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明亡
這一夜的皇宮,不再有人注意皇帝的去向,上下尊卑高低貴賤在災難臨頭之際不再有明顯的差異。崇禎皇帝提著劍走出昭儀殿,茫然望著前方來去奔忙螻蟻般的宮人,忽然感覺自己跟他們也沒什麼不同。
都是一樣的人,那自己拚死也要維持的所謂皇家顏面,到底值不值得?是不是跟家人們聚在一起苟活,比面子更重要?
但此刻,妻子們都死了,女兒也死了,再想這些又何用?手染親人鮮血的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光啷」一聲,寶劍鬆手落地。在這一刻,崇禎恐慌的心驟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意願,他,無比掛念起還活著的三個兒子來,從小嬌生慣養根本不知在外頭如何生存的他們,將來會如何?
「周奎,你是太子和定王的外祖父,田弘遇,你是永王的外祖父,於君臣之義、血緣之親,想必你們會竭盡全力,保全你們的親外孫兒……」崇禎喃喃低念著,可心的不安卻絲毫未減。
這一刻,他現自己完全無法放心,完全無法相信平時那些道貌岸然儼然君子的士大夫們真有那麼熱血和忠肝義膽,無法相信
「他們的家距離皇宮不遠,也許……也許到高處遠眺,可以看得到他們府上的動靜」崇禎飽受刺激驚嚇,神智已然有些混亂,想也不想就轉身朝後苑煤山方向奔去。
「萬歲萬歲爺」迎面忽然撲過來一名年太監。崇禎定了定神,認出這人卻是御筆太監王承恩。
這麼混亂的環境,居然還有人注意到他是皇帝,沒有像躲瘟疫一樣遠遠跑開,反而主動迎上前來,真是太難得了實在令他對太監一向的惡感瞬間改觀不少。
「承恩,你還沒跑?」崇禎牽著嘴角帶一絲苦澀的動問。
「這……萬歲爺……老奴是……」王承恩神情猶豫,崇禎順著他閃爍的目光向前一看,冷不丁嚇了一跳。
不知什麼時候,幾步之外多了一道黑影,宛若鬼魅般站在那兒,冷冰冰動也不動的瞥著他看,木然呆滯的面孔,怎麼看怎麼怪異,好像那張臉是一張死人的臉,就這麼附在他面上。
「你是何人?」崇禎一驚過後,忙厲聲喝問。
對面那人不一言,只是緩緩抬手,揭開了面具,面具下面,赫然是張黑紅斑紋交錯,沿著血管佈滿疤痕的恐怖容顏饒是崇禎向來膽大,也殺過人,仍然被這張醜惡難以形容的鬼面給駭得退了兩步。
「你究竟是誰?」雖然見到了對方真面,崇禎仍然認不出來人。
「李某循方」來人終於報出了姓名,聲音嘶啞低沉。
「你……你沒有死」崇禎失聲驚叫,見鬼般瞪住了那人。
「拜君所賜李某劇毒攻心,全賴修煉多年的功力,勉強將劇毒逼到面部,深嘗血管爆裂毀容之苦,才得以生還於世」李循方淡淡解釋,說來只是一兩句話,可其的非人經歷有誰知道?
崇禎愕了片刻,竟然「嘿嘿、哈哈」地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繼續抬腳往煤山方向走去,搖著頭道:「天意這都是天意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天不讓你亡,你自然死不掉」
李循方見他狀若瘋狂,不由微微一皺眉頭:「你去何處?」
崇禎被他攔住去路,不耐的伸手想要把他推開,卻哪裡撼他得動,只得抬頭望住了他,憤然笑問:「你待如何?報仇麼?來啊照準這裡刺下去啊你不是恨朕鳩殺你麼?怎麼還不動手啊?」
李循方竟然被他質問得滯了一滯,當初遇害,多少次午夜夢迴都被身上的痛苦折磨得恨不能生啖了仇人的血肉,可現在見到他這副被逼上絕路的瘋狂模樣,胸那股仇恨卻意外產生了消退。
遲疑間那太監王承恩已悄悄溜出好一段距離,瞥眼看見一隊侍衛正從附近宮殿旁轉出來,他再也抑制不住,驟然大喊起來:「來人啊快來救駕啊萬歲爺在此,刺客要殺萬歲啦」
那一隊侍衛大約十來個人,聽見喊聲俱是一愣,下意識的成半圓陣型舉著刀劍圍了過來。
李循方雖然不怕這些侍衛,可也不想被他們拖住後腿,讓崇禎溜出了掌心,立即探手朝崇禎胸前抓去。
身形方動,不意王承恩這太監居然有幾分勇色,突然撲上前來,一把抱住了他的右腿,死命拖著,嘴裡朝著崇禎大喊:「快走啊萬歲爺快走啊走啊——」
崇禎雖然並不怕死,甚至已心萌死志,可被王承恩這麼一喊,又見他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拖住敵人給自己製造逃跑的機會,感動之餘身不由主的便即按照他意願向後退去。
