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五十一
譬如陸子瀟就常常流露出來,戰前有兩三個女人搶著嫁他,「現在當然談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閘北,忽然補築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該死的日本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把淪陷的故鄉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並不會侵略鄰舍的地。趙辛楣住在租界裡,不能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爭不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處厚在戰前的排場也許不像他所講的闊綽,可是同事們相信他的吹牛,因為他現在的起居服食的確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職的貪官——「政府難得這樣不包庇,不過他早撈飽了!」他指著壁上掛的當代名人字畫道:「這許多是我逃難出來以後,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買古董了,內地也收買不到什麼——那兩幅是內人畫的。」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小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於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得摸著鬍子說:「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於畫和音樂——」沒說完,汪太太出來了。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髮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本地理髮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裡抱著皮熱水袋,十指甲全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青山綠水。
汪太太說她好久想請兩位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鴻漸道:「這怎麼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說結婚了。」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閒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全心領謝謝,好不好?」汪先生說:「世界變了!怎麼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都沒有?
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學的人,隨身本事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全有數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跳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借口,理由不充分。」兩人聽得駭然,正要回答,汪處厚假裝出正顏厲色道:「我有句聲明。我娶你並不是為了經濟省錢,我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規矩人,從來不胡鬧,你這話人家誤會了可了不得!」說時,對鴻漸和辛楣頑皮地眨眼。
汪太太輕藐地哼一聲:「你年輕的時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輕過。」汪處厚臉色一紅。鴻漸忙說,汪氏夫婦這樣美意,不敢辜負,不過願意知道介紹的是什麼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願意了。這兩位小姐是誰,天機還不可洩露。
處厚,不要說出來!」汪先生蒙太太這樣密切地囑咐,又舒適了,說:「你們明天來了,自然會知道。別看得太嚴重,借此大家敘敘。假如兩位毫無意思,同吃頓飯有什麼關係,對方總不會把這個作為把柄,上公堂起訴,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勸。這戰爭看來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結婚,兩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後期』,這話很有道理。兩位結了婚,公私全有好處。我們這個學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時請人不容易,像兩位這樣的人才--嫻,我不是常和你講他們兩位的?--肯來屈就,學校決不放你們走。在這兒結婚成家,就安定下來,走不了,學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這話別說出去--下學期也許負責文學院。教育學要從文學院分出去變成師範學院,現在教育學主任孔先生當然不能當文學院長了。兄弟為個人打算,也願意千方百計扣住你們。並且家眷也在學校做事,夫婦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收入,生活負擔並不增加--」汪太太截斷他話道:「寒磣死了!真是你方纔所說『一點浪漫都沒有』,一五一十打什麼算盤!」汪先生道:「瞧你那樣性急!『浪漫』馬上就來。結婚是人生最美滿快樂的事,我和我內人都是個中人,假使結婚不快樂,我們應該苦勸兩位別結婚,還肯做媒麼?我和她--」汪太太皺眉搖手道:「別說了,肉麻!」她記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見個和尚講輪迴,丈夫偷偷對自己說:「我死了,趕快就投人身,來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陣厭恨。鴻漸和辛楣盡義務地恭維說,像他們這對夫婦是千里揀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兩人把汪太太討論個仔細。都覺得她是個人物,但是為什麼嫁個比她長二十歲的丈夫?兩人武斷她娘家窮,企羨汪處厚是個地方官。她的畫也過得去,不過上面題的字像老汪寫的。鴻漸假充內行道:「寫字不能描的,不比畫畫可以塗改。許多女人會描幾筆寫意山水,可是寫字要她們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醜。」鴻漸到自己臥室門口,正掏鑰匙開鎖,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說:「你注意到麼--汪太太的神情裡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未說完,三腳兩步上樓去了。鴻漸驚異地目送著他。
客人去後,汪先生跟太太回臥室,問:「我今天總沒有說錯話罷?」這是照例的問句,每次應酬之後,愛挑眼的汪太太總要矯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沒有罷,我也沒心思來記--可是文學院長的事,你何必告訴他們!你老喜歡吹在前面。」汪處厚這時候有些後悔,可是嘴硬道:「那無所謂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飯碗一半在我手裡。你今天為什麼掃我的面子--」汪處厚想起來了,氣直冒上來--「就是年輕不年輕那些話,」他加這句解釋,因為太太的表情是詫異。汪太太正對著梳妝台的圓鏡子,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容貌,說:「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裡你的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汪太太並不推開站在身後的丈夫,只從粉盒子裡取出絨粉拍,在鏡子裡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糊。
劉東方這幾天上了心事。父親母親都死了,妹妹的終身是哥哥的責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紹,不過毫無結果。當然家裡有了她,劉太太多個幫手,譬如兩個孩子身上的絨線衣服全是她結的,大女兒還跟著她睡。可是這樣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輩子的累贅。她前年逃難到內地,該進大學四年級,四年級生不許轉學,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時雇不到用人,家裡亂得很,哥哥沒心思替她想辦法。一耽誤下來,她大學沒畢業。為了這事,劉東方心裡很抱歉,只好解嘲說,大學畢業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幾個真能夠自立謀生的。劉太太怪丈夫當初為什麼教妹妹進女子大學,假如進了男女同學的學校,婚事早解決了。劉東方逼得急了,說:「范小姐是男女同學的學校畢業的,為什麼也沒有嫁掉?」劉太太說:「你又來了,她比范小姐總好得多--」肯這樣說姑娘的,還不失為好嫂嫂。劉東方歎氣道:「這也許是命裡注定的,我母親常說,妹妹生下來的時候,臉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時候,我們常跟她開玩笑。現在看來,她真要做老*太太忙說:「做老**怎麼可以?真是年紀大了,嫁給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樣不是很好麼?」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劉東方替方鴻漸排難解紛,忽然想這個人做妹夫倒不壞:他是自己保全的人,應當感恩識抬舉,跟自己結這一門親事,她的地位也可以鞏固了;這樣好機會要錯過,除非這人是個標準傻瓜。劉太太也稱讚丈夫心思敏捷,只擔心方鴻漸本領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飯碗。後來她聽丈夫說這人還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計劃將來結婚以後,新夫婦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反正有一間空著,可是得立張租契,否則門戶不分,方家養了孩子要把劉家孩子的運氣和聰明搶掉的。到汪太太答應做媒,夫婦倆歡喜得向劉小姐流露消息,滿以為她會羞怯地高興。誰知道她只飛紅了臉,一言不發。劉太太嘴快,說:「這個姓方的你見過沒有?你哥哥說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飯桌下狠命踢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