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第九章 六十七
    第九章六十七

    午飯後,遯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願意的老媽子出空房間,二奶奶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覺。阿丑阿凶沒人照顧,便到客堂裡纏住鴻漸。阿丑問「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阿凶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孫柔嘉。』不可以說的,要說『大娘』。大伯伯,我沒有說『孫柔嘉』。」鴻漸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討喜酒吃,鴻漸說:「別吵,明天爺爺給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現在給我吃塊糖。」鴻漸說:「你剛吃過飯,吃什麼糖,你沒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頭道:「我也要吃塊糖。」鴻漸搖頭道:「討厭死了,沒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說:「你熬住了。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阿凶不願意上去,指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說:「隨你便。」阿丑回過臉來說:「剛走過一個人,他一隻手裡拿一根棒冰,他有兩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兩根棒冰。」阿醜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兒去了,你看不見——大伯伯,你吃過棒冰沒有?」阿凶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阿丑忙從桌上跳下來,也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鴻漸說,等張媽或孫媽收拾好房間差好去買,這時候不准吵,誰吵誰罰掉冰。阿丑問,收拾房間要多少時候。鴻漸說,至少等半個鐘頭。阿丑說:「我不吵,我看你寫字。」阿凶吃夠了右手的食指,換個左手的無名指嘗新。鴻漸寫不上十個字,阿丑道:「大伯伯,半個鐘頭到了沒有?」鴻漸不耐煩道:「胡說,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會,說:「大伯伯,你這枝鉛筆好看得很。你讓我寫個字。」鴻漸知道鉛筆到他手裡准處死刑斷頭,不肯給他。阿丑在客堂裡東找西找,發現鉛筆半寸,舊請客貼子一個,把鉛筆頭在嘴裡吮了一吮,筆透紙背似的寫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鴻漸說:「好,好。你上去瞧瞧張媽收拾好沒有。」阿丑去了下來,說還沒呢,鴻漸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來了,是不是住在那間房裡?」鴻漸道:「不用你管。」阿丑道:「大伯伯,什麼叫『關係』?」鴻漸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學堂裡有『關係』的?」鴻漸拍桌跳起來道:「什麼話?誰教你說這種話的?」阿丑嚇得臉漲得比鴻漸還紅,道:「我——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的。」鴻漸憤恨道:「你媽媽混帳!你沒有冰吃,罰掉你的冰。」阿丑瞧鴻漸認真,知道冰不會到嘴,來個精神戰勝,退到比較安全的距離,說:「我不要你的冰,我媽媽會買給我吃。大伯伯最壞,壞大伯伯,死大伯伯。」鴻漸作勢道:「你再胡說,我打你。」阿丑甭著頭,鼓著嘴,表示倔強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說:「大伯伯我乖,我沒有說。」鴻漸道:「你有冰吃的。別像他那樣。」阿丑聽說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一來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攤掌,說:「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丟了,快賠給我,我要我的皮球,這時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圍。鴻漸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鴻漸正罵阿丑,二奶奶下來了責備道:「小弟弟都給你們吵醒了!」三奶奶聽見兒子的哭聲也趕下來。兩個孩子都給自己的母親拉上去,阿丑一路上聲辯說:「為什麼大伯伯給他吃冰,不給我吃冰。」鴻漸掏手帕擦汗,歎口氣。想這種家庭裡,柔嘉如何住得慣。想不到弟媳背後這樣糟蹋人,她當然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自己簡直不願意知道,那句話現在知道了都懊悔。聽過她們背後對自己的批判,死後受閻王爺問一生的罪惡,就有個自辯的準備了。一向跟家庭習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在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間的真情實相,自己如在夢裡。

    方老太太當夜翻箱倒篋,要找兩件劫餘的手飾,明天給大媳婦作見面禮。遯翁笑她說:「她們新式女人還要戴你那些老古董麼?我看算了罷。『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勸她幾句話。」方老太太結婚三十餘年,對丈夫掉的書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後一句,忙說:「你明天說話留神。他們過去的事,千萬別題。」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這們笨!我在社會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這一點人情世故還不懂麼?」明天上午鴻漸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裡比我們古板,今天去了,有什麼禮節?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鴻漸說,今天是彼此認識一下,毫無禮節,不過他父親的意思,要他們對祖宗行個禮。柔嘉撒嬌道:「算你們方家有祖宗,我們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祖宗!你為什麼不對我們孫家的祖宗行禮?明天我教爸爸罰你對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報仇。」鴻漸聽她口氣鬆動,賠笑說:「一切瞧我面上,受點委屈。」柔嘉道:「不是為了你,我今天真不願意去。我又不是新進門的小狗小貓,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沒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夠紅,不像個新娘,尤其不贊成她腳上顏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們見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釋慮,但對她的身材,不無失望。柔嘉雖然比不上法國劇人貝恩哈脫(SarahBarhardt),腰身纖細得一粒奎寧丸吞到肚子裡就像懷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認的。「雙喜進門」的預言沒有效驗。遯翁一團高興,問長問短,笑說:「以後鴻漸這孩子我跟他母親管不到他了,全交託給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說:「是呀!鴻漸從小不能幹的,七歲還不會穿衣服。到現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東西甜的鹹的亂吃,完全像個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鴻漸,你不聽我的話,娶了媳婦,她說的話,你總應該聽了。」柔嘉道:「他也不聽我的話的——鴻漸,你聽見沒有?以後你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婆婆。」鴻漸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個鄙薄的眼色。遯翁聽柔嘉要做事,就說:「我有句話勸你。做事固然很好,不過夫婦倆同在外面做事,『家無主,掃帚倒豎』,亂七八糟,家庭就有名無實了。我並不是頑固的人,我總覺得女人的責任是管家。現在要你們孝順我們,我沒有這個夢想了,你們對你們的夫總要服侍得他們稱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難的局面,房子擠得很,你們住不下,否則你可以跟你婆婆學學管家了。」柔嘉勉強點頭。行禮的時候,祭桌前鋪了紅毯,顯然要鴻漸夫婦向空中過往祖先靈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並肩三鞠躬完事。傍觀的人說不出心裡驚駭和反對,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麼不跪下去拜?」這句話像空房子裡的電話鈴響,無人接口。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丑阿凶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些打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滿以為他們倆拜完了祖先,會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見禮的。鴻漸全不知道這些儀節,他想一進門己經算見面了,不必多事。所以這頓飯吃得並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邊,叫大娘夾這樣菜那樣菜,差喚個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煩敷衍這位討厭侄兒,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長手臂,自己去夾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聲,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婦罵阿丑,柔嘉忙說沒有關係。鵬圖跟二奶奶也痛罵兒子,不許他再吃,阿丑哭喪了臉,賴著不肯下椅子。他們希望鴻漸夫會說句好話,替兒子留面子。誰知道鴻漸只關切地問柔嘉:「酒漬洗得掉麼?虧得他夾的肉丸子沒滾在你的衣服上,險得很!」二奶奶板著臉,一把拉住阿丑上樓,大家勸都來不及,只聽到阿丑半樓梯就尖聲嚷痛,厲而長像特別快車經過小站不停時的汽笛,跟著號啕大哭。鵬圖聽了心痛,咬牙切齒道:「這孩子是該打,回頭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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