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霽,天地間一片雪白,寧靜而肅穆。
河東最大鏢局大道社裡卻是氣氛凝重,在冬日蒼白陽光的照射下,連大門口的一對石獅子也顯得垂頭喪氣。兩個趟子手站在大門處,正焦急得向遠處張望。
蹄聲驟起,一騎快馬風一般捲過長街。一路上帶起一陣風雪,兩個趟子手還未來得及看清騎士的面貌,駿馬已越過院門。
馳入院中丈許,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騎士穩坐馬上,並不因去勢突停而有絲毫忙亂。馬蹄重又落地,一人一騎已是傲然卓立於院心。
馬上騎士年約二十,身著一件剪裁得體的羊皮長袍,背後斜插一枝碧綠的玉蕭,說不出的儒雅俊秀。馬是一匹白馬,通體雪白,不帶一根雜毛。人瀟灑,馬威武,登時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
「好騎術!」一聲喝彩打破沉寂。
騎士隨著這聲叫好望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年輕人。此人懶洋洋地坐在屋簷處,雙腳晃來晃去極為寫意。人長的倒是眉清目秀,只是有些蓬頭垢面,衣服也甚是華美,可惜又髒又破。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得意洋洋地向騎士揮手致意,好像他是這世界上最瀟灑富有的王子,好像他正身處人世間最輝煌壯麗的宮殿。他的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卻又親切友好,好像他和這騎士是很久未見的老朋友。
騎士也微笑著向他示意,這才把目光投向正屋處。
院中有好幾人,沒人理會房頂那年輕人,或驚訝,或好奇,都在看著這突兀而至的英俊騎士。
站在正屋門口的是一中一青兩個人,好像是此間主人,他們疑惑的眼神顯示這騎士並不是他們的客人。
院中積雪早已清除,在門前台階下擺出十幾張桌子,但只有三張桌邊有人。
最靠近門口的桌前是一名年近三十的清瘦劍客,面無表情,只是一對發亮的眸子顯示他非是事事無動於衷。
左邊一張桌子則被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佔據,他雙腳放在桌上,舒服得斜躺在一把籐椅上,手中把弄著擱於大腿上的一把帶鞘長刀,稜角分明的臉上掛著一絲滿不在乎的笑容。
最後一人則遠遠坐在右端最遠處。桌上擺著一個小包袱,一把弓,一壺箭,斜倚著方桌的還有一桿醒目的亮銀槍。這個人二十二三模樣,濃眉大眼,此刻彷彿有什麼心事,目光中充滿憂鬱。
站在門口的中年人年約四十,長相威猛,他銳利的眼睛緊盯著闖入的騎士,沉聲道:「來者何人?」語氣並不和善,顯是覺得來人是敵非友可能性比較大。
那騎士輕巧地躍下馬背,隨手一拍馬屁股,白馬已乖乖跑向一邊。他一點也不因那中年人不客氣的問話而不安,輕鬆自然地向前走著,嘴裡回答道:「這位一定是趙毅趙社長了,在下葉星落。聞聽此處正在商議一件大事,特來見識一下。」
不知為了什麼事,與趙毅一同站在門口的年輕人滿臉怒氣,聽到葉星落漫不經心的回答,他更是怒火中燒。不屑地看著已自顧自坐下的葉星落,他冷冷地道:「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憑你也配!」
