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僅是淡水在政治上的改革,趙與莒也提到了經濟上的改革。
首先是淡水田場、礦山、水源、林木、魚獸,皆為郁樟山莊以一定財物自土人手中購買,故此一切皆為郁樟山莊所有,淡水移民,盡數是郁樟山莊莊戶,這一點眾人都是心知肚明。
接下來趙與莒再次確認了當初立在淡水義學(現在的淡水初等學堂)中的石碑碑文,那些已經在此辛勞了一年的移民,再有兩年便可分到自家的土地。這讓來到淡水所有移民都看到希望——只需辛勤幹上三年活,滿了二十便會有田地。人若是有希望,便不會反抗,不會走極端,便是暫時受些壓抑也能忍受,這對於安撫新來的移民、凝聚人心極為重要。等到三年之後,他們已經習慣了島上的規矩與約束,又有田地,更不會輕易鋌而走險。
然後趙與莒又在信中提出,淡水應根據具體情形,定出一份獎懲章程,凡多勞者必多得,凡偷懶者必少得,凡立功者必有賞,凡犯禁者必受罰。若是這一年中有極大貢獻者,甚至可以提前一年至半年進行授田。
「大郎思慮得甚是周全,我這些日子正發愁,這許多人手來了,爭紛也多,不知如何處置呢!」
聽得自家成了淡水鎮公所大管家,這等於是將自己的權力再次肯定了一遍,方有財樂得合不攏嘴。
「大郎在信中說了,木器場場主,最好自義軍移民中挑選,各場場副,除去護衛隊、製造局、初等學堂之外,也都應自移民中挑選忠厚實誠者擔任。」陳子誠繼續念道。
「此是正理。」方有財連連點頭,實際上趙與莒上次送義軍來時便對他有所交待,要敢用義軍之人善用義軍之人,免得使之生出猜忌之心。趙與莒如今說的三上暫不應用義軍人為場副的,又都是關鍵部門。初等學堂除了教育之外,還等於將義軍下一代控制在手中,待得這些孩童少年長成之時。他們根本不會記得自家出自紅襖軍,而只會記得自家出自郁樟山莊義學淡水初等學堂。製造局有些先進技藝,便是交給義軍。他們也無法打理。至於護衛隊。那是淡水武力之所在,掌控之人自然是要絕對忠誠。
念到最後兩頁時,便涉及到司法制度了。人一多,那麼各種各樣的問題便會出來,賭博、鬥毆乃至強暴、殺人,這些都是隱患。在趙與莒的信中,他明確指出,此類事件,先由李雲睿審察,然後由九個單位各出一年長者合議。合議只認有罪無罪,若是有罪,再交與五位管家進行判罰。
判罰分為兩類,一類是身體處罰,一類是財產處罰。身體處罰包括隱密鞭笞、當眾鞭笞、驅逐出島、處死四類,財產處罰則是扣除功勳、沒收財產兩類。這類似於後世之主刑與附加刑,處罰之時身體處罰不能同時兼有,而財產處罰則可以。
聽陳子誠念到「處死」兩個字時,方有財臉色變白了:「處……處死?這可不好。這須得由官府處置才行。」
「流求哪來的官府,若說有,咱們鎮公所便是了。」李雲睿冷笑了聲。
歐老根悶悶地坐在一旁,他也一直很用心地聽著趙與莒的書信,聽得此處垂下頭去看著自家鞋底發愣兒,方有財喃喃說了半晌,也不知在說什麼事情。歐老根突然道:「老方。這流求原本便是化外之地,咱們大郎便是在此稱王立國。也是無妨的。」
他一直悶不作聲,看上去也木訥無比,卻將眾人心中隱隱藏著的話說了出來。方有財先是一抖,緩緩抬起頭來,然後用力點了點頭:「老根說得對,咱們家大郎,在這化為稱王又有什麼不可!」
見眾人達成一致,陳子誠笑著合起信來,對歐八馬說道:「八馬,你那淡水製造局如今連個殼子都沒有,來時大郎應另有吩咐吧?」
「山莊那兒狹窄了些,又怕旁人起疑,便是懸島也不適合,故此大郎將我打發來。」歐八馬點了點頭:「我年底便又要回去,蕭先生會再來此。」
「方管家,過會領我各處轉轉,我得選一處所在建淡水製造局,要下風下水之處,離著大伙居住區遠些的,中間用樹與周圍地方隔開,大郎說了,至少得種上二十丈地樹。」歐八馬又轉向方有財道。
他性子直率,不像他父親那般有話都悶著,非到緊要之時不說,方有財又知道他得趙與莒看中,哪有怠慢之理,當下便應了。
