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天變 正文 第184章 鬼過清明人過關
    許是真有天人感應這麼一說,反正歷年來的清明節這雨水。今年也不例外,天色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傳來雨點子拍打窗戶紙的聲音。

    因為這一陣子關二爺家來的親戚太多,一時又購不到那麼多的大宅子,所以直到現在,簷擴跨深的正房還是讓親戚們住著,而關二爺一家子則搬到了矮小無簷的小配房裡。

    因為沒有挑出去簷子,歷經整整一個冬季大風大雪輪番折騰的窗戶紙就吃不住勁了,這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就被稀稀拉拉的讓春雨給浸軟了,估計再也撐不了一會兒就會破裂。

    現在的北京城和這窗戶紙也差不多吧。

    雖然歷經了許多驚濤駭浪般的大變故,可現在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候,只怕連微不足道的小「雨點兒」也招架不住了。

    關二爺起了個絕早,簡單的梳洗一下,對著還窩在炕上的婆姨說句「窗戶紙改換了」,就提起昨天就準備好的荊條子大黑籃出門了。

    「披件子厚衣裳,當心倒春寒。」婆姨嘟嘟囔囔的囑咐著。

    「都什麼年景了,哪裡來的倒春寒?以後的天氣越來越暖和。」關二爺話裡有話,當然他那只知道圍著鍋檯子轉悠的婆姨聽不懂這些。

    籃子裡裝的是黃表紙和剪好的紙錢,還有兩根大白蠟燭一把子香火,再就是冷豬頭肉和雞脖子,最後是倆白面大饃饃。這些都是上墳給祖宗燒紙少不得的物件兒,不管是缺了哪一樣,九泉之下地老祖宗們都會跳著腳地大罵後世的「不孝子孫」。

    因為下著小雨,街道上濕漉漉的泛著水光,時候又這麼早。要是放在尋常的日子,街道上肯定安靜的很,連鬼影子也難得碰到一個。

    可今天不同。家家戶戶都要上墳燒紙。所以就顯出一種空前地熱鬧。滿街筒子都是和關二爺一樣提著籃子準備上墳地街坊。雖然是這清明時節。可大夥兒沒有一點兒「欲斷魂」地意思。反而都是笑嘻嘻地互相打著招呼:

    「二爺。起地可真早。」

    「你也不晚吶。今兒個要是起晚了。老祖宗們肯定要罵地。哈哈。」

    「可不怎地。地下地祖宗們都等地心焦了呢。」

    除非是絕戶人家。要不然上墳敬祖宗這種事情就輪不到家裡地女人出面兒。街上海海滿滿地都是大老爺們兒。一個個嘻嘻哈哈地出城祭祖燒紙。

    到了這樣地節氣。城門總是開地很早。這已經是慣例了。

    經過城門附近的時候,關二爺特意的留著心呢,仔細查看了城門兵丁的大致人數和方位,估算了耳房兵窩子地精確距離,然後繼續和人們說著閒話,穿過城門洞……

    要說上墳燒紙這種事情,和是不是孝子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可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認為上墳越早就越能顯出孝心,要是誰來晚了,背後肯定就有些個好事兒的指脊樑骨,甚至還能聽到「不孝」這樣地字眼兒。

    城北的這一大片墳地已經存在了幾百年,早在蒙元時期就有了,那時候地北京城還沒有這麼大,距離城門也沒有這麼近。

    一排排的墳頭按照宗族、輩分等等許多瑣碎繁雜的規矩,一點兒也不能亂了章程。

    關二爺費了不小的勁,才在小雨中把蠟燭點上,在家族的墳頭上都添了新紙,然後就是焚香、上貢、燒紙、磕頭等等傳承了千年的慣例。

    各處的墳頭都起了火光,一閃一閃如同夜晚的繁星,關二爺從來也沒有注意過,原來上墳燒紙也有如此之壯觀。

    在這種嚴格按照姓氏、輩分排列的墓地當中,要想找什麼人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張家兄弟,你那邊……」