葉星落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詫異道:「不是過家家?那怎麼會有你這麼幼稚的傢伙?」那年輕人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忍不住便要發作。
屋頂上忽然傳下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坐在屋簷上的那人好似喘不過氣般斷斷續續的說道:「王懷義,狗眼看人低,你都能來,人家葉公子為什麼不能?」
王懷義一下子跳起來,指著屋簷上的年輕人喝道:「花浪,你說什麼?」花浪笑道:「我說你那雙賊兮兮的眼是狗眼。你看看人家葉公子哪一點不比你強?人長得比你帥自不必說,風度你更是拍馬也趕不上,不像你,往街口一站都能噁心死一街人。」葉星落微笑著對花浪拱手道:「過獎過獎!」
王懷義大約二十五六,長相還算俊秀,還一副風流自賞的模樣,聽到花浪如此侮辱他,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忽地伸手拔劍,王懷義怒視著花浪道:「花浪,我忍你好久了,有種你下來,我今天要好好教訓教訓你。」
花浪無視他的憤怒,自顧自伸個懶腰,漫不經心道:「和你王懷義動手還需有種才行嗎?作為斯文人,我是不會與你這種粗野的笨蛋一般見識的。不過你如真的想被教訓一番,當然會有人滿足你。飛飛,交給你了,幫王公子鬆鬆骨。」
那雙腳放在桌上的年輕人顯然和他是一夥的,聽到此言一下子跳了起來。刷地一聲,一把雪亮的鋼刀已指向王懷義,那年輕人大笑道:「傻坐半天,真要憋出鳥來了,難得王公子有此雅興,關度飛自當奉陪。」王懷義明顯對這自稱關度飛的年輕人甚是忌憚,冷哼一聲,卻不接口,連長劍也收回鞘內去了。
趙毅自從王懷義一開口就沒再說話,在一邊冷眼旁觀,這時才出來打圓場。他先向王懷義道:「王公子,正事要緊。」王懷義仍是憤憤不平,點點頭,卻不說話。
轉向關度飛,趙毅語氣威嚴地道:「關度飛,你既受大道社之約而來,便是我們的客人。你如此胡鬧,是不是一點面子也不給我這做主人的?」
關度飛一臉委屈,不滿道:「趙社長,你這麼說我可不服。大家都聽到看到了,是王公子先提出要求我才配合他的,我只是怕王公子太悶了,想給他解解悶罷了。怎麼到你嘴裡反倒成了我鬧事呢?」
趙毅不理會他的抱怨,淡淡道:「你不想鬧事最好。」關度飛向王懷義做個鬼臉,一屁股坐下了,王懷義眼中冒火,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趙毅望向正饒有興趣作壁上觀的葉星落,後者彬彬有禮地向他點點頭。趙毅一臉嚴肅,卻客氣了許多道:「葉公子自願前來,鄙社甚感盛情。」
葉星落笑道:「在下人小力薄,只怕幫不上什麼忙。」
趙毅不禁愕然,也不知他是謙虛還是擺明是趁熱鬧,只好打哈哈道:「客氣客氣!」葉星落微笑不語。
趙毅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大門外望了望,轉向王懷義道:「王公子,時間不早了,看來其他人怕是受風雪所阻,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了。要不現在就開始吧?」
王懷義一臉憤然,脫口而出道:「這幫人也太不給面子了,一個個當起了縮頭烏龜,總有一天我要他們好看。開始?趙社長,你看看來的這些人,他們能行嗎?」趙毅苦笑搖頭,心中暗罵王懷義是個笨蛋,你這不是把所有來的人都得罪了嗎?
