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九
「Sure!值不少錢呢,letyofdough。並且這東西不比書畫。買書畫買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於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還可以盛飯。我有時請外國frieds吃飯,就用那個康熙窯『油底藍五彩』大盤做saladdish,他們都覺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點oldtime。」
方鴻漸道:「張先生眼光一定好,不會買假東西。」
張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麼年代花紋,事情忙,也沒工夫翻書研究。可是我有huh;看見一件東西,忽然whatd#39;youall靈機一動,買來准O。他們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對他們說:『不用拿假貨來foo我姓張的不是suer,休想騙我!』」關上櫥門,又說:「咦,headahe--」便捺電鈴叫用人。
鴻漸不懂,忙問道:「張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張先生驚奇地望著鴻漸道:「誰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鴻漸道:「張先生不是說『頭痛』麼?」
張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進來的女傭說:「快去跟太太小姐說,客人來了,請她們出來。maeitsappy!」說時右手大拇指從中指彈在食指上「啪」的一響。他回過來對鴻漸笑道:「headahe是美國話指『太太』而說,不是『頭痛』!你沒到States去過罷!」
方鴻漸正自慚寡陋,張太太張小姐出來了,張先生為鴻漸介紹。張太太是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外國名字是小巧玲瓏的Tessie張小姐是十八歲的高大女孩子,著色鮮明,穿衣緊俏,身材將來準會跟她老太爺那洋行的資本一樣雄厚。鴻漸沒聽清她名字,聲音好像「我你他」,想來不是ita,就是Juaita,她父母只縮短叫她ita。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彷彿罩褂太小,遮不了裡面的袍子。張太太信佛,自說天天念十遍「白衣觀世音咒」,求菩薩保佑中國軍隊打勝;又說這觀音咒靈驗得很,上海打仗最緊急時,張先生到外灘行裡去辦公,自己在家裡念,果然張先生從沒遭到流彈。鴻漸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學設備,而竟抱這種信爺,坐在熱水管烘暖的客堂裡念佛,可見「西學為用,中學為體」並非難事。他和張小姐沒有多少可談,只好問她愛看什麼電影。跟著兩個客人來了,都是張先生的結義弟兄。一個叫陳士屏,是歐美煙草公司的高等職員,大家喚他ZB,彷彿德文裡「有例為證」的縮寫。一個叫丁訥生,外國名字倒不是詩人Teyso而是海軍大將elso,也在什麼英國輪船公司做事。張太太說,人數湊得起一桌麻將,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飯。方鴻漸賭術極幼稚,身邊帶錢又不多,不願參加,寧可陪張小姐閒談。經不起張太太再三慫恿,只好入局。沒料到四圈之後,自己獨贏一百餘元,心中一動,想假如這手運繼續不變,那獺絨大衣偈有指望了。這時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孫先生講的法國迷信,只要贏錢。八圈打畢,方鴻漸贏了近三百塊錢。同局的三位,張太太、「有例為證」和「海軍大將」一個子兒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來準備吃飯。鴻漸喚醒一句道:「我今天運氣太好了!從來沒贏過這許多錢。」
張太太如夢初醒道:「咱們真糊塗了!還沒跟方先生清賬呢。陳先生,丁先生,讓我一個人來付他,咱們回頭再算得了。」便打開錢袋把鈔票一五一十點交給鴻漸。吃的是西菜。「海軍大將」信基督教,坐下以前,還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謝上帝賞飯。方鴻漸因為贏了錢,有說有笑。飯後散坐抽煙喝咖啡,他瞧風沙發旁一個小書架,猜來都是張小姐的讀物。一大堆《西風》、原文《讀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亞全集》、《新舊約全書》、《家庭佈置學》、翻版的《居里夫人傳》、《照相自修法》、《我國與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電影小說十幾種,裡面不用說有《亂世佳人》。一本小藍書,背上金字標題道:《怎樣去獲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aHusbadadeephim)。鴻漸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見一節道:「對男人該溫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處留下好印象。女孩子們,別忘了臉上常帶光明的笑容。」看到這裡,這笑容從書上移到鴻漸臉上了。再看書面作者是個女人,不知出嫁沒有,該寫明「某某夫人」,這書便見得切身閱歷之談,想著笑容更廓大了。抬頭忽見張小姐注意自己,忙把書放好,收斂笑容。「有例為證」要張小姐彈鋼琴,大家同聲附和。張小姐彈完,鴻漸要補救這令她誤解的笑容,搶先第一個稱「好」,求她再彈一曲。他又坐一會,才告辭出門。洋車到半路,他想起那書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於失業,所以該牢牢捧住這飯碗。哼!我偏不願意女人讀了那本書當我是飯碗,我寧可他們瞧不起我,罵我飯桶。「我你他」小姐,咱們沒有「舉碗齊眉」的緣份,希望另有好運氣的人來愛上您。想到這裡,鴻漸頓足大笑,把天空月當作張小姐,向她揮手作別。洋車伕疑心他醉了,回頭叫他別動,車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張太太道:「這姓方的不合式,氣量太小,把錢看得太重,給我一試就露出本相。他那時候好像怕我們賴賬不還的,可笑不可笑?」
張先生道:「德國貨總比不上美國貨呀。什麼博士!還算在英國留過學,我說的英文,他好多聽不懂。歐戰以後,德國落伍了。汽車、飛機、打字機、照相機,哪一件不是美國花樣頂新!我不愛歐洲留學生。」
張太太道:「ita,看這姓方的怎麼樣?」
張小姐不能饒恕方鴻漸看書時的微笑,乾脆說:「這人討厭!你看他吃相多壞!全不像在外國住過的。他喝湯的時候,把麵包去蘸!他吃鐵排雞,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雞腿起來咬!我全看在眼睛裡。嚇!這算什麼禮貌?我們學校裡教社交禮節的Missrym瞧見了準會罵他豬玀相piggywiggy!」
當時張家這婚事一場沒結果,周太太頗為掃興。可是方鴻漸小時是看《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兒童讀物的;他生得太早,還沒福氣捧讀《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記》這一類好書。他記得《三國演義》裡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於妻子;他現在新添了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