    「約好了二十一個弟兄,其中有七個是天橋上的好把式。親戚們還好吧?」

    「放心,就是我的腦袋掉了也不能讓親戚少一根頭。還有,親戚讓我給大夥兒問好哩……」

    再轉過幾個墳頭,關二爺小聲問正在上香的身影:「吳二叔,你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九個人,九把刀,都是以前遼東的老兵,就是箭矢不足,能不能弄點兒?」

    「行,我知道了。」

    「四爺那邊有消息了沒有?大名打下來沒有?」吳二叔小聲的問著,火光映照之下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

    「大名?哪輩子的事兒了?破破爛爛的正藍旗能擋住四爺?這不是開玩笑麼?」關二爺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道:「大名是老黃歷了,廣平是大前天過的,到哪兒了你自己算吧。」

    吳二叔立刻就興奮起來,雖是極力壓抑著,依舊掩飾不住自內心的歡喜:「我說怎麼那些旗丁都急著要搬家呢,明白了,明白了,四爺就是四爺,果然是天下第一強兵,要是大前天過廣平的話,估摸著這會兒已經到冀州了。只要破了冀州,韃子就得嚇尿了褲子……」

    趁著這個時候,關二爺很自然的轉了幾個墳頭,分別和好幾個人「隨隨便便」的拉呱了幾句「家長裡短」,這才心滿意足的挎著籃子往回走。

    東方一片火紅,日頭眼看著就要升起來,燒紙回來的人們也多了。街道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車輛正匆匆的往外走,如今的局面不好,很多有門路的八旗子弟都準備先回老家去躲一躲,免得真有什麼不忍言的大災禍。

    對於這種場面,這幾天已經見過不少,人們並不怎麼在意。

    小雨絲毫沒有要止歇的意思,還是淅淅瀝瀝的下著,這種沾衣欲濕的春雨最是惱人。

    不管是開店的掌櫃還是靠力氣吃飯地力巴,都很惡這種雨水。真要是下地大了,也就安下心思在家裡睡大覺,也就不琢磨著再出去奔波了。可這麼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的下著,要是出去找活賺錢,肯定也賺不出一天的嚼裹。要是楞楞的躲在炕上睡覺,想錢想瘋了的婆娘肯定會指桑罵槐的嘟嘟囔囔一整天,一家子誰也別想安生了。

    通常在這種情形之下,家裡的大老爺們兒都會找個這樣那樣的由頭,反正就是不往家裡呆,一腦袋扎進小酒館裡頭,聚集了三五說得來的,每人湊幾枚銅板出來打平伙。還有那種腰包裡多揣了幾個銅板的傢伙,乾脆就往賭窩子裡一鑽,不把身上地幾個錢耍乾淨絕對不會出來。

    雨點子好像是小了一點兒,細細的叫人感覺不出來,卻是比方才更加的密集,好像是從天上往下落一層綿密的水汽一般。

    在這種惱人地雨天,各行各業都歇了,就是號稱「只要還有喘氣兒的就能開張」地油鹽店,連門板都沒有開門搭子都沒有卸下來,也歇業了。這樣的鬼天氣裡,家裡的爺們都找地方貓起來了,女人連伙也不開,還能有幾個打油買鹽的?開一天店還不夠賒欠的利息呢,乾脆歇了拉到,也好找個小店兒喝酒

    唯一生意紅火的也剩下這種小門小臉兒地小酒館兒了。

    大酒樓也不行,有錢的老爺們誰會在這種鬼天氣裡擺宴席?都是口袋裡不揣幾個錢兒地窮爺們兒,誰敢去大酒樓?也就是這種不做大菜不沽好酒的小店兒才有生意做。

    小店兒裡地幾張桌子都佔滿了,又臨時拽出了幾張板凳,三三五五的漢子們叫上一壺便宜地糠酒,再弄一碟子鹹水豆和一盤豆腐乾,就能有滋有味的消磨多半天的工夫。

    每到這個時候,店掌櫃就會很知情知份的擺出就幾個煤爐子,一來是為了隨時燙酒,再就是驅驅寒氣兒,順便為大夥兒烤烤身上的濕衣裳。

    說是來喝酒的,因為身上不帶幾個銅板的緣故,誰也不會海吃海喝,都是藉著喝酒的名義消磨時光,順便說些著三不著兩的閒話。

    哪家哪家的寡婦背地裡偷漢子,哪家哪家的小媳婦兒三年也不開懷,這種帶著葷腥的話題最討大家歡迎,說起來也有趣的緊,聽也喜歡聽。

    可現在不同了,眼下的局面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有大變,尤其是京城的爺們們,這幾年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對這種事情由著異乎尋常的敏感。