果然,院中諸人都面色不愉,連最近門口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的眼中都閃過不快的神色。王懷義猶自未覺,還自顧自往下說道:「太行群盜真有那麼厲害嗎?頂事的一個個躲著,來的都是些不管用的。哎喲!」卻是在他說的最得意的時候,一個拳頭大的雪團砸在他的頭上,他滿頭滿臉一下子全是雪。
王懷義暴跳如雷,大罵道:「誰他媽暗算我?」
「是你老子我。」花浪的聲音悠悠從屋頂傳下。王懷義抬頭望去,花浪手中又捏起一個更大的雪團作勢欲擲。
看王懷義向自己橫眉冷對,花浪冷笑道:「大家來也是看趙社長的面子,你以為你那張小白臉有什麼了不起嗎?你他媽再敢亂放厥詞,老子就砸破你的頭。」還威脅似的揚揚手中的雪團。
王懷義狠瞪著花浪,好像恨不得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口中還在強辯:「我有說錯嗎?你們這些人怎麼能是太行群盜的對手呢?不要說虎王馬嘯天和他的先鋒雙虎將孫見智、任長東,就只人家的十八虎騎衛也足夠收拾你們有餘。」他話未說完,坐在離屋門最近處的那人忽地站起身來,仍舊是面無表情,轉身就向大門走去。
趙毅急喊一聲道:「行健留步!」
那人停下腳步卻未回頭,語氣淡淡地道:「既然我們呂梁派在王公子眼中一錢不值,我齊行健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
趙毅聽出他話語中的怨懟之意,忙安撫道:「行健你誤會了,王公子決不會對貴派不敬的。是不是這樣,王公子?」語氣中也是甚為不滿。
王懷義也發覺事態不對。這齊行健是呂梁年輕一輩中最負盛名的高手,據傳呂梁掌門呂千秋正有意把一派之主的寶座傳與他。加上這次請貼發出無數張,但算的上名門大派的也就呂梁派來人了,真要這時把他得罪了,與直接挑釁呂梁派沒什麼區別,只怕不會有什麼好處。顧不得與花浪鬥氣,王懷義趕緊解釋道:「齊大俠,我對貴派景仰萬分,絕不敢有所冒犯。剛才那些話不是針對貴派的,請齊大俠千萬不要誤會。」
話未說完,花浪手中蓄謀已久的雪團早在他頭上開了花,隨之響起的是花浪冷冷的聲音:「前倨後恭,小人行徑。」
眼見王懷義又要發作,齊行健截入道:「就算王公子的話是誤會,像這等吵吵鬧鬧也不成話,照這樣下去,只怕到明天我們仍不知所來為何。」
王懷義強忍住怒氣,狠狠瞪了花浪一眼,不欲再與花浪糾纏。花浪卻不放過他,冷哂道:「所以說嘛,像這種大場面一定要派個老成持重的人來,像那種狗屁不懂卻又自以為是的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就不要出來丟人顯眼了,除了拖累人家趙社長,他還能幹什麼?」王懷義又要忍不住了,臉色變得通紅。
「花浪!」趙毅當機立斷一聲怒喝。花浪聳聳肩,不吭聲了。
揮手示意狂怒的王懷義不要說話,趙毅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好了,行健請回到座位,接下來我們來商量正事。首先申明一點,任何人不得再節外生枝,把私人恩怨帶入此處,否則就當是對大道社的挑釁。」
一直對王懷義恭謹有禮的趙毅也受不了王懷義的不識大體和狂暴易怒,只好果斷地把事情攬過來,心中卻在苦笑:「花浪那小子說得一點不錯,王懷義確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下次再要與他合作,打死我也不願意。」
花浪用手摀住嘴打個哈欠,搖搖頭,表示他不會再挑起爭端。至於王懷義,趙毅甚至懶得問他意見。王懷義雖仍不滿,但也覺得自己確有點失態,也就沒再吭聲。
見花浪不再冷言冷語,王懷義也閉口不言,等齊行健落座後,趙毅乾咳一聲吸引全場後道:「邀請的人沒有全來,這在我意料之中。邀請大家來的目的相信大家定有所耳聞,沒錯,大道社有麻煩了,而且這次麻煩很大。所以我並未期望太多。但在座各位仗義的到來,我大道社上下人等都心存感激。無論結果如何,大家的心意大道社絕不敢忘。」
