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星落的愣神祇是一剎那間事,見師妃暄和雁無影都是含笑望著自己,卻不說話,旋即平靜下來。
躬身一禮,葉星落笑道:「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這麼晚還能與兩位前輩邂逅,真是讓晚輩驚喜交集。」
師妃暄和雁無影見他一進門時驚愕不已,卻馬上便恢復鎮定,也是佩服他的自制。師妃暄微微一笑:「這麼晚還在忙碌奔波,卻不知是所為何事呢?」
葉星落長歎一聲:「晚輩也很想回答是像兩位前輩般雅興十足,才會月下夜遊長安城,顯示晚輩也是高雅之士。可實際情況卻是庸俗得很。世人熙來攘往,所為無非名利,晚輩自也不能免俗。求名難免是不夠資格,所作所為也就只為求利,說出來實在有污兩位前輩尊聽。」
師妃暄也是微微一歎:「你若真是求利倒也不錯,可惜你的野心不止於此。你昨夜不是已隨你師傅離城了嗎?為何還要回來?長安還不夠亂嗎?」
葉星落不由一笑:「聽前輩的意思對亂毫無好感,晚輩卻有點不同看法。以晚輩愚見,亂之於治,正相當於病之於健康,沒有病時的痛苦,又怎能感覺到健康的可貴?而且有時亂點方顯生氣活力。前輩希望天下太平,永治不亂,理想自然是不錯,卻是難以遂願。如天下都是如前輩般的高人,那自然是亂不起來了,可惜的是,天下卻多是晚輩般的俗人,於是事情就多起來了。前輩自是高風亮節的典範,可如非要以此要求晚輩,卻未免太難為晚輩了。」
師妃暄啞然失笑:「你倒推得乾淨,一句自認俗人,讓人再無法多說。只是綰姐姐怎麼會調教一個庸俗的弟子出來?這番話不免是不盡不實。倒是你對亂的看法甚有道理。」
葉星落甚是坦然道:「其實晚輩也就是一個俗人,只是碰巧誤入聖門。就像一個突然暴發的土財主,即使拚命想學些貴族氣派,卻也只能顯出自己的土氣和庸俗,倒不如自認淺薄來得坦白。說起來我屬於半途出家,並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聖門人,想起自己只會給聖門抹黑,心底真是慚愧莫名。」
師妃暄似是洞察了葉星落低調的動機,微微一笑,轉變話題道:「你師傅現在在什麼地方?」
葉星落笑道:「這問題應該我問前輩才對。我現在身在長安,卻是有眼如盲,有耳如聾,對長安城中之事猶自一知半解,又怎能知道長安城外的事呢?倒是前輩代表了佛門聖地慈航靜齋,天下無處不有效力之人,想知道一個人的下落是易如反掌。如果前輩有家師的消息,還望能告知晚輩一聲。」
師妃暄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綰姐姐沒在還真可惜,我還想和她商量一下,將我與她之間的問題和平解決,把剩下的事交與小輩們去操心好了。現在卻有點難辦。」
葉星落聳聳肩:「你們長輩間的事我就不摻和了,我也無法替家師做主。我要做的事與貴齋並沒有什麼關係,河水不犯井水,現在沒什麼事了,我們各走各路好嗎?」
師妃暄歎道:「你雖不說回來幹什麼,但我也可猜得八九分。此事本與我們無關,不過江湖中亂了十年,也該是時候告一段落了,為了及早結束混亂,說不得我們也要插手一下了。
葉星落臉現擔心之色:「現在長安就我一個人,前輩不會不顧身份,以大欺小吧?」語氣甚是忐忑。
師妃暄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還真是風趣。放心吧,我們是不會為難你的,只是要你帶話給綰姐姐,看能不能約個時間好好談談。」
葉星落猶豫道:「可我還有事要辦,一時半會兒很難見到家師。」
師妃暄肅容說道:「這正是我要和你說的事。你看這樣可好?如果我有辦法使你無法達成目的,你就馬上離開長安,將我的意思回報於綰姐姐,由她來解決這件事。」
葉星落心中咯登一下,表面仍笑道:「前輩能不能說得明白點?」
師妃暄笑笑:「你這次回來當然和周老歎有關,我會讓你找見他也沒用。」
葉星落搖搖頭:「不解!」
師妃暄解釋道:「我正要去見一個人,他會交給我點東西,這麼說你會明白吧?」
葉星落心中暗歎,知道最擔心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再沒心情裝糊塗,歎口氣,不再說話。
沉默中馬車忽然停下,接著一個聲音從車外傳入:「是慈航靜齋的師姑娘吧?」赫然正是周老歎。葉星落早明白師妃暄要見的正是他,這時反一點不驚訝,只是要如何應付這突然的轉變,他卻是束手無策。周老歎這一招還真是高明,《道心種魔大法》落入慈航靜齋手中,魔門和慈航靜齋更成死敵,纏鬥不休下,自是兩敗俱傷,卻不知笑在最後的又是何人?
