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第三章 十四
    第三章十四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麼一首,便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yfourmillede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那詩看了,說:「曹先生,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裡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裡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產看。」蘇小姐轉了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準會添進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並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

    「真的麼?」

    「方先生,你看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麼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髮病的人去理髮,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髮,等不了幾天,頭毛壓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

    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想虧得自己不要娶蘇小姐,否則該也把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可惜趙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準會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裡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髮,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隻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徽笑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遞給曹元朗道:「這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念了一遍,音調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音。元朗朗誦以後,又貓兒唸經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麼?」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裡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惡。好好的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禁你?還是你霸佔我?你闖進我的心,關上門又扭上鎖。丟了鎖上的鑰匙,是我,也許你自己。從此無法開門,永遠,你關在我心裡。

    詩後小姐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上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折扇,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樂愷那樣熱口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麼?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撅嘴說:「不要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這首詩是偷來的。」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麼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小姐,你記得麼?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裡又念過它,開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後面大意說:『你已關閉,在我心裡;鑰匙遺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開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字史班上講過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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