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看了史天澤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卻不曾說話。
身為正副先鋒,史天澤與他的關係談不上友好,特別是進入京東以來,他們率領的部隊與彭義斌的忠義軍先後三次大戰,都打得彭義斌部潰散而逃,這讓史天澤極看不起忠義軍的戰力,幾次在他面前嘲諷說忠義軍不過是「蟻聚蠅合」。雖然他說的是忠義軍,但李全知道,他其實是在譏諷自己,自己不但是忠義軍出身,而且還慘敗在忠義軍之手過。
若他這般以為那便錯了,如今鐵木真汗信用他史天澤,那便讓他去碰個一鼻子灰,待得他鼻青臉腫之後,自家再出來收拾殘局。
「對手用的是機弩?」
聽斥候說完遇伏經過之後,史天澤又追問了一句。自從進入京東以來,他所部與忠義軍這種小規模的遭遇戰次數極多,但此次中伏,卻讓他本能地嗅到危險的氣味。
「正是機弩,埋伏在亂草之中,突然自草叢中射出,我們根本無法防備。」
每隊斥候中,除了作為主力的蒙胡,還會有一兩個史家派出的漢人士兵,而這個唯一的漏網之魚正是漢人。
「忠義軍無戰紀,便是埋伏也做不得如此……」史天澤自言自語:「此處距徐州還有多遠?」
「兩百里。」有人答道。「兩百里……那應當是流求軍了。他們果然忍耐不住,揮兵北來,大汗真是料敵如神!」
趙與莒始終想不明白鐵木真為何會將石抹廣彥放回來,史天澤卻知道得清楚。放回石抹廣彥,一來是孛魯為石抹廣彥求情,二來則是要用石抹廣彥激怒宋軍,特別是在李全口中擁有極強戰力的流求軍。鐵木真些次南下的第一目標便是奪取徐州,正如李全對他所說。徐州為中原、江南雙重門戶,奪了徐州,向西一馬平川。可直撲金國殘地腹心,避開潼關黃河之險;向南可以橫掃秦淮突擊荊襄,奪取宋國江北之地。可是徐州是堅城,又在黃河之畔,若是流求軍真有李全所說的戰力,那麼大軍攻城便是破城,自家損失也重。而激怒流求軍,誘其出師野戰,特別是誘至黃淮之北野戰,則無城池之堅大河之險。即使有那種大炮,鐵木真也有信心能一戰勝之。
史天澤抬眼看了李全一眼,見李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哼」了一聲:「李總管,你意下如何?」
他知道李全想看自家笑話,故此偏偏要將李全也拉上,這樣便是出了什麼意外,李全也不得脫身於外。
「史元帥說得極是,說得極是。」李全淡淡地說道。
兩人同時在心中暗哼了一聲,都是瞧不起對方。史天澤兩代都投靠蒙胡。當將自己當作蒙胡一員,視李全為反覆南人,而李全覺得大伙儘是蒙胡奴僕,何分高低彼此。
「不可冒失進軍。免遭意外之敗。」史天澤雖是瞧不起忠義軍戰力,也不相信李全所說的流求軍戰力。但他性子謹慎,並未立刻下令發兵,而是下令斥候繼續察探。他手下有的是精銳斥候,小小受挫算不得什麼。
四月五日,斥候傳來最新消息,流求軍五千人、原忠義軍一萬人,共是一萬五千,果然自徐州北上,正屯軍於夏村。
「這便是自家求死了。」史天澤大喜。他與李全部眾兩萬。多是騎兵,而對方一萬五千。儘是步卒,所守又只是一座村寨,並無艱險可恃。
「還須謹慎為好。」李全則唱反調道:「南蠻以其短擊吾長,渡河野戰,安知非其計乎?」
「我軍以騎兵為主,便是有計,能奈我何?」史天澤未曾與流求軍接戰過,故此不以為意:「先試探擊之,若是得破,則乘勝追擊,若是不勝,以我騎兵之速,也可遠揚回軍。」
聽他這樣說,李全也不再堅持,雖然他還是覺得流求軍如此迎戰,必然有詐,可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流求軍能有什麼計策,便是用上那大炮,可面對著蒙胡絕對優勢的戰力,大炮不過是送上來地戰利品罷了。
難道說流求果無人乎?