    好像一下子都關心國家大事了一樣,大夥兒不約而同的說著:

    「嗨,瞅見了沒有?內城的旗人們可都慌了神兒,正火急火燎的搬家哩。」

    「可不是嘛,我旁邊的哪條街上,瓜爾佳的好幾戶,都在搬家哩。據說是要回關外老家去看看,過一陣子再搬回來……」

    「還搬回來屁,他們為啥搬家你們還不清楚?這些旗人也威風慣了,現在也曉得害怕了……他們怕啥?還不是怕四爺過來之後和他們拉清單?」

    「嘿嘿,四爺的清單可不是那麼好接下的。」在眾人心領神會的一片偷笑當中,有人說道:「四爺是幹啥吃飯的全天下人都知道,四爺可是踏著韃子的鮮血一路打過來的,死在四爺手裡頭的八旗兵都能填平東海了,他們還能不怕?」

    有人很小心的看看四周,立刻就招來同伴兒不屑的哼聲:「你怕個鳥,如今旗人的天下眼看著就得塌架熄火,他們跑都來不及,哪還有這份鹹淡心思來聽你的牆根兒?」

    「可不是嘛,四爺的手段也夠黑的,大軍過處雞犬不留,韃子的苦膽都嚇破了,這才趕緊往關外跑。要是跑的慢了……嘿嘿……」

    「韃子是怕了,咱們可不怕,四爺是專一為咱們漢人出氣的。就算是四爺的大軍現在開過來,我只要說一聲是漢人,就能在北京城橫著走。」

    「以我看呀,四爺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韃子,要是用了手段把山海關一堵,嘿嘿……這戲可就真有看頭啦。」

    正說話間,身材甚的健壯的關二爺邁步進來,未曾坐下先給眾人打招呼:「諸位老少爺們都在呢,難得有這歇腳的機會,大夥兒都多喝幾盅……」

    關二爺串游在各桌之間,和人們熟絡地打著招呼,甚至還不時地開幾個男人之間特有的玩笑。

    「韋掌櫃,我看你是越來越不長進了,怎麼就鼓搗這麼幾個小菜兒?喝酒也沒了味道,」關二爺爽朗的衝著既是掌櫃又是廚師的老韋大喊:「還有豬頭肉沒有?雜碎也行,有是還有蹄那才夠味兒呢。」

    「有哩,有哩。」掌櫃的急忙應承著。

    這種小店兒都是招待些賣力氣的窮哥們兒,少有點葷菜的,忽聞關二爺要肉,立刻就歡喜起來。

    「既然有為什麼不端上來?趕緊下去切,每個桌子上擺一盤子,再弄點生蒜上來。」

    京城的爺們好的就是一個面子,即便是下館子也鮮有提到個「買」字兒的,一般都是誰叫地誰付錢,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關二爺這麼一喊,就是要請大夥兒吃肉了,掌櫃歡天喜地的下去切肉,在座的諸位老少爺們兒也喝了一聲彩。

    「二爺好手面兒,弟兄們先謝過了。」

    「吃了二爺地肉,準保三天不餓。」

    「回頭我做東,請二爺喝壺高的。」

    雖然口袋裡也沒有幾個銅板,可場面話兒也是要是表一下自己地心意,再就是謝謝的意思。至於真正的回請二爺,那就是另外的一碼子事情了。

    關二爺雖然沒落了,也沒有以前那麼風光。可終究是有以前的風範,不僅手面闊,也懂得個人情里外,京城相熟不相熟的爺們兒都承他地面子。人家關二爺是擺三天流水席的主兒,現在雖不比以前了,可瘦死地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呢,關二爺這樣的漢子就是再沒落也比小門小戶地要強太多。

