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第四章 二十九
    第四章二十九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裡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裡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侷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台,他偏願意抓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裡,像喉嚨裡咳不出來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歎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心裡咒罵著周太太,今天的事準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裡興風作浪,自忖並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計較是非。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討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態度,常說討厭話。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裡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並且那小鬼愛管閒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札沒落在他手裡。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伕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臻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不過向家裡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裡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裡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三閭大學的電報,家裡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准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消息,硬著頭皮回家去相機說話。跟家裡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別,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搬回家也不會多住,只等三閭大學旅費匯來,便找幾個伴侶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閒之福。

    不知怎樣,清閒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

    鴻漸四點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鴻漸進門,只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面,抱著阿凶,餵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鬧。老媽子關上門趕回來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阿丑停嘴,光著眼望了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丑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醜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並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裡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方豚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佔了個周易神卦,求得amp;#5533;≡,是「小畜」卦,什麼「密雲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或流產,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方豚翁強忍著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將來怎麼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丑——請爸爸起個名字。」「好,你說他長得醜,就叫他『丑兒』得了。」方豚翁想起《荀子#83;非相篇》說古時大聖大賢的相貌都是奇醜,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麼非相是相,只嫌「丑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醜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豚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一壁說,到書房裡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麼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丑兒」還算有體面的。方豚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緻,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臻小寶貝心肝,為什麼冤枉咱丑?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鬍子。」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裡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槓,還是趁早換了。方豚翁置之不理。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豚翁深有感於「兵凶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凶」,據《墨子#83;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豚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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