聽到這裡,王懷義好像不服,但趙毅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接著道:「這次請各位武林同道前來是因為我大道社為王家從塞外運回的一批貨物被劫。在下自知只憑大道社的實力絕對無法奪回失物,因為下手的是太行群盜的虎王馬嘯天。只有厚顏懇請大家出手相助了。」
頓了一下,他掃了一眼開始陷入沉思的眾人,然後又道:「如果能追回失物,在下代表大道社出貨物總價的一成作為酬謝,王公子作為僱主代表王家也出一成。貨物總價大約是四十萬兩白銀,總酬勞也就是八萬兩白銀。」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每個人都在沉思。雖然都隱約聽說大道社的貨物被太行群盜所劫,但虎王馬嘯天的名字還是給眾人極大的震撼。王懷義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看到所有人好像都被馬嘯天的名字震住,他甚是得意。他雖對齊行健道歉,但並非真心,打心底他根本看不起到場的這幾人。趙毅雖不像他那麼無禮,但也覺得單憑這幾人實在是機會渺茫。想到除了依靠這幾人已沒有其他辦法,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一聲乾咳打破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出聲的花浪身上。
王懷義覺得他分外討厭,不等他說話已搶先道:「與正事無關的話,花浪你就免開尊口了。」
花浪正色道:「我又不像你那麼無聊,怎麼會沒事就胡言亂語呢?我要說的正是與搶回被劫貨物密切相關的重要事情。」
趙毅沉聲道:「只要是與正事相關的,花浪你但說無妨。」
花浪想了一下道:「我想說的是,八萬的賞金是不是有點少?這麼大事件,大伙可都是要拿命拼的。」
王懷義一聲冷笑道:「身為武林中人,自當行俠仗義,斤斤計較於酬勞,花浪你是不是太庸俗了?」
花浪毫不在意地道:「大俠就不用吃飯嗎?大俠的命就不值錢嗎?王公子你家財萬貫,錦衣玉食,在腸滿肚肥之後自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我一日三餐難繼,難不成要我冒著掉腦袋的危險,還餓著肚子去為你王公子去追討失物?」
王懷義這次倒沉得住氣,他冷冷地道:「八萬兩雪花花的銀子,你還覺得少嗎?」
花浪笑道:「一般情況下是不少了,可這次明顯不同,虎王馬嘯天,你當是街頭小混混嗎?那麼多人為什麼沒來?說明事情棘手,你不會愚蠢得以為真的為風雪所阻吧?既然難度大了,我要求加點賞金也是合情合理的。」
王懷義得意地道:「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了。哈哈,何必找借口退出呢?沒人把你當回事的。」
花浪不客氣道:「傻子才不會害怕,你不怕嗎?那你還在這裡浪費口水幹嘛?你應該去追殺馬嘯天去。你不用管我害不害怕,只要你出得起價,我自然會幫你把事情辦好。想隨便打發我嗎?那可不行。」
王懷義還待反唇相譏,趙毅長歎一聲道:「花浪說的沒錯,這次的事確是與其他事件不同,他的要求也合理,可我真的只能出這麼多了。如有人不滿意可以不參加,在下一樣感謝,絕無怨言。」
花浪一拍大腿,難得正經地道:「趙社長果然通情達理,既然把話說在明處了,那我也就沒什麼意見了,我和飛飛都肯定全力助你。飛飛,你沒意見吧?」
關度飛懶洋洋道:「說那麼多廢話幹嘛?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了,需要我的時候再叫我。」