    大盤子的白切肉端上來,酒也上了新地,人們齊齊敬了關二爺一碗滿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這氣氛要是一上來,嘴上也就少了把門的:

    「二爺手面廣,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多,知道的消息肯定切實,給大夥兒說說四爺的隊伍到哪裡了?」

    「嘿嘿,南邊那位四爺咱可高攀不上,我還真沒有外邊的消息。」關二爺似乎不願意多說已經炙手可熱的赴死軍:「我的朋友們三山五嶽的都有,可人家多是有志氣有本事的,多去了南邊四爺帳下效力,和我來往的也就少了。這世道正是好男兒建功立業的機會,誰還願意和我這樣的混子攪和在一起?」

    「二爺是要混子,那我們豈不是連混子也不如了?哈哈,二爺真是好說笑。」

    關二爺似乎更加關心城裡頭的動靜,所以一直都在把話題往這邊引:「四爺怎麼樣了那是天大的事情,也用不著咱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操心。再說了,四爺從刀把村出去的時候,和赤手空拳也差不多,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做出這麼老天爺一般大小的局面來,就這本事還用咱們操心?大夥兒就淨等著好消息吧。不過話又回來了,現在世道這麼亂,大夥兒可得多長幾個心眼兒,萬一……」

    關二爺故意壓低了嗓子,指了指皇宮的方向:「那些人萬一要是急紅了眼珠子,說不準會拿咱爺們撒氣呢……」

    大夥兒都知道關二爺說的是誰,尤其是在這種場面下,什麼樣的話兒都敢往外說。尤其是赴死軍勢如破竹一般的挺進,更是給京城的爺們撐腰壯膽兒,話語裡頭也就愈的肆無忌憚了:「宮裡頭的孤兒寡母還不定嚇成什麼樣子了呢,寡婦的姘頭也死了,族人裡頭又擠兌的厲害,我看呀,他們的日子就是這麼幾天了……」

    關於福臨這個娃娃皇帝的出身,京城裡早就有風言風語,說是多爾]的種兒。開始是時候還沒有人相信,可架不住說的人多,時間一長,大夥兒也就信了。

    韃子嘛,本就是化外蠻夷,哪裡知道什麼禮義廉恥?再看看福臨小娃娃登基以後對多爾袞的態度,

    是沒有貓膩才真是見鬼了。尤其是這種和皇室沾邊的事情,大伙很願意往被窩裡頭牽扯。

    雖然很少明著說,可多爾袞和那個皇太后肯定是有一腿的,就是福臨小娃娃也說不清楚究竟是誰地兒子呢。

    「對了,我那條街上地烏洛羅家,仗著和禮親王家裡有點關係,整天囂張的恨不得把天都吞進肚子。這回禮親王這棵大樹都挪到山海關以外了,烏洛羅一家子好幾百口子也正張羅著要走呢。」

    自從濟爾哈郎等老派滿洲勳貴和滿清朝廷系正式決裂以後,雙方的關係一直很微妙,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些中下層的世家。隨著山西局勢的不可收拾,那些老派親王貝勒乾脆一溜煙兒的跑回了關外,把皇太后和小皇帝甩在了京城。

    就是那些個依附著這些親王貝勒的滿洲家族也不得不做出判斷,隨著赴死軍的神速進展,這些人哪裡還敢觀望?都是賣宅子賣地,實在賣不出去的話乾脆就撒手不要了,然後舉家舉族地往關外搬遷。

    尤其這個烏洛羅家,本身就是個騎牆派,在老派滿洲和多爾袞之間遊走。這回兩派都死的死跑的跑,他們也察覺出局勢的凶險,要跑路了。

    「嗯,烏洛羅家要走了。」關二爺在心裡暗暗記下。

    「要我說呀,還是咱們這樣地小老百姓開心快活,宮裡頭的那對兒母子,現在肯定正抱頭痛苦呢。別說那些個八旗子弟,就是很多在宮裡當值地漢人侍衛也變著法兒的撂挑子,這年月,各宮裡有牽連不見的就是什麼好事情。