師妃暄起身,對葉星落笑笑:「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她輕巧穿門而出,車中只剩下葉星落和雁無影。
葉星落苦思之際,猛一抬頭,發現雁無影正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收起一腔愁緒,葉星落振作精神,一本正經問道:「雁前輩平常不知用的是什麼胭脂呢?」
雁無影先前見葉星落雖面色如常,眼神卻顯深思,當然是在考慮嚴肅事情,卻不料一開口卻是這樣一個問題,訝異之下,脫口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葉星落一副認真探討的模樣:「都說女孩兒家喜歡描妝修眉,看前輩這麼清麗動人,自是其中高手。凡事皆有學問,學而後知不足,我想和前輩研究一下這方面的學問。」
雁無影又好氣又好笑,臉上卻恢復清冷之色,淡淡道:「我不用這種東西。也不知道這些是什麼學問。」
葉星落不由一聲驚歎:「前輩真是天生麗質了,不用胭脂水粉也可如此艷麗動人,且隱有香氣縈繞。這定是貴門心法的功效了,不知道前輩所習何功,功力又達何等境界了?」
雁無影沒來由一陣心煩,喝道:「你廢話怎麼這麼多?別再叫我前輩,我當不起。」
葉星落正色道:「非也非也,這一聲前輩你當之無愧。你師姐與我師傅同輩,你自然比我高一輩,不叫你前輩又叫你什麼?」
暗自驚訝於自己的失態,雁無影竭力語氣平靜地說道:「我是出家人,不拘俗禮,你歡喜叫什麼就叫什麼吧,不要叫前輩就好了。」
葉星落沉吟道:「這樣啊,那我就叫你一聲無影好了。」雁無影又是心中氣惱,這小子也太過分了。卻不等她有機會說話,葉星落又道:「無影,我們也這麼熟了,卻不知道你今年芳齡幾何,生辰又是那一天呢?」
雁無影恨不得伸手點他啞穴,再往他嘴裡塞上十幾二十個臭雞蛋才解恨,但看葉星落一副誠懇地樣子,卻又有火發不出。勉強控制自己情緒,雁無影正色道:「葉公子,看你也不是庸俗淺薄之人,為何老問這些無聊的問題呢?」
葉星落撓撓頭:「很無聊嗎?女孩子家好像很喜歡這些話題的,原來無影你不喜歡。不過你為什麼不喜歡呢?佛門有頓悟一說,但感悟豈能憑空而來?正是要從生活中點滴累計而得。平凡之中見真趣,你是佛門中人,怎麼會不懂得這些呢?」
雁無影耐著性子道:「平凡之中見真趣,說的是大自然中蘊含天地至理的事物,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待人生的達觀態度,非是這些有關胭脂和年齡的庸俗問題。」
葉星落點點頭:「噢,原來如此,看來是我誤解了。不過想來趁此良辰佳境,一起漫步街頭算是一種了,無影你有沒有空?趁你師姐不在,我們一起去散散步,沐清風,賞明月,見識一下平凡中的真趣好了。」
雁無影越來越覺得眼前這小子可恨,忍不住大喝一聲:「閉嘴!」
葉星落無奈道:「又不對了?不過也不是我說你,無影你的涵養功夫可真是差,不要說是出家人,普通一個女孩子也不應該這麼沒耐心。這麼說你不會怪我太坦白吧?」
雁無影終忍無可忍,一腳飛出,正中葉星落胸口,葉星落應聲飛出車門,猶自聽到雁無影的怒斥:「不要再叫我名字。」
師妃喧卻正於此時趕回,見葉星落狼狽竄出,一揮手發出一道真氣,將葉星落的去勢化解,葉星落平穩落在車前踏座上。
師妃喧一臉奇怪之色,問道:「你在幹什麼?」
葉星落一笑:「沒什麼,我和雁姑娘談得太投機了,所以有些得意忘形。」雁無影出現在車門處,眼中仍是憤恨難消。師妃喧更是奇怪,想不通師妹和葉星落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葉星落輕鬆跳下馬車,笑道:「前輩去這麼久,應該已經辦好事了吧?」
師妃喧漫不經心揚揚手中的羊皮卷,笑道:「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如你決定回去,請轉告你師傅,想要《道心種魔大法》,可到洛陽淨念禪院一會。」
葉星落愁眉苦臉道:「我這麼回去也太沒面子了,師傅一定會怪我丟了她的人。」
師妃喧不禁好笑:「怎麼會呢?你想怎麼辦?」
葉星落想了想:「不如前輩把書卷給我,我回去也好交待。」
師妃喧緩緩搖頭:「我只會把它親手交給綰姐姐,而且要在談妥條件之後。」
葉星落笑笑:「如果談不妥呢?」
師妃喧歎道:「會嗎?我可真不想見到那種情況出現。不管怎麼說,我也要先見過綰姐姐再說。」
葉星落也歎息一聲:「周老歎此舉是一石二鳥,前輩難道看不穿他的險惡用心嗎?」
師妃喧苦笑不已:「看穿又如何?我和你師傅的恩怨總要做一了斷的,不如此怎麼能有機會和她心平氣和地談談?」
葉星落卻是搖頭不已:「萬事轉頭皆空,前輩身為佛門中人,又怎會如此執著於家師的小小恩怨呢?」
師妃喧笑笑:「雖是我和你師傅的恩怨,卻牽扯到敝齋和貴門的走向,雖說此事影響我修行,卻也是無可奈何。如能因我一人而減少江湖恩怨,我也是無悔無憾。」
葉星落又搖頭:「前輩自是心存良善,可惜天下事多難如人意,只怕結果紛爭更多。」
