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廣袤的西北省一片沉白。
在西北省中部,有一個名為羅滕坡的地方。
羅滕坡周圍一片荒蕪,無村無鎮,但正因為這一點,官府對此地的管理不嚴,而西北凶悍的馬賊也很少涉足此地,加之由此地前往各處的路途並不難走,便成為商旅選擇落腳的好地方。羅滕坡上有一座寺廟,寺廟無名,也沒有和尚。這廟本是往來的商人修建的,為的就是經過此地的時候有一個能歇腳的地方。之所以蓋成廟,還是為了防止馬賊襲擊。據說馬賊雖然殘忍,但卻不敢輕易對廟宇下手。
這一日黃昏,北風刮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亂舞,天色黑得也早了許多。羅滕坡的寺廟裡,正有七八隊商旅休息。大家生起柴火,取出自帶的酒食相互分享,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不多時就熟絡起來,攀談結交。當然,大多數人都是表面上熱情,一個勁兒地詢問別人是去什麼地方,販賣什麼貨物,以便打聽到更多的賺錢機會。這些年世道不平,能做生意的都是老油條了,自然不會把自己的門路輕易透露出來,廟裡的人聊得雖然熱烈,說的卻都是空話,漸漸的大夥兒都沒了興致,言語也便少了。
這時廟門打開,一個披著粗布棉襖的年輕人鑽了進來,回身將廟門關嚴,撣了撣身上的雪跡,抬頭露出一個頗為熱情的笑容,對廟內眾人唱了個喏,拱手道:「在下路過此地,望諸位大哥給滕個歇腳的地方。」
這年輕人身材不高,體態稍胖,一張圓臉白白淨淨,倒是頗為斯文。商人們看他不像歹人,便讓了個位子,分出酒食給他。這年輕人頗為爽快,喝了口酒,一邊烤火一邊向眾人道謝。某人隨口問道,不知兄台如何稱呼?他答道,諸位稱在下「阿舟」便可。眾人便也不再多問,反正出門在外,都是不願講真名的。
眾人又聊了一陣,得知這個叫阿舟的年輕人也是生意人,在路上遭遇馬賊,貨物被劫,手底下的人都遭毒手,幸好他跑得快,才保住了小命。廟裡的商人都遇過馬賊,對馬賊是深惡痛絕,阿舟一起頭,便紛紛咬牙切齒地咒罵起來。
某人道:「馬賊可比蠻族莽族要可恨多了。外族入侵至今已經快四年了,雖然手段殘暴,但也有停手的時候,哪裡像西北馬賊,一刻也不消停,在這黃土高原之上,神出鬼沒,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簡直就不是人!」
眾人紛紛附和,阿舟卻笑了笑,道:「兄台此言差矣。馬賊再惡,恐怕也比蠻莽兩族好上百倍。馬賊雖凶,求的也無非是財,但蠻莽兩族就不同了,那是要佔我們的江山,分我們的天下,把我們和子孫萬代都踩在腳下的。再者說,西北省原先雖窮,但也沒這麼多馬賊。還不是蠻莽兩族入侵後,大股的流民和敗兵都來到西北省,才出現這麼多落草為寇的賊人。」
某人不同意這種說法,反駁道:「阿舟兄弟這話可不對了,現在西北省的十三路大馬幫,七十二路小馬幫,除了少數幾個是原本就有的,大多可都是逃下來的軍人組成的。這些人大多是原來的西王軍,你說說,這些人不去打外族,卻跑來魚肉百姓,是何道理?」
阿舟抿了口酒,道:「是啊,莽軍當年入侵之初,前任西王爺就以身徇國,西王軍失去統帥,分崩離析,大多是戰死疆場,剩下的就流竄至西北省為馬賊。但這也是情有可原啊,他們雖是軍人,但缺少統帥,如何能夠抗敵?本來西王軍剛敗的時候,有許多人想去投奔其他勢力,但北王家的顏夕投敵賣國,東王家離得太遠,南方的顏瑞雖是掛著護國大元帥之銜,但心懷叵測,這些潰亂的西王軍能投奔哪個?為了活下去,自然只有落草一途。」
這話說得倒是有些道理,但其意明顯是有些偏袒馬賊,眾人連連搖頭,你一言我一語地反駁起來。阿舟也不甘示弱,與眾人唇槍舌戰,爭得面紅耳赤。
正說得熱鬧,忽然廟門又開了,一陣風雪衝入,待門關上,便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站在了門口。男的身材瘦削,面容俊朗,女的相貌甜美,卻又帶著幾分英氣。最特殊的,是他們身上都穿著翻皮緊身棉襖,腰間懸著繩索和兵器,手腕上繫著銀箍,腳下踩著絨皮馬靴,一看就是馬賊的裝扮。