    等四爺過來了,把清單這麼一拉,但凡是給韃子效力過的,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想跑……」

    大夥兒說的正熱鬧呢,門簾子一挑,進來個人,熱烈的氣氛登時就是一窒,所有人地喉嚨恍如都被捏住一般,立刻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就是剛剛說了半句的,後半句也再說不出來,生生就噎回了肚子裡。

    進來地這個人身穿朝廷的雲彩大褂子,連馬蹄袖也沒有挽上去,足蹬小牛皮地軟靴子,腰裡還挎著口刀。

    這人大家都認識,也是這一帶土生土長的娃娃,姓韓名無病,本也是個靠力氣吃飯地力巴。可自從滿洲人過來之後,也不知道是托了誰的路子,竟然混成了個宮門衛。因為韓無病很會逢迎,又懂些溜鬚拍馬的手段,很快就掌了個小旗兒,手下有十二個大頭兵,被人們稱為韓小旗。

    韃子皇宮裡頭怎麼可能用他這樣的京城漢人做衛士?這個韓小旗雖說是個宮門衛,其實和打雜的也差不多,最多也就是在外面守一段兒宮牆而已,順便管著朝廷的水門。

    因為皇宮裡要吃玉泉山上的水,每天都有拉水的車子進出,韓小旗和一個滿洲衛士共管這個水車進出之門。

    說是共管,那是他往自己個兒的臉上貼金呢,可誰還不明白是怎麼回子事情了?真正的滿洲侍衛會和你一個漢人共管?肯定是在那幾個滿洲衛士手底下跑跑腿罷了。

    今天的韓小旗連大帽子也沒有戴,一臉死了老娘的表情,進來就把屁股一坐,自要了壺酒,喝水一樣就灌了下去,然後大聲吆喝韋掌櫃:「老韋,你給我算算,我攏共欠櫃上幾個錢?」

    一般而言,這麼問的意思就是要還賬了。

    韋掌櫃捧著個賬本子,陪著笑臉就過來了:「您老從去年中秋到今天……今天的這壺酒算是奉送,攏共欠三百七十四個錢。零頭抹了,您給三百七十個錢就可以消賬。」

    韓小旗淒慘的一笑,把手裡的刀子送到掌櫃懷裡:「老韋呀,你的賬我是還不上了,這把刀子還值幾個錢,你拿去當了賣了我也不管了,算是還你的酒錢……」

    掌櫃立刻就愣住了,不是說這把刀不值錢,而是這種制式軍械誰敢胡亂去賣?何況還有宮裡頭的記號,要是抓住了就是吃不完的官司。

    「韓爺,刀子你先收著吧,要是手頭緊過了端午再結賬也不算遲……」韋掌櫃是精明的買賣人,並不會真的要這把刀子,也不會因此而惱羞成怒。

    「端午?要是我還能活的端午的話就好了,韋掌櫃您這錢我這輩子都還不上了……」

    韓小旗面色淒楚,努力想笑一笑,卻實在笑不出,挑簾子就要走。

    「慢著,」一直在觀察的關二爺長身而起:「韓家兄弟何不過來喝一杯?這麼個鬼天氣還要去哪裡?來和老少爺們們痛快痛快吧。」

    「是二爺啊,」韓小旗看了關二爺一眼,把腦袋都能耷拉到腳面上:「我哪還有什麼心思喝酒?我還能去哪裡?尋死去了,抹脖子跳井吃砒霜,要是關二爺能給我韓無病燒把值錢,兄弟感激不盡……」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也是剛剛上墳燒紙回來,韓家兄弟怎麼就說起這個了?晦氣,晦氣……」關二爺接連在地上吐著口水。

    「兄弟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除了跳井投河地尋死,實在沒有了別地出路……」

    關二爺上前說道:「看你這個樣子,難不成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我賭錢賭輸了,沒有辦法活了……」

    關二爺先是一楞,旋即哈哈大笑:「你個沒出息的,這就值得尋死覓活的?你問問在座的諸位老少爺們兒,哪個沒有輸過錢?要是輸了錢就尋死覓活,還算什麼爺們兒?哈哈,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