趙毅一拱手道:「不論成敗,兩位的心意我先謝了。」又轉向院中諸人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齊行健簡短地道:「我沒意見。」
葉星落對花浪頗有好感,這時隨意地道:「我的意思和花公子一樣。」
關度飛忽然撲哧一笑,望向葉星落道:「你不用叫他花公子,把那個公字去掉,直接叫他花子就好了。那小子命賤,叫他公子他當不起。」
葉星落好奇道:「真的嗎?」
花浪不在意地道:「給面子叫聲花子,不給面子叫名字就好了。」
葉星落不禁哈哈大笑,然後一本正經道:「我決定給你面子,那我就叫你花子了。」
花浪懶洋洋道:「那是最好。」
趙毅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一直沒說過話的憂鬱年輕人身上,他客氣地問道:「薛少俠,你可有其他意見?」
那年輕人忽然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什麼少俠,我完全是衝著賞金來的,這個價錢我可以接受。」眾人對他的坦白感到甚是驚訝,因為他一身正氣,無論如何也不像見錢眼開的人,而他的語氣裡又似有一種無奈與痛苦,令人覺得他這麼做肯定事出有因。
趙毅自然沒心情過多關注這憂鬱的年輕人,他的全部心思全放在如何從太行群盜手中奪回被劫的貨物,見眾人終於達成一致,長吁一口氣道:「好,既然大伙再無異議,我們來商量一下如何對付太行群盜吧!」
「哇!」花浪突然一聲怪叫打斷了趙毅的話。
王懷義自然不會放過挖苦他的機會,馬上罵道:「你又吃錯什麼藥了?」
花浪卻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反而在屋頂上站了起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遠處,嘴裡夢囈一般道:「趙社長,我想我們不用商量了。」
王懷義又搶著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早叫你說沒事少開口了。你又發什麼瘋?」難得花浪罵不還口,他大感痛快。
花浪這時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冰冷地道:「真有種去挑戰馬嘯天去,在我面前耍威風有個屁用?」
王懷義大笑道:「你以為我像你一樣沒用嗎?你怕馬嘯天,我可不怕。」
花浪忽然也笑了,他譏誚地道:「好啊,我倒真想看看當你不怕的馬嘯天站在你面前時你會有什麼反應。」
王懷義豪氣萬丈地道:「只要讓我看到他,我定會叫他知道我的厲害。」
花浪笑的更開心了,輕鬆地道:「你運氣真好,他已經來了。」
王懷義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白癡?居然說這麼幼稚的謊話。他怎麼敢來并州?這可是我們的地盤。這個笑話真是太好笑了。」
然而他的笑聲卻忽然停止,只留一個古怪至極點的表情在臉上。他的臉色又變了,不過這次可是變的慘白。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馬嘯天,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已傳入所有人的耳中,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漸漸有若奔雷。每個人都聽得出來,這是只有大批騎士奔馳才能發出的聲音。再沒有人說話,無一例外,眾人的眼睛都看著大門處。
花浪站在屋頂,清楚地看到一行二十餘騎已整齊地衝入長街,又像一片漆黑的烏雲般快速向大道社的庭院飄來。
門口兩個趟子手這時面如土色地奔回院內,直到台階處停下,異口同聲道:「是太行群盜!」
