話記錄)——上面赫然寫著父親病故的噩耗!

    我聽見悲痛在腦門前炸響的霹靂,艱難的平衡著失去重心的身體,命令自己保持平靜。恍惚間,我看見父親隆起的後背正從我心裡一步步地離去。在學生們清亮整齊的朗讀聲中,他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然後吃力地攀上月台,買回朱紅的橘子抱在懷中,復而向我走來……

    我渾然不覺地和父親一起走入《背影》的情境。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熱烈的掌聲給這堂公開課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而我臉上不知何時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父親,你為什麼長著那樣溫暖而又那樣醜陋的駝背?

    父親是一個石匠,靠打制石磨為生。因為他的駝背,40歲才娶了癡呆的母親,42歲才生下我。我是在父親帶有弧度的懷裡長大的。黑夜裡,父親只能側臥的身體是一把弓,我是弓上的弦,夜夜枕著他的鼾聲入眠。白天,父親繫在腰間的布兜是我安全的搖籃,我像只小袋鼠一樣在父親的懷裡傾聽他那「打磨來——」……走村串戶,一年又一年。

    彷彿一場夢的工夫,我已經長成翩翩少年。父親的背越來越駝,我的成績也越來越好。父親看我的眼神猶如審視一輪尚未打鏨完工的石磨,但他對自己的技藝充滿信心。

    時代的發展漸漸萎縮了石磨的市場,父親卻出色地完成了打鏨我的第一道工序。我以優異的成績從村小的複式班考入縣中,在鄉親們中轟動一時。父親駝背上負載的希望是把我培養成「吃皇糧」的文化人。父親在鄉親們的預言中透支著遙遠的幸福,臉上開放著由衷的笑容。接過父親千錘萬鏨從磨齒間銑下的學費,我小鳥一樣飛向另一個新奇廣闊的世界。

    *初中,有些粉嫩的心思開始*我的夢鄉,青春正在體內晃晃悠悠地甦醒、拔節。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樣開始把自己的最整潔、最英勇、最光彩的一面有意無意地向女生展示。我們到了愛美的年齡。有一次,我的臉上不知怎麼沾上了墨水印卻毫不知情,結果被一個同學當眾指出,引得全班同學當眾大笑。這個洋相令我既氣惱又傷心。尤其是漂亮的文體委員夏小舞也在偷偷地笑。她怎麼可以笑呢?要知道她是我有生以來最在乎的女生。

    我沮喪到了極點。

    而父親就在我最失意的深秋帶著山裡人的拘謹,把他兩鬢蒼茫的枯瘦面龐探進我們靜靜的課堂。他像無數次到村小複式班上找我一樣,自由主義地對老師說:「我找狗娃。」教室裡立即響起吃吃的笑聲,所有的目光都在搜尋是誰擁有這個粗俗的乳名。我羞得臉頰發燙,遲遲不願站起來承認自己的身份。在老師覺得「查無此人」時父親乾脆走進課堂,驚喜地指著我說:「狗娃,爹叫你咋不應咧?」我絕望地接受了父親的駝背已完全*的現實。我第一次覺得父親是那麼卑微、醜陋和猥瑣。他的到來像一把錘子在我已經如玻璃一樣易碎的自信上又敲打了一遍。我感到同學們的目光裡充滿鄙夷和不屑,我還悲傷地想起,父親的駝背反映到夏小舞臉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種誇張的驚訝,我再也無法贏得她的好感了。我幾乎要崩潰了。

    帶著**被暴光的羞辱和憤怒,我逃也似的離開教室。父親繼續佝僂著身子氣喘吁吁地追到宿舍。我對父親送來的雞蛋和提前準備好的棉衣毫不理會。

    「狗娃,你咋了?」父親不解地問。

    「咋了?」我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掉下來,「爹,缺什麼我放假會自己回家去拿,誰要你這樣——跑到教室裡,讓全班同學看我的笑話!」

