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問鼎原(二更合一)
連綿十里看不到頭的營帳,密密麻麻隨風飄揚的旌旗,不斷傳來的馬鳴和鐵蹄聲響,以及甲冑鮮明兵刃雪亮的兵士,整齊劃一的隊列和口號,處處都昭示著清軍的強大。
這是一支由蒙古人、女真人、漢人混合而成的軍隊,但現在,沒有人能一眼分辨出誰是蒙古人,誰是女真人,誰又是漢人他們現在,全都是滿人,都是屬於大清的八旗子弟。
吳三桂帶著自己的親衛,在大營的轅門外就被請下馬來,解了配劍,將親衛留在外面,自己跟在多爾袞身後,望央那明黃色的王帳行去。內心竟是感到了一絲震撼。
這幾年來,大明的軍隊遇上大清的精銳總是慘敗,實在不是沒有原因的,過去的明朝將士,總是以為對方每每出動的都是精銳,如今看來,大清卻哪有一支軍隊不是精銳?
也幸得這幾年大明北方不是大旱就是瘟疫,災難重重,大清又剛剛立國,皇太極忙於整合國內力量,致力展民生,還要跟周圍的番國劃分界線,建立邊貿,這才暫時沒有來找明朝的麻煩。
否則以他這般實力,又養精蓄銳多年,一旦撕破之前和談建立的盟約打上門來,哪怕擁有長城,只怕大明也擋不住他的腳步。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深諳軍事的吳三桂見到大清的軍容,來此之前對自己麾下關寧鐵騎的一些自傲情緒不覺消散殆盡,自己那算什麼騎兵?對方那些看著就叫人眼饞的騎兵,才是真正的騎兵哪
還有自己打開山海關城門的舉動,早先還以為這功勞多麼多麼大,眼下見到對方後營若隱若現的重裝火炮,才知道對方未必就看重他這份功勞,也難怪當初多爾袞抵達之後,第一時間想的竟然不是入關,而是好整以暇地在關外紮營,歇緩兵士的力氣。
從轅門到王帳,距離其實不算太遠,但吳三桂初來時的傲氣,卻在短短的一段路程很快就消失不見。
站到王帳外頭,聽到裡頭多爾袞的稟報聲,知道大清國主皇太極就在裡面,吳三桂不由深深吸了口氣,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才能當上這個桀驁不馴的民族的頭領,掌理著關外偌大的一片基業?
多爾袞很快帶笑出來,伸手掀開門簾子,對他點了點頭:「皇上有請吳兄請入內」
吳三桂頭一低,神態恭敬地步入帳內,依照新學的滿人軍禮,趨於案前,單膝點地,行了個標準的千禮:「臣吳三桂,叩見陛下」
「吳愛卿免禮」頭頂傳來一個醇厚裡帶著宏亮的聲音,標準的漢語,一下子就讓人心生好感。
「謝陛下」吳三桂多年鎮守邊關,滿人的語言還是會說幾句的,進帳以來,他一直都是說的滿語。
「呵呵吳愛卿滿語說的真不錯」皇太極仍然堅持說漢語,態度親切的道:「但朕知道吳愛卿會說的滿語不多,吳愛卿不妨說漢語,朕能聽懂,愛卿也能暢所欲言」
「多謝陛下面恤」吳三桂連忙道謝,說回了漢語,倍感輕鬆之餘,對皇太極的漢語造詣也是暗暗佩服。
「愛卿獻城開關,此乃大功一件,理當重賞」皇太極微微一笑,又道:「不知愛卿有何心願?你儘管開口財帛美人、寶劍良駒、功名利祿,任君取捨,朕定不吝賞賜」
吳三桂吸了口氣,認真道:「闖賊陣前殺害我父於前,再回京師殺我滿門上下三十四口於後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臣惟願將闖賊追剿殆盡,手刃親仇,此外別無它求」
