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金手指 第六卷、雨露澤四方 三四一、君子死而冠不免
    天子的欽使來得很快,但出乎眾人意料,除了一個傳旨的侍衛,並沒有緝捕的軍情司軍士。

    那侍衛也沒有理會鄧若水趙景雲等人,他的神情冷冰冰的,以往隨同天子來週刊公署時總是面上帶笑,但這次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他是天子近臣,態度自然反應了天子的喜惡,魏了翁見了心中便是一跳,但那侍衛卻不曾多說什麼,只是傳詔天子召魏了翁回去議事。

    魏了翁看了眾人一眼,苦笑著吩咐了幾句,又讓自己的隨侍留在這裡,便匆匆離去。到得正午左右的時候,有消息傳來,魏了翁為陛下所訓斥,令其於府中閉門思過,至於朝堂政務,由洪咨夔、陳貴誼二人共署。

    這彷彿是一個信號,所有關注此事之人都動彈起來,當日下午,臨安府便有差役來《週刊》外,說是要入內調查,將《週刊》公署內外翻得個底朝天,得到了趙景雲、張端義的手稿之後如獲至寶,迅速收隊回去。

    緊接著,一群商人義憤填地來到《週刊》,帶著他們的家僕,將一盆污水盡數潑在《週刊》公署大門上,然後揚長而去。

    臭氣熏天,那一盆污水,竟然是從糞坑中舀出來的糞水。

    對於斯文之地來說,這可是莫大的羞辱,不過此時鄧若水卻不在週刊公署中,他正在致仕地前丞相崔與之府前。

    這幾年崔與之身體越發不好。致仕之後除了偶爾乘火車去華亭、金陵看看外,幾乎就是在家中不動彈。為了避免對朝政還有太大的影響。對於百官地求見,崔與之常常是稱病不出,而只有趙與莒來時。才會真正出來。不過鄧若水不是官員,因此這年許來,還是見到過崔與之幾次。

    「鄧先生,我家主人已經去了金陵,說是要去見見金陵冶煉廠的新廠房,一大早便出了門。」聽得他的來意。門房很是歉意地拱手道:「鄧先生暫且請回,若是老主人回來。小人必定轉告鄧先生來訪之事。」

    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鄧若水苦笑著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地車上。

    若說臨安城中還有誰能影響到天子。讓天子能夠從輕處置趙景雲,那便是崔與之了。鄧若水在得知魏了翁被勒令反省之後。便知道這次只怕難以善了,他自己雖然無所畏懼。卻不願意看到趙景雲張端義等人因此獲罪,故此一方面派人去告訴張端義,要他趕緊躲一躲,另一方面則來拜訪崔與之,希望他能夠讓天子暫息雷霆之怒。

    但是。崔與之這個老滑頭。人越老便越狡猾。早上一看到報紙上地文章。立刻令人買了車票避到金陵去了。雖然門房說是去看冶煉廠地新廠房。實際上不過是避開這正在形成地風雷。

    「罷了罷了……我們此時。也只有如此了。」鄧若水心中歎了一聲。

    不知道是天氣地緣故。還是嗅到了風雷地味道。路上行人並不多。途經新闢地墨香坊地時候。行人卻驟然增加了。滿街上都是人。數以十計地小販在人群中穿梭往來。

    這是最靠近週刊公署地一條南北向地縱街。臨安城中地大小十餘家報社。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包括這些報社地印刷廠和商務印書局。也都在這裡。墨香坊地名字。也是因此而來。鄧若水聽得外邊不停地叫「賣報賣報」地聲音。心中暗暗有些奇怪。按照平常地進度。報紙是拿出來早上叫賣地。現在都過了午後。怎麼那些小報販子還在不停叫賣?

    「是大逆不道還是背恩忘義。一評大宋時代週刊兩篇繆文!」一個報販子大聲呼道:「來買來看啊。看看《京華報》如何痛批逆賊!」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臨安商報》特刊炮轟《時代週刊》!」

    「試看當今之天下,乃是何人之天下!」

    嘈雜的叫聲傳入馬車裡,鄧若水初時還有些面色灰敗,但他是個越挫越強的性子,這天下要與他為敵,反倒激起了他的怒意。

    馬車很快被這些人發現了,這些年裡,上頭用白漆刷著「大宋時代週刊」六字的馬車在臨安街頭行走時,總是輕捷而驕傲的,可今日不但車輪子像是被泥坑陷住一般步履唯艱,而且車伕也垂頭喪氣,覺得似乎沒了往常的驕傲。每個看到這車子的人,投來的目光都是不友善的,甚至是鄙夷、敵視的。