    「二爺您不知道,我輸的多。「

    「輸了多少?」

    「整整八十兩,八十兩銀子。」

    小酒館裡頓時就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好似所有人都同時牙疼了一樣。

    八十兩是怎麼一個數目,所有人都很清楚,乍一聽確實不算什麼天文數字。在這樣的世道裡,絕對算是很多了。

    一個能夠溫飽的四口之家,連娶媳婦的彩禮妝錢算上,再算上擺宴席裝修房子,辦一場在老百姓眼裡絕對算地上風光體面的喜事兒,有五兩銀子都能把四面八方都打圓了打滿了,可想而知,八十兩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關二爺也沒有想到韓小旗會輸這麼多,不得不安慰道:「輸了就輸了唄,日子還要過,要是家裡揭不開鍋,你說一聲,三三五五的我接著,咱們爺們在外面喝風吃苦不算個啥,可不能苦了家裡地娃娃和女人……」

    韓小旗看著關二爺不住搖頭,忽然噗通一下子就跪倒在關二爺腳下:「二爺,也只有您老能幫我了,您要是不拉我這一把,我可就真活不下了……」

    「起來,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呢,你知道不知道?」關二爺急忙拉他:「你這是怎麼個話兒?輸了錢可以慢慢還……不對,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你能有幾個錢就輸出去八十兩?」

    韓小旗從懷裡掏出個紙片子:「二爺吶,我借地

    ,一還三的印子錢,還是利滾利。放高利貸的已經娃抓去抵債了,要我拿錢去贖哩……」

    「你個混賬東西,印子錢你也敢借?」關二爺一耳光就抽在韓小旗臉上:「你不知道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玩意兒?還把老婆孩子都搭上了,你還是個人不是?」

    印子錢就是高利貸裡頭的高利貸,一成的利息,還是利滾利地那種。最要命的是這種利息是按天計算,十天以後就會翻一倍還多,要是過了一個月,就是想也不敢想地巨大數目。說是吃人不吐骨頭一點兒不算過分了。

    最重要的是這種高利貸還是白紙黑字,只要簽名畫押就沒個說理地地方,抵押老婆孩子的條款都擺著呢,就是告到官府裡頭也沒有用。

    一般情況下,這種高利貸是不可能還上地。而債主也會把韓小旗的老婆賣掉,把孩子打斷手腳扔給某些黑心的人販子……

    「該呀,就該有這樣的下場。」儘管人們多多少少對韓小旗有那麼點兒同情,可一想到他給韃子做事情,這種同情心也就蕩然無存了。

    「當時也是昏了頭……二爺您手面廣,認識的人也多,只求二爺想個法子,給那些放貸的人說說,再寬限我些日子,千萬要留下我的老婆孩子……」韓小旗抱著關二爺的大腿不住哀求:「就是做牛做馬我也還不完二爺的恩情……」

    「那些放貸的都是狼,就是寬限了你的時日,你還的錢會更多,到時候你就能拿出來了?」

    「我……我……」韓小旗無語。

    一瞬間,關二爺想了許多,忽然說道:「看你也實在是可憐,你這麼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等著,好好地給我等著,我就去給你辦事情……」

    「謝謝二爺,謝謝二爺……」

    關二爺早飛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二爺手面兒就是廣闊,什麼樣地朋友都認識,韓小旗算是碰到貴人了。」

    「可不是嘛,只要二爺出馬,放貸的說什麼也得給二爺這個面子。」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之中,韓小旗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

    工夫不大,關二爺就跑了回來,身上都是斑斑的泥垢,顯然是剛才跑的太急,在泥地裡摔了一跤。

    「二爺,怎麼樣?」韓小旗關切的問道。

    關二爺從懷裡摸出四個元寶,在桌子上一放:「說什麼也是虛的,這些銀子你先拿去把債堵了,先把老婆孩子贖回來再說……」

    四個大元寶哇。

    立刻就又是牙疼一般吸冷氣兒的聲音。、

    在場的老少爺們兒都是窮人,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元寶是什麼樣子,今天可算是開了眼瞅見四個。

