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第二章 七
    第二章七

    父親道:「你的婚事也該上勁了,兩個史弟都早娶了媳婦,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幾起,可是,你現在不用我們這種老厭物來替你作主了。蘇鴻業呢,人倒有點名望,從前好像做過幾任實缺官--」鴻漸暗想,為什麼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裡溫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交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脫,心裡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裡也就攙和渣滓了。許多人談婚姻,語氣彷彿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羨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親道:「我不贊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會服侍你。並且娶媳婦要同鄉人才好,外縣人脾氣總有點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這位蘇小姐是留學生,年齡怕不小了。」她那兩位中學沒畢業,而且本縣生長的媳婦都有贊和的表情。

    父親道:「人家不但留學,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鴻漸吃不消她。」--好像蘇小姐是磚石一類的硬東西,非鴕鳥或者火雞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親不服氣道:「咱們鴻漸也是個博士,不輸給她,為直麼配不過她?」

    父親捻著鬍子笑道:「鴻漸,這道理你娘不會懂了--女人念了幾句書最難駕馭。男人非比她高一層,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學畢業生才娶中學女生,留學生娶大學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鴻漸,我這話沒說錯罷?這跟『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一個道理。」

    母親道:「做媒的幾起裡,許家的二女兒最好,回頭我給你看照相。」

    方鴻漸想這事嚴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上兩方補釘,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現在不必抗議,過幾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說,接風的人很多,天氣太熱,叫鴻漸小心別貪嘴,親近的尊長家裡都得去拜訪一下,自己的包車讓給他坐,等天氣稍涼,親帶他到祖父墳上行禮。方老太太說,明天叫裁縫來做他的紡綢大褂和裡衣褲,鳳儀有兩件大褂,暫時借一件穿了出門拜客。吃晚飯的時候,有方老太太親手做的煎鱔魚絲、醬雞翅、西瓜煨雞、灑煮蝦,都是大兒子愛吃的鄉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飯碗上,說:「我想你在外國四年可憐,什麼都沒得吃!」大家都笑說她又來了,在外國不吃東西,豈不餓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樣活的!什麼麵包、牛奶,送給我都不要吃。」鴻漸忽然覺得,在這種家庭空氣裡,戰爭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沒人想到有鬼。父親母親的計劃和希望,絲毫沒為意外事故留個餘地。看他們這樣穩定地支配著未來,自己也膽壯起來,想上海的局勢也許會和緩,戰事不會發生,真發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鴻漸才起床,那兩位記者早上門了。鴻漸看到他們帶來的報上,有方博士回鄉的新聞,嵌著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慚形穢。藍眼鏡拉自己右臂的那隻手也清清楚楚地照進去了,加上自己側臉驚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給人捉住的攝影。那藍眼鏡是個博聞多識之士,說久聞克萊登大學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學府,彷彿清華大學。那背照相機的記者問鴻漸對世界大勢有什麼觀察、中日戰爭會不會爆發。方鴻漸好容易打發他們走了,還為藍眼鏡的報紙寫「為民喉舌」、照相機的報紙寫「直筆讜論」兩名贈言。正想出門拜客,父親老朋友本縣省立中學呂校長來了,約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館吃早點,吃畢請鴻漸向暑期學校學生演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之影響及其檢討」。鴻漸最怕演講,要托詞謝絕,誰知道父親代他一口答應下來。他只好私下嚥冷氣,想這樣熱天,穿了袍兒套兒,講廢話,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麼?教育家的心理真與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贊兒子「家學淵源」,向箱裡翻了幾部線裝書出來,什麼《問字堂集》、《癸巳類稿》、《七經樓集》、《談瀛錄》之類,吩咐鴻漸細看,搜集演講材料。鴻漸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識見大長,明白中國人品性方正所以說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圓滑,所以主張地是圓的;中國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進口的鴉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國地土性和平,出產的鴉片,吸食也不會上癮;梅毒即是天花,來自西洋等等。只可惜這些事實雖然有趣,演講時用不著它們,該另抱佛腳。所以當天從大伯父家吃晚飯回來,他醉眼迷離,翻了三五本歷史教科書,湊滿一千多字的講稿,插穿了兩個笑話。這種預備並不費心血,身血倒賠了些,因為蚊子多。