廟裡立時安靜下來,忽然有兩個馬賊出現,商人的心都懸到嗓子眼。雖然只有兩個,但保不準就是來踩盤子的,後面定還跟著大隊馬賊。果不其然,男子一進門就瞪起眼來,凶巴巴地喝道:「不想死的,都他媽給老子滾出去!」
商人立刻大呼小叫地往外跑,連自己的貨物都顧不上拿了。女子卻忽然將佩刀橫在胸前,抽出一節,嬌聲喝道:「貨物你們都拿走,把你們的馬留下五十匹就行了。」
這些商人都帶了不少運送貨物的馬匹,其中有一個正是馬販子,總共帶了兩百多匹,留下五十匹倒也不算太多。眾人立刻收拾東西,互相之間爭論一番,自然是為了應該留下誰的馬而討價還價。男子見他們吵個沒完,不耐煩地喝道:「該留下的馬都標好記號了。」
眾人一看,果然有五十匹馬都被一根長繩套了起來,一匹緊挨著一匹,正是馬賊套馬的手法。眾人再不多言,趕緊收拾東西逃命去了。
阿舟卻沒走,一個人悠哉游哉地喝著酒,等眾人都離去了,便一請手,對兩個年輕馬賊說道:「二位請坐吧。」
男子和女子對視一眼,都露出微笑,齊齊在阿舟對面坐下,男子笑道:「你這人倒也膽大,別人都跑了,你卻不跑,難不成你看不出我們是馬賊?」
阿舟道:「怎麼會看不出呢。我不跑,是因為我身無財物,只有賤命一條。」
女子惡狠狠地道:「有命也行,我們可以把你抓回去當奴隸,你也不怕麼?」
阿舟笑道:「二位別嚇唬我了。你們能放那些商人離開,只留下五十匹馬,可見你們和尋常馬賊不同,不是濫殺無辜之人。再者說,你們要我當奴隸,我可得先說好了,我沒什麼力氣,飯量卻頗大,別把你們吃窮了。」
女子莞爾失笑,對男子道:「三哥,這人挺有趣的。」
男子卻一臉鬱悶,搖頭道:「有趣什麼?我們連這樣的人都嚇不住,真給馬賊丟臉。」
阿舟見這對男女說話有趣,年紀又輕,料想是剛剛入行的馬賊,還沒什麼經驗,心裡便也不太懼怕,問道:「可否請教二位如何稱呼?」
男子大咧咧地道:「我叫夏苦,這是我小妹,叫彌甜甜。」
女子臉上一紅,瞪了男子一眼。
阿舟大驚,道:「二位就是一十三路大馬幫的總幫主,苦老大和甜老大?」
男子得意洋洋地道:「就是我們。」
這對男女馬賊,自然就是夏維和彌水清。當初他們來到西北省,開始發展自己的勢力。當時正是西北原有的馬賊和敗逃至此的西王軍組成的馬賊爭奪地盤的時期。夏維和彌水清都是名人,西王軍倒是願意追隨他們。當時前來落草的西王軍馬賊將近萬人,經過集結,其裝備和戰力還算不差,但馬賊也不好對付。幸好顏瑞對他們也給予了足夠的,物資兵器不斷送來,經過這幾年的經營,夏維和彌水清已經控制了西北省的一十三路大馬幫,道上人都稱他們總幫主。雖然還有七十二路小馬幫並未歸入他們麾下,但他們也想放小馬幫一條生路,不然西北省的馬幫統一起來,總督肯定就再也坐不住了。至於他們改名為夏苦和彌甜甜,自然是夏維的主意。夏維說當馬賊沒個花名可不行,便取了這麼兩個不太像馬賊的綽號。明眼人自然知道他們是誰,不過西北省的百姓卻不太清楚他們的來歷,倒也省去不少麻煩。
雖說是統一了一十三路大馬幫,但其中有三路馬幫是原本就扎根西北省的,對夏維俯首稱臣只是權宜之計,一有機會就會反咬一口。這三路馬幫勢力不小,建幫最短的也有三十餘年,長的超過百年,手下人馬眾多。近來夏維勢力漸大,西北省總督龐青開始關注,但西北省的軍隊都在東南地區戒備炎武軍,沒有兵力來剷除夏維,於是龐青給這三路馬幫提供資助,試圖來個黑吃黑。夏維和彌水清這次出來,就是要去和這三路馬幫談一談。
阿舟早已聽聞苦老大和甜老大的名頭,今日一見,卻是兩個年輕人,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不禁問道:「你們……真的是苦老大和甜老大?」
夏維將腰間寶劍抽出一段,道:「認得這傢伙麼?」
那寶劍就是當初顏瑞送他的北星劍,劍是單刃,似劍似刀,現在是夏維的招牌,只是少有人知道這劍的來歷。阿舟自然聽過別人描述這劍,見劍光如水,寒意森森,果然是口利刃,懷疑也打消不少,說道:「果然是苦老大和甜老大,在下冒犯了,言語不敬之處,還望二位老大海涵。」說話的時候臉色有點古怪,仍覺得這兩個年輕人是馬幫之王,實在匪夷所思。
夏維也不願和他多說,將商人留下的酒食分開,和彌水清邊吃邊聊,完全把阿舟晾在一旁。
夏維道:「小妹,白天我們遇到的那隊騎兵,似乎是莽軍的部隊,你注意到沒有?」