    關二爺地日子早就比以前了,雖然是極力的撐著,可誰不知道二爺過的也惶?要不然不來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酒館?二爺偷偷摸摸變賣祖產地事情大夥兒都知道一些風聲,一下子拿出四個元寶來,絕對是吐血援助韓小旗了。估計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二爺一家子也要喝稀粥了。

    韓小旗也想不到關二爺會慷慨如撕,楞了一下,忽地就是一個頭磕到地上:「我以前說過二爺的壞話,是有眼無珠的東西……」

    「啥也別說了,先去把老婆和孩子贖回來吧,快去……」

    韓小旗掃過來四個元寶,瘋了一樣的就往外跑。

    「等等,」關二爺喊住韓小旗。

    韓小旗回身,眼神之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神色。

    「若是那幫子放貸的傢伙為難於你,你就報我地名號,說是我的兄弟。看在我地面子上,也許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二爺囑咐道:「還有就是,以後千萬莫賭了。」

    韓小旗一字不說,把左手放在桌上,抽出刀子,劃的就是一下子,斬下來兩根手指:「二爺放心,我若再賭,就砍了腦袋!」

    「好,老少爺們都看著呢,你快去吧。」

    韓小旗火急火燎地帶著元寶離去,週遭的街坊們可都服了,是真正地心服口服。

    「二爺急公好義,當世孟嘗。」

    「怨不得二爺三山五嶽都是朋友,原來是如此這般的豪情。」

    「當世的及時雨呀,能有二爺這樣的街坊,大伙心裡也踏實。」

    「二爺要是有了啥事,站在房頂上吆喝一聲,我們指定過去幫襯……」

    關二爺呵呵一笑,擺擺手道:「大夥兒這是高抬我了,什麼及時雨不及時雨的,都談不上。眼看著有人要遭難了,咱也能袖手不是?咱京城的爺們講究的就是一個幫襯,他韓小旗奧是能真的戒了賭,一家子團員了,咱們看著也歡喜,大夥兒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二爺說的在理,以後有了什麼事情,大夥兒人多手稠的這麼一幫襯,天大的事情也能過去。」

    氣氛愈的熱烈起來,接連又叫了好幾壺酒,豆腐乾都吃光了,也有了七八分的醉飽,外頭的小雨還是下的不緊不慢。

    在這種天氣裡,人們也不急著走,圍攏在一起說些閒話。

    關二爺通過大家的嘴,也知道週遭的許多詳情,尤其是哪家的旗人又搬走了、胡同了還剩下多少旗人等等這些問題,都問的特別詳細。

    因為陰著天,誰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辰,反正估摸著時候也不早了,正要散去的時候,韓小旗帶著他的老婆孩子來在門口。

    「好,好的很,以後千萬不要耍錢了。」關二爺笑呵呵的囑咐著:「這也算是有了教訓,花點錢買就教訓,值!」

    韓小旗臉上滿是雨水,連眼眶子裡頭是水光,早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了:「二爺的恩情我這輩子還不完了……」

    韓小旗的婆娘還在哭呢:「還說個啥呢?我們一家子給二爺磕個頭吧。」

    「別介,別介,你們這是折我的壽咒我死呢,」關二爺哈哈大笑著:「韓老弟,還有弟妹,都別弄這些個客套了,都是街坊說什麼恩情不恩情的就見外了。你們心裡要真是不落忍,就把兒子認了我做乾爹,反正我家裡也沒有個兒子,要是我死了連個扛幡的都沒有。能認個乾兒子,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韓小旗的婆娘趕緊對兒子說道:「快叫乾爹,這就是你乾爹,比你不爭氣的親爹要強多了。」

    「二爺……關大哥,」韓小旗也不知道說個什麼才好:「我知道你是疼我,哎,啥也不說了,要是有用的上我韓無病的地方,水裡火裡都是大哥一句話。」

    「哈哈,你小子淨弄這些沒有油鹽的淡話。做事情憑的是個良心,只要沒有虧了良心,啥時候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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