李循方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被他溜掉,一掌拍暈王承恩,待要抽腿去捉崇禎,不料這太監抱他的腿抱得死緊,人雖昏厥,卻未鬆手。
眼看崇禎已退開了好幾步,就要脫離他的掌控,急切之下李循方只得乾脆拎住了王承恩的身子,一起撲向崇禎,探手將他鉗住,一邊捉著一個,趕在侍衛合圍之前兔起鶻落衝進了黑暗。
崇禎倒也倔強,現自己走不脫李循方的控制,乾脆閉上嘴巴連呼救也放棄,擺出了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態。
耳邊風聲呼呼,身體如騰雲駕霧,崇禎也不由暗地駭異,想不到李循方功夫之高,竟到如斯境地,難怪連鶴頂紅那樣的絕品劇毒,也要不了他的性命,而僅僅是令他毀容。
李循方倏然停下,把手裡兩個人一齊丟到地上。崇禎睜大眼睛環目四顧,驚詫得喚了出來:「煤山?」
他確定自己並沒有認錯,這裡正是後苑煤山腳下,如果讓他走,只怕走到半夜也摸不到山腳下,想不到被李循方挾持,不過片刻,就已置身此處,如此巧合,他想想竟是不由放聲大笑起來。
李循方冷眼瞥著他,倒是不明白他在笑些什麼,如此歡暢。
「多謝多謝了」崇禎朝他抱了抱拳,一轉身就朝山上走去。才走出兩步,脖頸間陡然一寒,一把利刃已然架上了他的肩頭。
崇禎黯然收斂了笑意,語氣裡不覺帶出了幾分乞求:「朕可不可以到這煤山頂上再死?你有什麼疑問,到了這山上,朕都知無不言」
「萬歲萬歲爺萬萬不可啊」太監王承恩恰好甦醒過來,聽到這話,魂飛魄散,慌忙要勸崇禎打消赴死的念頭。
煤山這頭僻靜無人,李循方本意是要尋清淨之地瞭解他跟崇禎之間的恩怨,見有這太監在一旁也頗為礙事,便乾脆順了崇禎的遺願,收回利刃,一把捉住崇禎的胳膊,丟下王承恩拔地而起,往山上掠去。
「萬歲萬歲爺」王承恩眼睛一眨便不見了李循方和崇禎皇帝的影子,驚得連聲呼喚,拚命的也朝山上趕去。
從煤山一隅居高臨下的往下看,只能看見火光處處,遠遠的外城,闖王軍隊的連營如同憑空多出來的小山包,堆得看不見盡頭。
李循方可沒有心情陪他看風景,一將他放下,就冷冷的道:「李某自問忠誠,對你從無二心,當年更是曾經拚死保住了你的性命,可沒想到,最後卻換來你一杯毒酒,連面也不見,就讓人當場要某的命救命之恩你不念也罷某究竟何處對你不住,令你對某怨毒若此?」
看不清周奎、田弘遇的宅邸動靜,崇禎已然心灰意冷,聽到李循方這番責問,不禁哂然一笑:「殺一個人,必然有不得不殺的理由朕乃天子,就得守護這身下的寶座,哪怕你曾經對朕有情有義,可只要你有一天威脅到朕,朕就算再不忍,也只好先下手為強」
「好一個先下手為強」李循方冷笑連連:「卻不知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某有反意?就是某的義父,也未曾有謀反之舉」
「呵呵……」崇禎笑將起來:「你不懂你心目只有江湖那一套,卻不明白身為帝王的難處你義父,魏忠賢就算沒有反意,可他卻架空了帝王的權力,昏庸之君或許樂享其成,朕,卻無法忍受」
李循方默了一下,聲音透出了幾分諷意:「帝王之術,在於平衡某義父在時,挾宦官之力抗衡朝廷迂腐之臣不知為天啟皇帝做了多少帝王想做而因為遭受武百官反對而未能做到的事」
「而你,卻棄了平衡之道,一門心思只想展示自己的能耐,妄圖事事親力親為,視我義父為阻礙,雷霆剪除」
「你這是以能臣的姿態在取代我義父的地位,而非以君王的身份,統御天下,如此作為,焉得不敗」
崇禎呆了一呆,他一向只當李循方是個武林高手,江湖勇者,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句句都叫人深思而有所悟。
李循方嘲諷的又說了下去:「你執政以來,想必已深有體會,某也不多說,就問你一句,某義父去後,你可領教了武百官的厲害?」
「他們在你國難當頭之際,任你喊得聲嘶力竭,也不肯拔出九牛一毛,捐出少許銀兩以充國餉」
「京城岌岌可危,分明南遷便可避禍,他們顧念自己的身家,卻齊聲反對國內混亂,亟待整治的當頭,分明只要與關外結盟,便可緩一口氣,先安內後攘外,他們又是如何阻止的你?」
「嘿如使某義父尚在,試問這班臣豈敢藐視君王,朝堂之上,你又怎會淪為孤家寡人?」
李循方接連反問嘲諷,崇禎呆若木雞,竟是久久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