話音未落,十八騎黑如煤炭的馬匹已疾風般掠過院門。一進入院內,騎隊馬上分做兩行縱隊,左右分開。就在大門的兩邊,全身黑衣的騎士們動作整齊劃一的躍下馬背,低頭垂胸擺出恭候的姿態。如同演練過千百次一樣,無論人還是馬都排成一條直線。剛被趟子手的情報震驚的院中諸人看到這氣勢恢弘的亮相,不禁都感到頭皮發麻。
這時又有兩騎慢跑進入院門,逕直穿過兩隊畢恭畢敬守在門口的黑衣武士留下的通道,等到超過最前邊的黑衣武士之後,兩人也同樣飛身下馬,各在分別與兩隊武士相距五步處擺出恭候的姿態。這兩人與其他人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在黑色武士裝之外還批著披風,一色紅,一色黃。
沒有人說話,院中忽變的有如墳場般死寂。
長笑聲突如其來,一個黑衣黑披風的威武大漢這才馳入。他年約四五十歲,身材魁梧,滿臉虯髯中,一雙神采奕奕的眸子投向台階處。
震天吼聲從眾黑衣武士口中發出:「恭迎虎王!」
趙毅的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王懷義更是面如死灰。就在連最為不羈的花浪也在馬嘯天那一眼掃過他時不自覺收斂了笑容,其他人也面色凝重之時,葉星落卻淡然自若的與馬嘯天對視一眼。馬嘯天眼中寒芒一閃,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他已飛身下馬,昂然挺立院中。另外兩個身披披風的人也隨即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
趙毅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虎王馬嘯天?」
馬嘯天喝道:「既識得馬某,當非有眼無珠的王家宵小,你就是大道社的趙毅?」聽到馬嘯天對王家殊無敬意,王懷義猛地握住劍柄。
趙毅道:「正是趙某。虎王先劫本社鏢車,今又擅闖本社,不嫌太過欺人嗎?」語氣悲憤。
馬嘯天不以為意道:「趙社長莫非是頭天到江湖混?王家既敢打我馬嘯天生意的主意,我自不能不有所回報。我與你大道社自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錯在不該趟這灘渾水。」
趙毅冷哼道:「虎王是擺明是要以勢欺人了?」
馬嘯天笑道:「我本對你趙毅尚有三分敬意,再說下去我可要看不起你了。你不會告訴我這麼多人聚在這兒是在開遊樂會吧?你既敢密謀對付我,為何我送上門來了你又虛言搪塞呢?不過場面倒是冷清得很。」
趙毅無言以對,花浪忽笑道:「虎王的名頭雖響,不過我們有位打虎英雄卻是絲毫不把你當回事。」
馬嘯天的目光一下落在花浪身上,他冷冷打量著花浪道:「你不服氣?」
花浪搖頭道:「這種機會還輪不到我這種小角色,英明神武的王二公子可早就在翹首期盼了。王公子,你露臉的時刻到了。」揮手示意王懷義動手。
王懷義猛然大喝道:「馬嘯天,這裡可不是你的地頭,你別想在這兒囂張。」
馬嘯天微笑道:「你是王家的人?說那麼多屁話幹嘛?直接動手就完了嘛。你要能擋我三招,我就把劫來的貨交還給你。」而和他的笑容絕不匹配的是他冰冷的眼神。被他看了一眼,王懷義只覺心中一寒,再說不出狠話,一隻手緊緊握著劍柄,卻始終不敢拔劍出鞘。
馬嘯天微笑終於轉成冷笑道:「河東武林真的沒人了嗎?就這種貨色也敢與我作對,還以為這兒會有幾個夠斤兩的對手,看來我只有失望了。」
齊行健忽地站起身來。他緩緩解下腰間佩劍,利劍出鞘,劍鞘卻放於桌上。縱身躍至馬嘯天身前丈許,齊行健擺個起手勢道:「呂梁派齊行健。請虎王指教。」
馬嘯天尚未說話,身後那披紅色披風的人已搶先道:「呂千秋的弟子何用勞虎王親自出手?就讓我孫見智來指點他兩手好了。」
馬嘯天大笑道:「見智也手癢了?好,這一場就由你來應付。」
