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四十六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醜,紅頭髮,滿臉雀斑,像麵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然發現西洋人醜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鴻漸終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後,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慇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幹麼,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彷彿偷聽到人家背後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
辛楣因為韓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裡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裡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裡老媽子做的中菜。韓太太真醜!這樣的老婆在中國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國去覓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
「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麼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
鴻漸給辛楣那麼一說,心裡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交?辛楣,講正經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雖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這不願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良心。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閒事,探聽人家陰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麼美國人俄國人。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孩子的效率會與眾不同?」
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的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麼他的學籍也有問題。」
「我勸你省點事罷。你瞧,謊是撒不得的。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會事是開的頑笑,可是開頑笑開出來多少麻煩。像我們這樣規規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
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麼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摜紗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並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閒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淨,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
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態,聽話時躺在椅子裡,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裡的煙篆表示他並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不起這幾句話:
「好,好!我以後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
辛楣瞧鴻漸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著頑兒的。別氣得生胃病,抽枝煙。以後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有的。大後天開校務會議,討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裡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裡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隻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瞭解自己的人談談,孫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瞭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免接觸,怎麼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蝟,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麼,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在還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閒適,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別優待他。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雖然努力準備,並不感覺興趣。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彷彿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只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於任何系的。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的是政府機關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著他來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爭來的副教授。」無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會事。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鴻漸記得自己老師裡的名教授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聽,我可不在乎。」他企羨之餘,不免模仿。上第一課,他像創世紀裡原人阿大(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後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到第二星期,他發現五十多學生裡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吊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裡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著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後一排坐起的,空著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個男學生。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隨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臉瞧著自己笑。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想以後非點名不可,照這樣下去,只剩有腳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麼丟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