    「逆賊,人人得而誅之!」一個鬍鬚飄飄的儒生振臂大喊。

    「為天下誅此賊!」立刻有人響應。

    數十人瞬間湧了過來,將馬車團團圍住,緊接著彷彿一條街的人都圍了上來。鄧若水的車伕嚇得瑟瑟發抖,丟了韁繩抱著頭,只差沒有滾入人圍中逃走了。

    鄧若水掀開車窗簾子,平靜地看著這一幕,然後他正了正衣冠,將一枚上有「心繫民生」四字的徽章別在自己的胸前,這枚徽章是趙與莒在週刊十週年時欽賜與他的,鼓勵他同時也是指出將來週刊的辦刊方向。

    將衣服下把拉伸,他掀開門簾,走出了車廂。

    迎面而來的是蓬勃的怒火,鄧若水幾乎覺得,這些人的眼中都在噴火。他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八個字: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但他很快就定住神,挺直胸膛,笑了一笑,就像當年他以一介書生挺劍要去殺領著數十萬大軍的吳曦一般。

    「他還笑,他還笑!」

    有人氣憤不過了,便將手中地東西向他砸來。有一個帶頭的,便立刻有第二個。雨點一般地東西砸向這輛馬車,在群情洶洶之間,這輛小小的馬車。就像是隨時會被吞沒的扁舟。

    鄧若水猛然邁步,踏著車轅,站在車伕身邊,他覺得這裡還不夠好,又吃力地爬上了車廂頂部,然後整了整衣衫。彷彿身上被砸地髒東西不存在一般。

    「君子死而冠不免!」

    鄧若水在馬車頂上振臂大呼,聲音如雷。在他面前。是圍聚得越來越多的人。

    張端義手有些發顫。筆從指尖掉落了幾回,他又將之拾了起來。然後換掉被污了的紙。

    除去墨痕,這紙上還無一個文字。

    在他寫出《鐵屋》之後。他一夜之間便成了大宋最炙手可熱的作者之一,先後又有《枕黃梁》、《七郎》和《江上男兒》等小說出來。不過他還是很少在報紙上發雜論,只有鄧若水向他要約時,他才會用白話文寫出一篇篇辛辣的文來。這幾年間,潤筆倒是賺了不少,家中的生活也遠勝以往,可老妻大約是在紡織廠裡做慣了,卻始終不曾辭去工作。每每想起這個,張端義便有些歉然,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實在是除連累老妻外,簡直是一無是處。

    但今日還要做一件更對不起老妻地事情了……

    看著桌子上的電報,張端義苦笑了一下,鄧若水膽子也太大,竟然敢通過電報來通知自己躲避,這所有電報在電報局都是有存底地,事發之後天子要追究起來,鄧若水少不得又要加上一條罪狀。

    想到這裡,張端義終於定下心,開始奮筆疾書,這是留給老妻地信。

    信寫完之後,他不等干了,就拿硯台壓著,自己略收拾了些東西,快步便出了門。他才出門,老妻便自側門進了屋子,淚眼婆娑,用手反覆撫摸著那張紙。

    「你要踐行大道,又為何擔心我會扯你後腿,我這些年來不辭工,不就是準備著這一日麼!」老妻望著空蕩蕩地大門在想。

    離了家的張端義並不知道家中之事,他叫了輛車,便直接趕往車站,下午有輛車開往臨安,到得子夜正好抵達臨安車站。

    車站裡人聲嘈雜,這兩三年來,蘇州府發展突然加速,工廠大量開工,商舖迅速增多,人口也快速增長。天子即位之初便開始推行地獎勵生育政策,如今在蘇州已經顯出了效果,到處都是孩子,到處都是這些未來希望的叫鬧聲。張端義原本是很怕吵地,但看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時,他卻覺得歡喜。

    這些孩子地父母,為了他們能在將來起點更高一些,正在冰冷冷的機器前埋頭苦幹,或者在烈日暴雨中曝露於工地之上。他們還是好的,在中原,還有更多的孩子父母,為了賺得一日三餐而在辛苦勞作。天子雖然從內府中掏錢,在全國大量開辦學堂,又自戶部財政中,為這些孩子的教育而投入大量錢鈔,可是這些錢鈔豈能解決掉所有的問題?孩子將來出了學堂,他們也要生計,要置產買房,要成家生子,這些卻是朝廷管不過來的。

    唯有靠他們自己的雙手……可那些豪商們卻要用種種手段,將他們雙手創造財富盡數剝奪!

    張端義雖然反對天子重商的政策,卻不反對工業化,他雖然看到了這種高強度剝削存在,卻沒有什麼辦法去解決它,他只能通過反對天子的重商政策來表達自己對這種不公平的態度。

    結果這次惹了大禍……若沒有趙景雲的那篇文章,他的文章還不會太過引起注意,可是和趙景雲那質疑聖君賢臣存在的文章擺在一起,這分明就是在抽天子的臉嘛!