皇太極起身走下龍案,踱到他身前,讚了一個「好」字,爽快答應:「既如此,朕便封你為平西大將軍領十萬大軍,替朕追剿各路反賊,平定天下,立不世之功績望愛卿莫負朕望,奮勇征戰,朕就在京,等候你的好消息」
吳三桂視線微抬,就見到皇太極親手將一紙聖諭以及刻有平西大將軍字樣的獅杻大印遞到了他眼前。
「臣遵旨臣謝陛下隆恩」吳三桂不敢怠慢,連忙撩袍子雙膝跪地,雙手舉高過頂,接下了封賜和詔令。
藉著接過令信的機會,吳三桂迅抬頭瞥了一眼,總算將皇太極面目看清,心不覺為之恍惚了一剎。
見到了多爾袞那樣俊朗儒雅的相貌氣質,還以為身為其兄長的皇太極也差不多是那副容貌,卻原來龍生九子各不相同,皇太極固然也是相貌堂堂,卻威儀天生,眼眉鼻口雍容大氣,英武過人,那氣度較之多爾袞,要更加懾人得多,帝王之相,果然不同尋常。
自有內侍領著吳三桂去校場點兵,皇太極大大方方一口氣給他十萬兵馬,其不到五萬固然是他自己原來就有的關寧鐵騎,另外五萬多,就要從皇太極的軍另外調撥了。
看著吳三桂恭恭敬敬的告退離去,多爾袞靠近皇太極身邊,皺眉道:「皇上臣弟觀此人,表面雖然恭敬,但私心甚重,且心狠手辣,乃父落入賊手也不能動搖他的心志,咱們只怕是難降其心」
皇太極淡淡一笑:「否則你以為朕為何助其一倍兵力?此人若乖乖聽用便罷,如若不然,朕立馬能叫他手下再無可用之兵」
「皇上英明」多爾袞讚了一句,對這個哥哥,他一向敬佩近乎崇拜,能在武力和頭腦上都贏得了他的不多,皇太極大概是唯一一個。
「十四弟,朕有另外的事要你去做」皇太極又開口。
「皇上請吩咐」多爾袞連忙恭敬等候。
「崇禎有三個兒子,被闖賊軟禁於京師。」皇太極雙眼微瞇,沉聲道:「朕要你搶在闖賊與吳三桂之前,將此三子控於手」
多爾袞微微一愣,不明白皇太極要留這三個人幹什麼,大清鐵蹄只要入關,那必定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平定四海,改朝換代完全不是什麼難事,何必管明朝那三個王子的死活?
皇太極也不解釋,淡然笑道:「去吧務必要找到這三個人,好生對待,不可怠慢記住,動作要快,越快越好」
「是臣弟領命」多爾袞不再疑惑,大聲答應而去。
皇太極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多爾袞在他的影響下對漢學也有涉獵,能識漢字,能通漢語,可是這深入的程度還是趕不上他,不能知道該怎麼去對付漢人才能不留後患。
在原漢人的世界裡改朝換代,可不像征服蒙古或朝鮮那般簡單,稍有一個考慮不周,那就是今後綿綿不絕的麻煩。
比如崇禎的三個兒子,代表的就是漢人的正統,若不能全部控制在手,將來隨便有人出來打著他們的名義招搖撞騙謀朝篡位,大清就算滿身是嘴,到時又要如何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光明正大討伐逆黨?
按漢人的說法,就是凡事必得師出有名,正統合法,方能堵天下悠悠眾口,將改朝換代帶來的各種弊病減低到可以控制的範圍內。
這些,多爾袞大概是一輩子也不會想得通罷?
