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向來英明,對待漢臣也頗為謙遜,這種勃然大怒,從人品上將漢臣們批得一錢不值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
在緩過神來之後,漢臣中幾個老的哭嚎起來,有說「臣忠心耿耿天日可見」的,有說「臣誓不食周粟必與大元共存亡」的,立刻又有反駁說「我大元蒸蒸日上宋國不過跳樑小丑不食周粟實為咒我大元」的,然後那兩老頭便在朝堂上打成一團,撕扭了會兒之後,兩人便雙雙暈倒,被拖了出去。
其餘人則繼續面面相覷,便是想學著那二位老頭裝暈,此時也是拾人牙惠,若是激怒了拖雷,只怕現在就要開抬打板子抽鞭子,豈不是斯文掃地!
想通這一關節之後,朝堂上便是一片嗡嗡聲。
李銳冷眼瞅著這些人,很顯然,方才拖雷的一番話對於他們並未產生什麼觸動,這些人的面皮都厚實慣了的,而且,他們也不認為拖雷方纔的話是一種羞辱,相反,拖雷只不過將某種隱藏在黑暗之中的規矩給揭開來了。
何此漢魏、魏晉更替之時如此,便是唐和五代、五代和宋,乃至遼、金、宋間的此消彼長,莫不如是。坐在朝常上的天子是姓趙還是姓完顏,是漢人或者是其餘部族,對於這些人來說都是毫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們的門生弟子是否能科舉入仕,他們自己是否能在朝堂之上列位。
「銳兒,你在想什麼?」
既然眾人都裝出熱火朝天商議對策的模樣,李全也不例外,不過這些漢官對於他這個中途叛宋投來又失了兵權的武將並不歡喜,而李全也瞧不起這些滿嘴胡言亂語的傢伙。故此,他能夠商議的對象,就只有李銳了。叔侄二人靠著一根大木柱子,李全低聲問道。
「唔……在想陛下方纔之語呢。」李銳雙目閃爍了一下。
「呵!」李全以一個字回應。
二人才說了幾句,一個漢臣便發覺他們叔侄在竊竊私語,那漢臣也悄悄走過來。恭恭敬敬向李全施了一禮:「李萬戶總管。」
李全斜睨了他一眼。因為幾個漢將不在地緣故。他們叔侄在所有漢臣中地位超然。受他這一禮。倒也不算狂妄。就算是狂妄。那個漢臣如今也沒時間去思想這些。他把聲音壓得幾乎低不可聞:「二位是知兵地。前方尚可挽回否?」
李全還未答話。然後間一個怯薛從大殿側門闖入。大殿中立刻靜了下來。那怯薛掃了眾人一眼。便徑直走向李全叔侄。微微行禮:「李萬戶總管。陛下讓你們叔侄去後殿。」
李全掃了那個方才問話地漢官一眼。那漢官面色發白。身子在微微顫抖。李全冷冷一笑。然後昂首而出。
拖雷這幾年也算是勵精圖治。在宮室營建上花銷並不是十分大。只不過他積累下地一點餘錢。大多都用來填那些蒙人貴戚地欲壑了。故此。他地後殿。遠沒有前殿那般奢華。相對比較樸素。擺設方面。留有大量地蒙人風格。
李銳進來地時候。嗅到了一股馬奶味兒。拖雷雖然成了大元地天子。還沒有改變飲用馬奶地習慣。這一來是表示他不忘本。二來也是提醒自己要注意吃苦。李銳心中浮起淡淡地同情。但很快。他便把這同情拋開了。
「兩位李卿。朕如今只能靠你們了。」
拖雷一開口便是語出驚人,他坐在那裡,面上倒沒有多少怒氣。有地只是疲倦,頓了頓,他昂首道:「朕要親征。」
這四個字讓李全與李銳都怔住了。
「無論如何,朕都要搏上一回。」拖雷道:「若能救出燕京的二十萬軍,我大元尚可與宋對峙,否則……你們都見了宋國的那檄文吧,宋國那個小兒皇帝的胃口甚大,他連遼東都想要呢!」
「何只遼東,銳兒在流求時曾聽過一句話。凡視線所及之處。便為大宋利益之所在。」李全苦笑著道。
拖雷微微一愕,然後大笑起來:「南朝這位天子。倒真是個有趣之人,與先帝有幾分相似……」