    那個中間的停頓是我在彎腰模仿父親的駝背。

    父親臉上最初的驚喜被我的一番話凍結成一尊生硬的雕塑。這一瞬間,他的容貌在急劇地衰老。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了神志似的,喃喃地說:「那,爹走了……」剛走兩步,又回頭,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10塊錢遞給我……目送父親的駝背漸漸遠去,我隱隱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父親果真從此不來學校找我。放假回家,我和父親之間已找不到原先的親熱。父親在我的假期裡盡量給我改善伙食,我則利用點滴時間學習以寬慰父親望子成龍的苦心。我們誰也不提那次不愉快的見面,可我們又分明從對方身上觸景生情地想起那一幕。吃完飯,我做功課,父親就默默地坐到門口的槐樹下打鏨一輪巨大的石磨。這是他一生中銑得最大、鏨得最精、耗時最長的一次製作。在叮叮的敲擊聲中,父親的神情淒涼而悲壯。

    父親「失業」了。

    整個初一,除了和父親的那點不愉快,書倒是讀得風調雨順,我很快就被編入初二「強化班」,與眾多的尖子生群雄逐鹿。「強化班」的征訂資料多起來。學習時間多起來,伙食標準高起來……這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日子艱難起來。而沉默寡言的父親依然在每個月末登上槐樹下那輪石磨,用最急切的目光把我盼回來,再用最不捨的目光把我送走。一次次地從父親手裡接過略多於我生活所需的鈔票,我總是不相信我們貧窮的家底還有如此巨大的*。最令我疑惑的是父親的雙手和臉上常常可見銳器劃傷的痕跡。父親說,人老了,風一吹皮膚就開裂,沒事的。

    大約是六月的一天,學校例外放了三天假。我像往常一樣乘車回到鎮上,再準備徒步回到村裡。六月的陽光已躍躍欲試地賣弄它的炎熱。途徑一片砂石廠,見幾條裝滿砂石的大船正停在離我不足10米的河岸邊,許多民工正用柳筐竹籮一趟趟將船上的砂石運送上岸,再由建築隊用拖拉機運走。突然,我看見父親挑著一擔砂石從船艙裡探出身來,極其艱難地登上竹梯,然後踏上那條連接船舷和河岸的寬不足尺的木版,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險象環生地緩緩前移。父親的駝背幾乎屈成了直角,上半身完全*在陽光下,黝黑的皮膚隨著扁擔的顫動在脊骨兩側左右牽扯。而那根扁擔對父親來說根本不能算挑,而是背,因為它不在肩上,而是橫跨在父親的背部。有人背後急吼吼地喊:「羅鍋子,快點兒,你擋住我的道了!」如此悲壯的一幕烙鐵一樣燒痛了我的眼睛。我認識到自己對父親的無理是多麼可恥!一年後,我這個「強化班」的第一名在一片惋惜與不解中考進了中師。我只想早一點工作以解脫父親的負擔。在師範裡,我一邊自學大學課程,一邊做家教。每每想起父親的駝背,我就有流淚的*。好在父親並沒有記恨我的意思,我打算在適當的時候向他道個歉,父親一定會原諒我。

    一晃就畢業了。人大了,臉皮反而薄起來。在無數欲說還羞的忸怩中,我被分到離家一百多里的一所中學教書去了。臨行時,我有些內疚地對父親說:「有空到我學校去走動走動。」父親竟表現出舊傷復發似的驚恐,連連搖頭:「不去,不去,太遠咧……」聽得我心裡酸酸的直打冷戰。

    開學半個月了,我忙得仍沒有頭緒。教兩個班的語文兼班主任,還要負責學校廣播站的工作,每天夜裡非11點不能就寢。一天晚上,我剛剛擰亮宿舍的檯燈寫第四周的工作計劃,有人敲我的窗子。透過玻璃,我看見父親站在窗下,我在打開門鎖的剎那,父親機警地掃視了一*後,然後閃身進屋並關緊了門。我一邊點煤爐弄飯給他吃,一邊整理床鋪給父親睡覺,還用書給自己做了一個臨時的枕頭,父親拉住我的手,說,別忙活,我來看看你,要是挺好,我就放心了,這就走……我幾乎有些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定定地看著父親,父親的頭髮全百了,他的背更駝了,使他懷裡空間更為狹窄。但就是這樣狹窄的胸懷,卻能包容兒子的所有的任性無知。我說,爹,實在要走,明天再走。父親說,明天走,人多嘴雜的,不好……父親終於固執地消失在夜色中。他高高隆起的後背像一隻容器,倒給我的是樸實的父愛,盛回去的卻是令人心痛的誤解。

    而現在,父親竟然去了,來不及接受我最悔痛的表達。做在返鄉的汽車裡,我的心一陣又一陣的痛猛烈衝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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