彌水清道:「看到了,每人馬上都馱著糧袋,應該是長途行軍的。看他們是往西走,糧袋不滿,似乎是吃完一半了,估計起來,他們還有十多日的路程,我想他們是要去近東。」
夏維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領隊那人應該是個部族首領,地位不低,這次去近東,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和藩夷族人商議。」
彌水清問道:「三哥,你覺得他們是要做什麼?」
夏維道:「大概黎烈汗是要建國稱帝了,現在要和藩夷族人打個招呼。」
這些年莽軍勢力越來越大,華朝有八省都在其控制之下,大星關內的關北和關東又在蠻族人手裡,控制關西關中的顏夕始終不採取抵抗,偏安一隅,如今華朝江山已有半壁淪陷,唯有顏瑞的炎武軍在南方發展,但其發展態勢,始終追不上莽軍,黎烈汗近來的一連串舉動,似乎是要稱帝建國了。
夏維和彌水清均覺前景不容樂觀,他們雖然控制了西北省的馬幫,勢力不小,但馬幫終究是馬幫,一時之間難以對莽軍構成威脅,不禁連連歎息。
坐在一旁的阿舟忽然說道:「二位老大何必歎氣?莽族人建國,也未必不是好事。」
夏維一愣,心說這人膽子倒大。雖然華朝確實已經滅亡,但如此明目張膽莽族人的言論,在華朝百姓間還是不多見的。夏維沒好氣地道:「好什麼好?當亡國奴很開心麼?」
阿舟淡淡一笑,道:「華朝皇室衰微,被藩王誅滅,群雄並起,外族趁虛而入,天下大亂,搞來搞去,苦的還是百姓。群雄逐鹿,逐的這個鹿不還是百姓麼?連年戰火,使得民心思定,莽族近來也不再使用殘暴手段,或許建國之後,天下很快就會太平了。」
夏維冷冷說道:「軟骨頭!」
阿舟不以為忤,微笑道:「苦老大說的不錯,我乃一介草民,自然是軟骨頭。骨頭硬又能如何?從莽族入侵以來,都是骨頭硬的人先死。百姓可沒那麼多想法,哪管誰來當皇帝,能活著就成。莽族雖然殘暴,但已是過去,現在給百姓一些甜頭,百姓自然是要當順民的。」
夏維愕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不禁望了彌水清一眼,彌水清也正望過來,二人都是一臉驚訝,似乎對阿舟的身份產生興趣。
彌水清心思細密,聽阿舟語氣中透著一股無奈,不禁問道:「兄台似乎話裡有話,還請明言。」
阿舟一拍大腿,笑道:「果然是當老大的,眼界不同。我往日說這番話,多是要挨一頓拳腳,二位老大卻能心平氣和,令在下感動。二位老大是道上的人,自然不同權貴,我也不再隱瞞,心裡有些話想講,望二位能多聽片刻。」阿舟似乎也是憋壞了,聽了彌水清一句客氣話,心頭爽快,也不管不顧,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彌水清笑道:「兄台請講。」
阿舟抄起酒壺,喝了一口,一抹嘴道:「二位長期在道上行走,恐怕不知百姓想些什麼。這些年打仗,百姓都打怕了,如今莽族人的手段稍微緩和,百姓自然是要順從。這也是莽族人能很快站穩腳跟的原因。」
夏維搖頭道:「不盡然吧?各地義軍抗敵,也是越來越壯大的。」
阿舟來了興致,說道:「不對不對。義軍如何?不還是扛著華朝那面舊旗麼?百姓已經不想再跟那面旗了。華朝之所以滅亡,也是自身存有太多弊病,就算莽族不把它滅了,還會有其它人來滅。」
彌水清問道:「此話怎講?」
阿舟道:「原因有三。首先,是華朝官制有問題。四個藩王權傾一方,皇室權力衰微。而且文武官員分工不明,文官領兵,武官參政,為數不少,無法各司其職,而且在滅亡之前,南王把持朝政,官員處處受制,無法發揮作用。莽軍入侵之初,西王家敗北,那是命中注定,但莽軍突入速度之快,不能不說是華朝自身問題。單是河南一省,兵力不下十三萬,莽軍剛來的時候才有多少人,為何就擋不住呢?還是華朝兵制有漏洞。除了四個藩王,其他各地守軍均無擅自用兵之權,兵在外,將帥則在朝中,若要調遣,還需層層通報,貽誤戰機。於是當地文官上陣,領兵抗敵,但文官不通軍務,哪裡是莽軍敵手?這種官制本來是防止地方官員用兵自重,卻為自身滅亡埋下隱患。」
夏維和彌水清對視一眼,均自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