    明早在茶館吃過第四道照例點心的湯麵,呂校長付帳,催鴻漸起身,匆匆各從跑堂手裡接過長衫穿上走了,鳳儀陪著方老先生喝茶。學校禮堂裡早坐滿學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鴻漸由呂校長陪了上講台,只覺得許多眼睛注視得渾身又麻又癢,腳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濕霧消散,才見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師,緊靠講台的記錄席上是一個女學生,新燙頭髮的浪紋板得像漆出來的。全禮堂的人都在交頭接耳,好奇地賞著自己。他默默分付兩頰道:「不要燒盤!臉紅不得!」懊悔進門時不該脫太陽眼鏡,眼前兩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隱蔽在濃蔭裡面,不怕羞些。呂校長已在致辭介紹,鴻漸忙伸手到大褂口袋裡去摸演講稿子,只摸個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會把要緊東西遺失?家裡出來時,明明擱在大褂袋裡的。除掉開頭幾句話,其餘全嚇忘了。拚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一著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的線索要打成結又鬆散了。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熱鬧地方等人,瞥眼人堆裡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心裡正在捉著迷藏,呂校長鞠躬請他演講,下面一陣鼓掌。他剛站起來,瞧鳳儀氣急敗壞趕進禮堂,看見演講己開始,便絕望地找個空位坐下。鴻漸恍然大悟,出茶館時,不小心穿錯了鳳儀的衣服,這兩件大褂原全是鳳儀的,顏色材料都一樣。事到如此,只有大膽老臉胡扯一陣。

    掌聲住了,方鴻漸強作笑容說:「呂校長,諸位先生,諸位同學:諸位的鼓掌雖然出於好意,其實是最不合理的。因為鼓掌表示演講聽得滿意,現在鄙人還沒開口,諸位已經滿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講什麼呢?諸位應該先聽演講,然後隨意鼓幾下掌,讓鄙人有面子下台。現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講當不起那樣熱烈的掌聲,反覺到一種收到款子交不出貨色的惶恐。」聽眾大笑,那記錄的女孩也含著笑,走筆如飛。方鴻漸躊躇,下面講些什麼呢?線裝書上的議論和事實還記得一二,晚飯後翻看的歷史教科書,影蹤都沒有了。該死的教科書,當學生的時候,真虧自己會讀熟了應的!有了,有了!總比無話可說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各位在任何歷史教科書裡都找得到,不用我來重述。各位都知道歐洲思想正式跟中國接觸,是在明朝中葉。所以天主教徒常說那時候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不過明朝天主教士帶來的科學現在早過時了,他帶來的宗教從來沒有合時過。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聽眾大多數笑,少數笑,少數都張了嘴驚駭;有幾個教師皺著眉頭,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彷彿聽了鴻漸最後的一句,**的耳朵已經當眾喪失貞操;呂校長在鴻漸背後含有警告意義的咳嗽。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著冷穿衣下床,斷無縮回去道理。「鴉片本來又叫洋煙--」鴻漸看見教師裡一個像教國文的老頭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搖頭,忙說:「這個『洋』當然指『三保太監下西洋』的『西洋』而說,因為據《大明會典》,鴉片是暹羅和爪哇的進貢品。可是在歐洲最早的文學作品荷馬史詩《十年歸》Odyssey裡--」那老頭子的禿頂給這個外國字鎮住不敢搖動--「據說就有這東西。至於梅毒--」呂校長連咳嗽--「更無疑是舶來口洋貨。叔本華早說近代歐洲文明的特點,第一是楊梅瘡。諸位假如沒機會見到外國原本書,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譯的法國小說《戇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淵源。明朝正德以後,這病由洋人帶來。這兩件東西當然流毒無窮,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鴉片引發了許多文學作品,古代詩人向酒裡找靈感,近代歐美詩人都從鴉片裡得靈感。梅毒在遺傳上產生白癡、瘋狂和殘疾,但據說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呂校長這時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鴻漸講完,台下拍手倒還有勁,呂校長板臉啞聲致謝詞道:「今天承方博士講給我們聽許多新奇的議論,我們感覺濃厚的興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長大,知道他愛說笑話,今天天氣很熱,所以他有意講些幽默的話。我希望將來有機會聽到他的正經嚴肅的弘論。但我願意告訴方博士:我們學校圖書館充滿新生活的精神,絕對沒有法國小說--」說時著空氣,鴻漸羞得不敢看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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