一提到先帝,拖雷就想起來,自己的父親鐵木真正是死在了趙與莒的手中。他的笑聲立斂,一個強大的野心勃勃的敵人,實在不是件值得高興地事情。他煩躁地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朕這次準備舉全國之力,與宋人決一死戰。朕要將所有丁壯都編入軍,若是大元滅亡,朕也不會讓南朝那小皇帝討得好去!」
聽得他越說越厲,李全卻是越發地沉默了。
「你叔侄與大殿中的那些貨色不同,你們與朕一般,是回不得頭的,那些貨色,投了南朝,總還少不得一個州郡之位。」拖雷強笑道:「若是朕勝了,你們地榮華富貴自不必說,若是朕敗了……你們便只有與朕一起北竄,好的話可在極北苦寒之地熬日子,不好的話便是傳首四方的命……」
說到此處的時候,拖雷聲音甚為淒涼,過了會兒,他又冷笑道:「朕便是死,也不會像完顏守緒那般,被宋人圈在臨安城中,每到祭祖之時便牽出來現世。」
這話說得當真是英雄氣短,便是李全這般鐵石心腸的人物,也不由得為之心軟。他微微一歎:「陛下何至於此……這世上之大,大宋再強橫,莫非還能讓我們沒有活路不成?」
雖是安慰之語,可李全也間接說出,他對於拖雷所說的御駕親征之事,實在是不怎麼看好。
「李卿,你便推心置腹地與朕說說,究竟該如何是好?」拖雷又問道。
李全輕輕咬著牙,過了會兒道:「陛下,若是能壯士斷腕,另辟疆土,或者……」
「往哪兒另辟疆土?」
拖雷打斷了他,苦笑著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地面:「天上地下,哪兒還有疆土給我們另辟?往北。便是我們逃到嶺北小海以北,大宋皇帝會豈不會追到此處?往西,我們又如何說服我那兩個目光短淺的兄長讓我們通過他的地盤?往東,便是佔下了高麗,安知不是為宋國前驅?」
李全蠕動著嘴唇,然後搖了搖頭。誠如拖雷所言,他們能向哪兒逃?
他也無計可施,只能看自己地侄兒李銳,李銳同樣一籌莫展。
「你們就不必跟著那些無用之輩耗著,去檢點人馬,朕御駕親征,你們替朕留後,若是朕敗了,便護著太子蒙哥和忽必烈向北去……蒙哥。忽必烈!」
隨著他一聲招呼,後殿之外走進來兩個少年,正是拖雷正妻所生的兩個兒子。蒙哥如今二十五歲,忽必烈則是十六歲,兩人都是滿面英武,目光中儘是不憤。在兩人之側,尚有一僧,也不過是二十歲左右,向李全、李銳合什行禮。
「海雲,說說你自宋人書中學得的東西。」拖雷道。
「是。」那僧人又行了禮,抬頭看了李銳一眼:「此事其實李千戶應知。只是一時未曾想到。」
李銳輕輕佻了一下眉,方才拖雷自己說了,他們根本無處可走,但現在又要將蒙哥、忽必烈兄弟托付予自己叔侄,而且還召來這個和尚,究竟是什麼用意?
「小僧見了宋人秋爽所著《東遊記》一書,得知大海之東尚有一地,宋人稱之為東勝洲。」
李銳大吃了驚,插嘴道:「宋人造船之術。渡海東去,猶要六月有餘,海上風浪險阻,實非……實非我大元力所能及也!」
「讓他說完。」拖雷喝了一聲。
海雲繼續說道:「小僧得知此事後便多方查問,蒙哥與忽必烈王子對此甚為上心,遣人去臨安、華亭等地,終於在江南製造局遇著一夥意欲去東勝洲尋找黃金的膽大妄為之徒,自他們那兒得到一份地圖。」
這和尚一邊說一邊看著拖雷,拖雷點點頭。他便慎重地從僧袍裡掏出那份圖。因為是輾轉而來的緣故。那圖已經皺巴巴的,海雲指著圖道:「此圖雖是簡陋。卻是拓自宋人初次前往東勝洲的地球儀上,二位,在我大元極北之地,與東勝洲不過是一水之隔,這水面極窄。小僧曾隨孛魯大王北征,知道在嶺北寒季時節,便是海面也會結成厚厚地冰。若是能攜帶足夠的棉衣、食物、乾柴,我大元完全可以乘著冬日經冰面渡過這道海峽,抵達東勝洲。」
「這東勝洲地域,比我大元加上宋國還要大上十倍,又有千萬土人,宋人往來不便,只要我大元佔了這地方,十年生聚,十年拓展,二十年後,便可在此建起一個不遜於大宋地大國來。那時即便是宋人渡海遠征,我以數千萬民戶,對付數萬來犯之敵,何懼之有?」
李銳驚得瞪大了眼睛,這小和尚一番話說出來,那便是數萬里的遠征,當真是一個好大氣魄的計劃!