師妃喧緩緩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求一心為公,自會問心無愧。其他話不多說了,煩請轉告綰姐姐,我當在淨念禪院恭候大駕。」
葉星落微一躬身:「即如前輩所言。」又轉向雁無影笑道:「無影,我就先告退了。哪天有閒,不妨再一起探討平凡之中的真趣問題。」
雁無影又是怒氣上湧之際,葉星落翩然去了。
師妃喧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為什麼葉星落普普通通的一句話,雁無影就反應這麼大。一臉不解,師妃喧問道:「無影,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雁無影張嘴欲言,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只是一跺腳,委屈地叫了一聲「師姐」。師妃喧不由更是莫名其妙。
葉星落看似去得瀟灑,心中卻是窩囊萬分,雄心勃勃地回到長安,卻是眼睜睜看著作為第一目標的《道心種魔大法》落在師妃喧手裡。想及魔門數百年的失敗,這種挫敗感就更強了。但在這種難以忍受的屈辱感裡,葉星落卻忽然明白了師妃喧此舉的含義,有意無意間,她用的是一種心理戰術,關鍵處正在於魔門一直以來失敗的陰影。不管綰綰最後會不會為《道心種魔大法》接受慈航靜齋的條件,僅《道心種魔大法》下卷落入慈航靜齋之手即可給她一種感覺,魔門永遠不是慈航靜齋的對手,相對於具體某一件事上的失敗,這種宿命的挫敗感才是最致命的。只要綰綰有了這種挫敗感,即使師妃喧不能成功說服綰綰偃旗息鼓,也更容易打敗她。
抬頭望向天上明月,葉星落暗暗發誓,一定要從師妃喧手中奪回《道心種魔大法》下卷,絕不讓自己的師傅有受制於人的情況出現,無論多難,無論用什麼手段,一定要為師傅奪得完整的《道心種魔大法》。
雖然仍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但有此明悟,又下定決心後,葉星落的心情一下開朗起來。剛才之所以調侃雁無影,一方面是為了掩蓋心中那種無奈的挫敗感,另一方面也是出於發洩鬱悶的心理需要,此刻心平氣和之後,葉星落不由對剛才的舉動覺得好笑。
葉星落想起與花浪和關度飛的約定,舉步向東來客棧方向走去,雖不知道他們跟蹤周老歎的結果,但無論找到或是沒找到周老歎的巢穴,已經是無關緊要。
葉星落自顧想著心事,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有種被人跟蹤的感覺。驀地回身,卻什麼也沒看到,再轉頭向前,從身後馬上傳來低低的笑聲:「星少,想什麼東西這麼出神?像你這麼心不在焉的,被人幹掉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正是花浪的聲音。
葉星落大喜,再次回頭,花浪和關度飛赫然正站在他的身後,大笑著望向他。
葉星落笑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關度飛簡單回答道:「周老歎。」葉星落馬上明白過來,花浪和關度飛正是跟蹤周老歎直到他遇到師妃喧。
花浪卻是邊笑邊搖頭:「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剛才還被雁無影一腳踢出馬車,爺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好色不是你的錯,急色可就太沒風度了,以你的條件,何必飢不擇食到如此地步?」
聽著花浪的胡言亂語,葉星落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好,笑罵一聲:「少用你的色狼之心度我柳下惠之腹,我豈是你那種人?不過今晚我的跟頭可栽大了,此處說話不便,我們到客棧再談。」
葉星落等快步穿過月色下的長安城,來到東來客棧。不等叫門,一個夥計模樣的人已經迎了出來:「是葉爺,花爺和關爺吧?小的正等著你呢。請上樓,你們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葉星落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隨著那夥計來到二樓的一間房前。那夥計笑著道:「三位爺請進,有人正等你們呢。」
推門入室,房間中果然有人。花浪看清房中之人,先是一聲大笑:「我道是什麼人這麼神秘呢,原來是聶大小姐。看來跟我這麼多天很是有效果,至少這裝神弄鬼你已可出師了。」
房中之人,卻是聶飛羽。她橫了花浪一眼,笑道:「什麼叫裝神弄鬼?我是怕你們半夜三更進不了門,才派人在門口等候你們。你這麼說可是不識好人心了。」又轉向葉星落問道:「葉師兄,周老歎和師妃喧在搞什麼鬼?」
葉星落聞言不由一愕。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