夏村,臨時加固的木寨雖然顯得壁壘嚴整,但李鄴估計,只要一次衝擊,這些木柵便會被摧毀。外強中乾,其之謂也。
夏村靠近微山湖,流求軍來後,將此地百姓盡數遷往徐州,又背水建起木寨,同時在湖邊建起三座簡易碼頭。此時桃花汛已過,但湖水仍漲得極高,故此適合船隻來往。李鄴望著正匆忙自船上下來的木箱,露出一絲狡猾地笑來。
若是於竹在此,看到他這般笑容,必是嚇得心驚膽戰的。事實上不必於竹在此,流求軍中基層官長,幾乎全是初等學堂出身,見著他這笑,便相互使著眼色。
「這可不成,李閻羅又在打壞主意了,你們小心些,若是被他抓著岔子發落,誰也救不得了。」吳房也看到李鄴的笑,他雖然未曾進入初等學堂,但因為戰鬥經驗豐富、屢立戰功的緣故,如今也是個官長,按著流求軍制,是「協軍校」。
「吳協軍,若是你還嘮叨這可不成,只怕只李參領掛落的會是你了。」一個年方十八歲的流求軍士低聲笑道。
「石大勺子,你也敢拿本協軍玩笑?」吳房佯怒道:「這可不成,本協軍若不拿出些威風來……」
「吳房!」
他話音未落,便聽得李鄴在背後喊道。他身體一僵,眾軍士都是哄笑,他哀聲歎氣地搖了搖頭,愁眉苦臉地轉過身:「協軍校吳房報到!」
「你這廝莫又在那兒挫我士氣,小心我在你那玩意兒之上綁上那東西。」李鄴向吳房吼道。
「這可不成!」吳房吸了口冷氣,跳將起來:「李參領,我知道你與夫人正是蜜裡調油,夜夜都要床第之歡。咱們徐州人人都知曉你是一夜三次郎的,如今到此處來開戰,那可是蒙胡敗了你的興子。你別把一肚子邪火撒在我身上啊!」
「該死!」
凡聽到之人,無不爆笑,便是流求的軍紀也約束不了,李鄴勃然大怒,拾起石頭便擲向吳房,卻被他笑著躲開。
初時的緊張都沒了,自船上下貨地輔兵也開懷大笑,他們的動作更快了些。
「這廝是個人物,便是嘴太臭了些。」看著招呼士兵前去幫忙的吳房,李鄴哼了一聲。雖然這傢伙每每臨戰便是愁眉苦臉。卻從來都有法子讓周圍地士兵放鬆下來,倒是個不錯的協
「李參領,你說蒙胡可會上當?」方才與吳房鬥嘴的那年輕軍士湊來問道。
「上什麼當,咱們堂堂正正出來迎擊,換了你是蒙胡,不打一仗試試麼?」李鄴笑道:「石大勺,我跟你說,這一戰你得小心了,莫出什麼漏勺子讓人笑話,你在吳房那一協中。若是出了漏勺,那廝能嘮叨你一輩子。」
「切,李參領,你這便小看我了。十二歲起我便隨忠義軍轉戰南北,十五歲去流求便要入護衛隊。哼哼,出漏勺?我雖說叫石大勺子,那勺子卻都是給敵軍備下地!」
聽他大言不慚,李鄴失笑著搖了搖頭,正待繼續說話,突然間刁斗之上鐘聲響起,李鄴立刻收攏了笑容,按住自己的頭盔,快步跑了過去。
所有正在忙碌的士兵也都停手。協軍、副軍等低級軍官開始喝令自己的手下集合。輔兵都閉緊嘴,一聲不吭地輸送物資。剎那間,這夏村寨子裡,再無一人亂走閒逛,彷彿流求工廠中地機器一般,每個人都在自家位置之上嚴陣以待。
「東北二點方向,敵軍騎兵,人數五千!」
李鄴爬上刁斗的同時,刁斗上的瞭望手便已經在報告了。
流求軍的刁斗建得極高,因為流求軍手中有千里鏡地緣故,能比一般的部隊更早發覺敵人。李鄴爬上去後,自瞭望手處奪來千里鏡,向東北方望去,只見約在十里之外,大隊地敵軍正在逼近過來。
「五千……該死,咱們的斥候完了。」李鄴咒罵了一聲,從對方的軍旗與軍勢來看,確實是五千左右,而且都是騎兵。逼近到十數里處,自己這邊的斥候尚未傳回消息,只證明一點,自己派出的斥候盡數被殺了。在心痛之餘,李鄴也暗暗一凜,自己派出的斥候都是騎術高超的,可在胡人面前,連逃出來傳信都做不到!