「臣……臣……」而且,他自流求來,對那東勝洲原本應該比這小和尚更為熟悉才是,結果卻是小和尚提出了這個建議,他多少有些不安,才欲請罪自辯,拖雷便擺手道:「非是卿疏漏,便是朕,不是到了絕路,也不會想到這一招……嶺北苦寒,到了冬日便是穿著皮襖也可以將人凍死,能否順利過去,還要試試運氣……」
「故此,一年之前,朕便命你們自宋人處大量收購棉衣、皮襖,說來笑話,宋人從咱們這收去皮子,做成皮襖之後又賣給咱們。」拖雷又道:「如今收得的雖不算多,但也有二十餘萬件,你們再自民間收要,將所有百姓地都給朕收來,務必保證二十萬男子之所求。」
「是。」這是在給他二人下達命令了,李全李銳應了一聲。兩人都明白,這種遠征,非是青壯男子是支撐不過去的,到時候,只怕蒙人要將所有老弱婦孺都拋下了。
「朕御駕親征之時,會給你們留下一萬怯薛,由吾兒蒙哥親自督帥,探馬赤軍朕要全部帶走,你們自漢人當中,再挑選那些忠於我大元國事者,加上其餘各族青壯,補足二十萬人,對外只道是隨時支持朕,實際上是準備北上。朕這一年來令孛魯大王掃平嶺北、勘察道路,想來宋人是追不上你們的。」
李全與李銳心中都是一凜,此前他們都以為,拖雷除了進行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之外,便不可能再有退路,卻不知道從數年之前起,他便開始盤算此事,派孛魯清掃北邊的山林野人,再大量收購皮襖棉衣,還有讓二人準備過東地乾糧。
「陛下,既有如此退路,為何不……陛下親征東勝洲?」略一猶豫,李全問道。
「朕若不死,宋國地那個小兒天子必是食不甘睡不寢的。」拖雷搖了搖頭:「他必會窮追猛打,那時我大元不僅是亡國,只怕會有滅族之禍。」
「你二人與那些漢臣不同,你們是做實務地,雖然不會寫些花團錦簇地文章,在到東勝洲之後,無論是治國還是行軍,都離不開你們。」拖雷歎了口氣:「蒙哥,忽必烈,你二人在朕親征之後,便要禮敬兩位李大人,抵達東勝洲時,第一個要封賞的,便是二位李大人,你們可聽明白了?」
「父汗,你與忽必烈弟去東勝洲,兒子願意替父出征!」蒙哥大聲道。
「你打仗能勝過為父麼?」拖雷搖了搖頭:「而且為父說了,宋國天子不得朕,如何肯放你們一條生路?你們記著,這個宋國的天子若是不死,你們便不必指望替我報仇,好生在東勝洲生息,勿要讓我孛爾斤氏地子嗣斷絕!」
這近乎交待後事了,蒙哥與忽必烈都是熱淚盈眶,李全也擠出幾滴眼淚,跪下道:「臣必不辱使命,請陛下放心!」
出得後殿,二人沒有去前殿見那些仍被拘著的漢官,而是直接回府。李銳原本是想直接回自己府中的,卻被李全喚住:「銳兒,你到我那邊坐坐。」
李銳心中好奇,拖雷交待下那許多事情,都需要二人去忙碌,叔父喚他去坐,自是有要事要與他相商了。
「今日陛下之語,你如何看?」二人屏退左右,令心腹守著門戶之後,李全問道。
「陛下深謀遠慮,又寄大任於你我叔侄……」
不知道叔父的真實用意,李銳只能如此回答,但才說得一句,便被李全目光所阻。
「休在我面前玩這花樣,為拖雷種了幾年地,你以為我當真成了農夫麼?」李全站直身軀,鬚髮皆張:「銳兒,咱們叔侄的機會來了!」
「你休要被拖雷那模樣唬了,他若真是寄大任於你我,便應將那怯薛的指揮隊交與為叔,你道他為何要留下一萬怯薛?便是來壓我的!」見侄兒不言不語,李全又語出驚人:「君疑臣則臣必叛君,他猜忌你我不是一日兩日,既是他不仁,我又為何要對他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