京城,唾手可得,大明的江山,很快就要是他的掌之物,無垠的海岸線,廣袤的大海,將任由他處置蘭兒,你喜歡看海,想坐海船的願望,爺必能在三年之內讓你實現
想到那時的風光,以及蘇淺蘭驚喜的笑臉,皇太極眼劃過一片得意和溫柔,唇邊帶出了甜蜜的笑意。
此時的京城,一片混亂,跑得掉的紛紛往南逃竄,跑不掉的只好緊閉門戶,只盼街上隨處可見的土匪大兵不要砸開自家房門奸yin擄掠。
現在其實也分不清誰是兵、誰是匪了,百姓們唯一能做的只有戰戰兢兢地捱日子,捱過一刻是一刻。
前些日子闖王宣佈稱帝,祭天告廟,搞得聲勢浩大,硬是沒有幾個人敢去看看熱鬧。可現在吳三桂引著關外的韃子兵一起兵臨城下,闖王連打都沒打,就匆匆棄下京師退回西安,臨行還要四處放火,真是苦了京城百姓,惶惶不知終日。
就在這樣緊張氣氛的京城某條街巷內,一輛馬車卻在兩名男子的策馬護送下穿過蕭索混亂的街頭,停到了一處因破敗逃過火災之劫的院子外面,推開虛掩的破門,逕直闖了進去。
無人的院落,一顆半死的枯樹落下幾片敗葉,輕風吹起馬車的門簾,一隻纖美的玉手掀開簾子,從馬車鑽出了一名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跳落下地,疑惑驚奇的轉頭打量起這個院子來。
這院子真的很破敗,實在不像能住人的樣子,到處都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但是送她來到這裡的那個男子卻站在樹下,滿臉都是思念,從他身上透露出來的寂寞和蕭索,叫人看了心頭酸軟。
「師兄」另一名男子從馬車那頭轉出來,出聲呼喚。
樹下男子回過神來,望了他一眼,淡應道:「想不到方隔半個多月,京師局勢便已急劇變化,連闖王也棄了皇宮,倉惶離去」
院子裡的三人一時沉默無聲。
這三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循方師兄弟和陳圓圓,南方避禍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又返回了京師,卻不料眼前所見已物是人非。
「師兄咱們現下怎麼辦?」
李循方看看師弟李巖,對他說道:「這樣,麻煩師弟代為打探一下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吳府的情況若是吳府還有人在,你便回來,咱們先把陳姑娘送回去再說」
「是我這就去」李巖點頭應允,迅閃身離開了院落。
陳圓圓好奇走近李循方身邊,輕聲詢問:「李先生這裡……是什麼地方?是你過去的宅子麼?」
「不是」李循方簡單回答,轉頭望住了她:「如今闖王已撤離京師,而吳三桂正領兵近逼京師,不日便到稍候在下便將姑娘送回吳府,威脅已去,姑娘很快便可與將軍重聚」
「多謝李先生」陳圓圓口道謝,面上卻並無多少喜意,只感到深深的失落,她不知道李循方思念的是誰,卻知道那個她定然在他心目佔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不單李循方,連吳三桂也是
她不覺輕輕歎了口氣,若得世間有一男子如此思念於她,便是讓她粉身碎骨,或是即刻死了,她也是甘願的,滿心充實的,但可惜,這份幸福從來都不曾屬於她
想了想,陳圓圓忽然對李循方冒出了一句:「圓圓也祝願李先生,願李先生能早日和心上人重聚」
李循方怔了一怔,眼底卻劃過了一抹失落,重聚?可能麼?就算真有那天,自己整個面容已毀,這般恐怖的臉孔,怎麼捨得去驚嚇她?
出去打探消息的李巖很快回到了院落,可是他帶來的卻是個令人渾身冰冷、氣憤震驚的消息:吳府上下三十四口,已在闖王離京之際全數被殺老弱婦孺、奴僕犬馬一概不曾放過
陳圓圓嚇得臉色蒼白,呆若木雞。李循方卻是神色劇變,又驚又怒這是闖王會做的事麼?這還是當初那個率真純樸、熱血要為百姓出頭的闖王李自成麼?他什麼時候竟變得這般殘狠暴虐了?