「哼,騎術高明便罷了,我倒要看看,在咱們流求準備的小玩意兒面前,這些胡人是否依然高明。」他放下千里鏡,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部下,開始下達命令。
與此同時,臨安,御苑蘭亭,趙與莒與崔與之相對而坐,各抱著一個砂壺,當他們偶爾揭起壺蓋時,裡面沉鬱地香味便散出來,足以沁人肺腑。
「沒料想那流求竟然也有這般好茶。」崔與之嘟囔了一聲:「陛下,還藏著什麼好東西,拿出來讓臣見識吧。」
他說話時這語氣,卻不像是在面對九五至尊。趙與莒微微一笑,覺得這老狐狸比起宣繒薛極葛洪魏了翁等加起來都要可愛。他搖了搖頭道:「沒了沒了,朕真沒藏什麼,便是這茶,也是流求獻給太后地,被朕私下偷了些來,如今你分去一大半,朕剩得還不如你多!」
「陛下又哄臣來著。」崔與之笑道:「流求奶糖呢,臣孫兒如今無糖不歡,全是陛下寵溺過度的緣故!」
「明明是你這老兒含飴弄孫過度!」趙與莒笑罵道:「崔卿,朕可告訴你,小孩兒吃糖過多不好,牙齒都會蛀掉,若是不想你家小孫子日日喊牙痛,你還是少與些糖給他。」
「不給便要揪臣鬍鬚,臣實在是無可奈何了……聽聞天子意欲設皇家初等學堂,不知能否讓老臣小孫也來?」崔與之雖然如此說,臉上卻滿是慈愛,顯是極疼愛自家小孫子地。
聽得他這般說,趙與莒挑起眉毛:「崔卿,你這可是將麻煩推給朕了,參政之孫,如何能入這專為孤兒所設的初等學堂?」
原來這些時日,流求押來地金銀越來越多,雖說恩賞、練兵、河道等等,已經將這還未完全到手的二千四百萬貫花去了大半,但還有些多,天子再從內庫中拿出一百萬貫來,與國庫拿出地湊成二百萬貫,在臨安城西南山外闢地,準備建一所專門收容孤兒的皇家初等學堂。趙與莒對朝臣說是仿漢時羽林孤兒舊事,但朝臣都不蠢,知道這其實就是在模仿流求初等學堂了。對於辦這初等學堂,朝臣都沒有意見,這是仁政,誰反對誰便是喪心病狂,但對於這初等學堂教授什麼課程,禮部、國子監、戶部等等,都爭得亂七八糟,各派學者盡數想向初等學堂中夾塞私貨。最後趙與莒不得不以天子威權定下課程,初等學堂學制三年,只授識字算數,另設德育與體育,識字教材由禮部與國子監編寫,務必簡潔易學,不可生搬古文。算數採用流求教材,以新式數字、符號進行教授,以便於使用。德育以忠君、愛國、篤信、孝悌、奮勇、務實為核心,著有司編寫教材,組織活動。體育最初趙與莒是命名為軍學,既是仿漢時羽林孤兒,自然要學習行列戰陣,但群臣一片鼓噪聲中,趙與莒與崔與之商量之後,決定換作「體育」,即鍛煉體魄蘊育人才。
饒是如此,滿朝公卿視這初等學堂仍作怪物,噍噍嘵嘵,幾無休止,趙與莒幾乎給吵得失去了耐心,最後還是崔與之出面,說是天子私庫出錢,誰若反對誰便替天子出錢。這才讓群臣閉緊了嘴,魏了翁那幾日著實沒給天子好臉色看。
「老臣近日研讀週刊上載的耶律晉卿之文,那《國富論》著實令老臣茅塞頓開。」崔與之慢慢地啜了口茶,神情極是愜意:「雖說老臣並不以為《國富論》便是對的,但至少比王荊公那一套要更對些。陛下寬厚,恕臣直言,國朝南渡,雖是失了半壁江山,卻也將冗官冗兵的包袱甩了,但太平百年之後,國朝再不求變,只怕又有不忍言之事。」
他說話時並沒有看著趙與莒眼睛,因為這些時間打交道,崔與之已經非常瞭解這位天子,天子雖然年輕,卻是海量宏闊,只要自家說得有理,他絕不會忌諱。
「國朝欲求變,唯開源節流耳,節流便要裁冗官減廂軍,朝中諸公,誰願意自家被裁減?節流不成,便只有開源,陛下欲學流求,無非是開源,朝中諸公看不出陛下愛護之意,臣還看不出麼?只不過諸公諱言利,而臣人老皮厚,不怕言利罷了。」
「崔卿果然知朕!」趙與莒微笑變成了苦笑,擺了擺手,長歎了聲:「先不談此事,不知……淮北京東情形如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