孫見智也在四十歲以上,是一個面目凶狠的矮壯漢子。他隨手解下披風向後一拋,披風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坐騎之上,他插在身後的雙斧這時才露出來。上前兩步,他的脖子隨意地扭動幾下,骨節發出一陣嘎巴聲。
「動手吧。」孫見智漫不經心地道。
齊行健也不多言,猛地前衝一步,也不用什麼華麗的招數,只四平八穩地一劍平刺孫見智的小腹。他雖暗自為孫見智的輕視氣憤,卻也知道對方是成名多年的高手,所以並不急功冒進,這第一劍只是試探性質。
對於齊行健這盡顯名派弟子功底的一招孫見智卻似視若未見。眼見長劍已至身前,他才突地沉氣開聲,猛喝一聲「好」,雙斧業已在手,右手斧格開齊行健的寶劍,左手斧已發出雷鳴般巨響向齊行健當頭劈下。
當齊行健的長劍與孫見智的右手斧交擊之時,他才發現還是低估了孫見智。大斧這兵器利在殺傷力大,弊在不夠靈活,他本來有自信速度勝過孫見智,可利用劍的輕巧與孫見智周旋,但孫見智石破天驚的出手完全破壞了他的計劃。根本沒有看到雙斧是如何到了孫見智手中的,孫見智的右手斧已擊中他的劍身,他只覺得一股巨力傳來,長劍幾欲脫手而去,而胸口更是有如雷擊。
顧不得後悔,齊行健急退一步,勉強揮劍擋住孫見智的左手斧。一聲沉悶的金鐵聲響過,齊行健被劈得連退數步。完全不給齊行健喘息的機會,孫見智將雙斧舞得有如風車一般向他衝去。先機已失,齊行健只能任由孫見智把重兵器的威力發揮到極致,以己之弱對敵之強。堪堪擋住孫見智一輪狂風驟雨般的急攻,齊行健已是強弩之末。
孫見智倏地收招。齊行健剛欣喜得以喘口氣,雙斧已並排凌空而下,孫見智狂笑道:「你給我躺下吧。」
齊行健只來得及奮起餘力舉起手中的劍,一陣大力傳來,他身不由己的向後飛跌。長劍斷成兩截,一截斷劍掉落地上發出丁噹一聲。齊行健人尚在空中,一口鮮血已噴向天空。
孫見智把雙斧插回背上,向馬嘯天身後走去,同時搖頭歎息道:「年輕人太不成器,剛熱熱身就抵擋不住了。」
那身披黃色披風的人笑道:「若老呂知道你這麼欺負他的徒弟他可要找你拚命了。」
孫見智大笑道:「那我可求之不得,他今天不在我已很失望了。」
趙毅臉色陰沉地看著兩個趟子手把齊行健扶入屋內,他自知武功與齊行健只在伯仲之間,看孫見智游刃有餘地擊敗齊行健,他知道自己下場也討不了好。可事關大道社榮辱,他又怎能忍氣吞聲?
那薛姓年輕人目不轉睛地觀看了齊行健與孫見智的比試,臉上憂鬱的表情已消失不見,代之以熱切的渴望。伸手抄起亮銀槍,凌空掠過一排桌椅,他穩如泰山般站到了齊行健剛才的位置上。
槍尖斜指向地,他淡淡道:「龍門薛仁貴。」
孫見智訝然道:「究竟是年輕人勇氣可嘉呢,還是我們已老得沒人記得了?」
馬嘯天笑道:「有人肯出手總是件好事,省得我們白來一趟。長東,你也活動一下吧。」
那穿黃披風的人恭身道:「是!」他慢條斯理地走到坐騎前小心把披風放好,這才向薛仁貴迎去。
「在下任長東。」他自我介紹的同時已解下纏在腰間的一條長鞭。
任長東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膚色白皙,一張長臉卻不顯難看。他做什麼好像都不慌不忙。
薛仁貴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任長東有條不紊的舉動,絲毫沒有不耐之色。這時他微一點頭道:「久聞大名。」
任長東隨手揮動長鞭,無數鞭影在空中一閃而過。長歎一聲,任長東道:「好久沒與人過招了,也不知還能不能使的動這鬼鞭。」然後望向薛仁貴道:「年輕人,別讓我失望。」
薛仁貴仍舊平靜地道:「盡量吧。」
銀槍倏地收回腰間,薛仁貴向前急行兩步,腳步未停,他已隨著衝勢腰身發力,銀槍頓時如毒蛇般竄出。整個過程有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一槍既出,馬上顯出一往無前的氣勢,令人有種慘烈的感覺。