    想到這,張端義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心中又隱約覺得對不住天子。

    若不是天子賞識,自己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落魄書生,百無一用,靠著老妻供養,哪裡有現在的名聲?若不是天子推動,自己暢導的白話文寫作,如何又能成為當今文壇的一面旗幟,乃至與新古文分庭抗禮?

    還有魏了翁,這個老友沒有因為身高爵顯歧視故人。待自己還是如同往常一般地熱情,這次被自己和趙景雲連累慘了……

    張端義與趙景雲不同。故此,在車站時他還猶豫了好一會兒,等到列車即將開出將才下定最終決心。他要連夜入臨安。自己給大宋時代週刊惹來的麻煩,自然要自己去面對,無論是從私德還是從道義上講,自己都不能一走了之。

    夜間列車上地乘客,多是從金陵去慶元府的,他們在車上睡上一覺。次日臨晨正好到慶元府。因為這時已經進入旺季,不少沒有買到坐位票的人。便拿上一張報紙墊著席地坐在過道之上。車廂中瀰漫著汗酸味,雖然列車乘務員將車廂頂端地通氣孔打開也改變不了多少。

    張端義聽得周圍的人相互施禮問好。雖然大多數是陌生人,但大宋向來是禮儀之邦。更有「十年修得同舟渡,百年修得共車過」之新俗語。因此車上出門在外的人們,都還是挺客氣的。

    「這張端義該殺,趙景雲該剮!」

    車廂裡的繁忙嘈雜,原本讓張端義心靜了下來,但這突然傳到耳裡的聲音又嚇得他一跳。他向那邊看過去,那是一個胖頭胖腦地男子,因為車廂裡悶熱的緣故,滿頭都是密密麻麻地汗水。與他一起地也是幾個商賈模樣的人,也都是激憤地模樣。

    「這等大逆之語,能在《大宋時代週刊》上刊發,這報紙也難辭其糾!」有一個商賈應和道。

    「正是正是,張端義這人最為可惡,我們不過是憑著資財與才智賺些錢,他便眼紅,寫了多少篇不靠譜的文兒,說我們盤剝工人,我呸,若不是我們勞心開廠,那些工人連生計都沒有,想被盤剝亦不可能了!」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孟子早就說過這個道理,那張端義還枉是讀書出身,連這都不懂!」

    「趙景雲比張端義更可惡,我大宋開朝以來,之所以歷劫而不衰,不過是十個字,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趙景雲竟然無君無聖,視聖君賢臣如無物,卻要與那些升斗小民共治天下這天下如何是那些目不識丁地小人能治的?」一個老儒聞語不滿地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分明是張端義比趙景雲更可惡,俗語雲,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張端義意欲斷我等財路,與殺我等父母何異?倒是趙景雲以為不可令士大夫獨攬朝權,倒是大義之言,我等商人,也讀過聖賢書,又為國納銳納捐,算得上是儒商,論及理財之術,士大夫有幾人比得上我等,這朝堂之上,當有我等之位才是!」商人中一個不滿那老儒滿嘴地輕蔑,憤憤地說道。

    「胡說八道,你們這些逐臭之徒,也妄圖染指權柄,你們見利忘義,唯財是舉,居於民間猶是剝人以自肥張端義此言倒是不虛,若是放你們上朝堂,那滿朝之中便儘是貪贓枉法之臣了!」

    「如今朝堂上貪官少了麼,惹起這番風波的京西行省,那些貪官哪個不是讀書人?」

    原本雙方是共同聲討週刊上兩篇文章的,但說著說著,卻變成了雙方自己的內鬥了。張端義初時聽得要喊殺喊打,額頭也不禁見了冷汗,但聽到後來,卻不由得微微哂笑起來。

    「諸位莫吵了,吵吵嚷嚷的,倒讓人覺得張端義先生與趙景雲先生說得有道理。」一個年輕人突然插嘴進來:「商賈只想獨佔天下之利,士大夫只想獨攬權柄,二者一個不願意分利與民,一個不願意分權與民!」

    這話一出,兩伙人盡數啞然。

    (修改加入:中國文人以天下為己任、堅守正道擇善固執的精神,其實是很感人的。)

    注1:君子死而冠不免,孔子弟子子路死時之語,孔子弟子之中,我最喜歡這個人,生時率直得可愛,死時迂腐得壯烈。

    注2:天子重英豪之句,乃北宋人汪洙之《神童詩》,其詩中有「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之句,士大夫壟斷朝權,由此便可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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