是自己的疏忽全都是自己的疏忽竟然來遲一步,眼睜睜看著老友滿門遭了殘害,而未及出手相救是自己的錯
李循方遽然握緊了手裡的寶劍,往昔的淡定消失不見,兩眼定,只是悔恨無邊,左掌拍出,身旁的枯樹頓即轟然倒塌。
「師兄」李巖對自己師兄的脾氣還是十分瞭解,忙開解道:「這事不能怪你兩軍交戰,極少有**延家眷,誰又想到闖王會遷怒於無辜百姓?更何況當初的闖王,也不像這般喪心病狂之輩」
李循方慢慢冷靜下來,目露出了濃濃的哀傷和失望,是自己瞎了眼,以為李自成是個人物,才會投身軍,輔佐於他。卻原來此人心志這般不堅定,稍有挫敗就性情大變,完全不配坐擁江山。
「師兄?」李巖又出聲詢問。
看看眼前兩張等著自己拿主意的面孔,李循方定了定神,聲音沙啞的問:「吳三桂那方可有消息?」
李巖答道:「據知,他率領十萬大軍已迫近京師,最遲今夜便可進京。師兄,用不用我去給他送信?或者直接將陳姑娘送去?」
李循方點點頭:「那就麻煩師弟再跑一趟,給他送個口信,把陳姑娘身在何處告訴他,讓他派人來接咱們,還是不必露面了」
「好」李巖會意,再度出門而去。
李循方吸了口氣,對陳圓圓說道:「將軍知道你還活著,一定非常歡喜,會以最快度派人來把你接走此刻離天黑尚有大段時間,姑娘不妨留在車歇息等候,餓了就先吃點乾糧。」
陳圓圓咬了咬牙,誠懇的望著他道:「將軍愛才,求賢若渴,李先生身手高絕,又救了圓圓,此番見到將軍,只要先生肯開口,將軍一定會好好重用先生,賞賜先生的」
李循方不禁笑了一下,拒絕道:「陳姑娘好意,在下心領了但在下解救姑娘,並無所圖見到將軍,還要請姑娘守口如瓶,莫向將軍透露了在下的姓名,不知姑娘可肯做到?」
陳圓圓愕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李循方出手救她,既然不是為了她的美色,那多半就是想藉此搭上吳三桂這條線,謀求功名利祿,哪想到李循方竟然什麼都不要?
「李先生不考慮圓圓的建議麼?」陳圓圓不甘地問。
李循方望著她,堅決的搖了搖頭。
「那……好吧圓圓會依照先生的要求,不會把先生的名號告訴將軍」陳圓圓只好答應對方,心頭卻油然多出了一些莫名的感動。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陳圓圓待在車上,倚在車窗邊上望著懸掛高空的圓月,耳邊傳來李循方悠揚寂寞的笛聲,竟是感到了幾分不捨和心疼。
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奇男子,身手絕,品德高尚,兼且精通音律是什麼樣的厄難傷到了他的面部,才令他不得不遮以假面?是什麼樣的奇女子,才令他這般深深思念,默默去愛?
不知不覺,笛聲忽住,李循方宛若驚鴻般從高處落下,悄無聲息停立院。陳圓圓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隨即聽到了有人拍門的聲音,還伴隨著焦急的呼喚聲:「吳夫人?吳夫人你可在裡邊?」
「陳姑娘,接你的人到了」李循方朝陳圓圓說了一句,將手背遞了過去:「請下車吧」
陳圓圓心頭泛起一抹喜意,連忙扶著他的手背跳下了車子。
恰在這時院門打開,一隊親兵很快衝進院,團團圍住了他們,為一人正是吳晚,他是認得陳圓圓的,一見真是陳圓圓站在院子裡,喜得連忙上前見禮:「夫人可安好」
「我很好全賴這位……先生相救,才保住了我的名節清譽」陳圓圓連忙回答,極力表明李循方相救的恩情。
李循方朝吳晚點點頭:「人已送到,某告辭了」說罷便打了個呼哨,將馬兒喚到身邊,飛身上去,就在眾親兵的瞠目注視下從坍塌的一處矮牆上躍出了庭院,消失於黑暗深處。
陳圓圓怔怔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想到此後或許再無重見的機會,彷彿心有什麼地方一空,竟是說不出的惘然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