任長東臉上露出欣賞之色道:「這一招還算像樣。」口中稱讚,手下卻絲毫不慢。鞭身幻起一道道漣漪撞擊槍身,鞭尖卻如脫弦之箭電射薛仁貴的咽喉。薛仁貴借鞭撞之力如陀螺般忽地轉去,這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身,不僅躲開了刁鑽的長鞭,而且銀槍以化直刺為橫掃攔腰擊向任長東。
薛仁貴的戰略極為高明,欺任長東的長鞭不利近戰,他一開始便拉近與任長東的距離,在狹小範圍內逼任長東近身搏擊。眼見已變招不及,任長東表現出了高手的功力和膽略,他不退反進,身子猛地前衝,左手化做爪勢攻向薛仁貴面部,同時右腕一振,長鞭繞後向薛仁貴背心擊去。
這一下連消帶打,任長東不僅化解了薛仁貴的攻勢,而且使薛仁貴陷入了前後夾擊的困境。
薛仁貴臨危不亂,他原地不動,就在任長東前撲的同時長槍已斜向上挑,如果任長東繼續攻擊的話,在任長東擊中他的同時他的銀槍也將刺入任長東的後腦勺。完全一副準備同歸於盡的模樣,薛仁貴絲毫沒有想要閃避的念頭,目光中的堅定連任長東也覺心寒。任長東心中一歎,放棄了一舉斃敵的機會向外圍閃去。雖少了正面的攻擊,但任長東來勢更急的長鞭已至身後,薛仁貴還是處於下風。
向著任長東的方向側移一步,薛仁貴的銀槍保持原勢由身側向後擊去。叮一聲響,好像腦後長眼一般,槍尖正好擊中鞭尖,就如毒蛇被捏住七寸似的,任長東的長鞭攻勢全消。任長東刷地一聲將軟鞭收了回去。
這一下鞭槍相撞,薛仁貴被一股強力帶得前奔兩步。但他腳步一停馬上猛地轉向任長東的方向,瞬也不瞬地與他對視著。
孫見智大叫道:「好,這個小子不錯。早知道我應該讓長東第一個出場的。」居然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樣。
任長東忽然笑了,他對著薛仁貴搖頭道:「哎,還真是有點老了,我要不退讓的話,其實你早橫屍當場了。你那一槍根本對我造不成太大傷害。江湖老,膽子小,不如年輕人有膽氣了。」
薛仁貴冷冷道:「未必!」
任長東不解道:「什麼未必?」
薛仁貴幹脆地道:「你未必殺得死我,我也未必傷不到你。」
孫見智大笑道:「這小子的脾氣真倔,我喜歡這小子。」
任長東也大為開懷,但依舊搖著頭道:「還真是好久沒見到這麼有個性的年輕人了,我都不願意傷到你了。好,既然你不服氣,那再接這一招試試。」
臉上笑容收斂,任長東輕喝一聲,長鞭忽變得有如波濤洶湧。薛仁貴只覺眼前全是鞭影,完全看不到任長東的身影了。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撲面而來,薛仁貴感到好像是一面巨大的牆正向自己身上倒下。
薛仁貴舞動長槍,銀光閃動中已幻化出一道槍網守在身前。任長東造成的氣勢越來越強,薛仁貴苦苦支撐。一連串清脆的撞擊聲響起,薛仁貴一步不讓地將任長東的攻擊悉數接下。
鞭影忽散,回復本來模樣的軟鞭象靈蛇入洞般破入薛仁貴的槍網。
薛仁貴並不慌亂,驀然收槍橫掃。
一聲古怪的撞擊聲響起,長槍擊在鞭上卻未將軟鞭擋開,如同變成活物一般,軟鞭快速地纏繞在薛仁貴的銀槍上。薛仁貴大驚,忙拖槍後撤,但從軟鞭上傳來的龐大拉力使他欲退不能。纏繞了多半個槍身之後,長鞭仍剩餘的約有三四尺的鞭梢忽地跳起擊向薛仁貴胸前。
這時也許只有放棄手中長槍後撤方能化解這一殺招,但薛仁貴卻不願丟下他的兵器。猶豫間軟鞭已然打在薛仁貴的胸口,薛仁貴仰天噴出一口鮮血,手中卻猶自抓著長槍不放。
任長東右手輕揮,長鞭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線後重又回到他的腰間。薛仁貴保持著持槍站立的姿勢仰天便倒。
轉身望向馬嘯天處,任長東滿意地吁口氣道:「這小子還真是不簡單,逼的我把壓箱底的黃河九曲都使出來了。」
剛舉步欲行,忽從身後傳來一陣驚呼。回頭一看,任長東也不禁愕然:滿臉鮮血的薛仁貴已猛然從地上跳起來,此刻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