在趙與莒留下的規劃圖中,淡水鎮佔地應有四平方公里,轉換起此時計量,應是十六平方里,周長也達十六里。如今建起的屋子,連其六分之一都未曾佔到,故此有地是空地,甚至無需侵佔水田。因為流求刮的是東北、西南季風的緣故,考慮了風向與水源問題之後,淡水製造局被放在淡水鎮地西北角。此處離磚窯、水泥窯都近,鐵場也設在離此不遠處,恰好與即將建成地淡水製造局形成一處工業基地。
確定選址之後,方有財便組織人手開工建設,自打得知淡水燒製出水泥,趙與莒對於淡水的建築便更有興趣,故此這些廠房也是依著他畫出的圖紙來建的。兩排大屋,都是有近三丈高的上下兩層,每層有五間,雖然從目前來看,這些地方大多都會空置,但隨著移民不源源不斷地運來,遲早會有大量的工匠進駐。
在基建隊全力建房的時候,歐八馬並未閒著,他領著幾個地理師四處轉悠,尋找各種不同的石頭、泥土、砂子,將之分類標後,然後帶回淡水初等學堂。利用自郁樟山莊運來的各種設配,他盡可能地分析這些東西的成份。以他如今地知識和條件,百種之中也只能認出一二種來,不過認出一二種已經讓他極是歡喜。除此之外,他還對淡水的地貌、溪流等做了查看,在他的努力之下,淡水第一份資源分佈圖在一個月之後終於擬出了。
與此同時。歐老根也沒閒著,他和基建隊的窯工在一起,每日裡都忙得不易樂乎。基建隊為他們專門挖了口窯。也不知是要燒些什麼,過了些日子,他又領著鐵場的工匠開始鑄造一個大傢伙。方有財轉了幾回。卻不明白他要鑄的是什麼。看起來像是個大爐子,可又與他此前見過地鐵匠爐子不同。
歐老根要建的是高爐(注1),這種石墨坩鍋的高爐,可以將爐溫提高到前所未有地地步,對於冶煉鋼鐵,乃至凡穿越者必備的發家利器玻璃都有極高的意義。
方有財只對歐老根父子好奇了兩天,便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投到淡水地改制之上來。無論對他們來說,還是對淡水移民,這改制都是件新鮮事,而且隨著改制推進。漸漸也產生了些意想不到地問題。趙與莒雖然考慮得已經夠全面,倒意外之事總有發生,這些都得方有財去傷腦筋。
阿茅敏感地發覺,這些日子淡水有些不一樣,不僅因為來了許多新人的緣故,而且人們嘴中總是反覆地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也有些與他相熟地移民少年問他,這些少年原本就憨厚爽快,故此很少有瞧不起他地,他每次被問。便瞠目結舌,不知做如何回答。
「我屬於哪個單位,人人都有單位,敖薩洋進了鐵場,陳子誠是在初等學堂,我屬於哪個單位?」
有這般念頭的不只他一個,與他一起在宋人這邊幹活地土人。幾乎個個如此。因為他與方有財最親近的緣故。這些土人紛紛找得他來,托他去問問方有財他們土人所屬。
「個你們所屬單位?」方有財愕然相對。他全然不曾想到土人會來問這個問題,在他意識之中,這些土人自然是屬於他們部族,他們到淡水來,純是傭工罷了。
「我們也要單位!」阿茅有些氣鼓鼓地道。
「自然,自然,你們自然也會有單位……」方有財有些傷腦筋,趙與莒寄的信中可未曾說這些土人應當如何安置。這怪不得趙與莒思慮不夠周全,而是因為他太久未曾到流求來,自是不知道如今土人與淡水關係。
雖然被趙與莒任命為淡水鎮公所大管家,但是方有財知道,此事他一人做不得主,當即他尋來陳任李鄴等人商議。
「此有何難,於鎮公所下再設一歸化局,所有願意到淡水來的土人,盡數安置于歸於局。」聽得方有財將事情說了之後,陳任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在義學一期之中算是最出色者之一,這幾年來已經養成自信,臨事時從不畏縮退避。
「大郎未曾說要設這一歸化局,咱們擅自做主……」方有財有些擔憂,他想到被趙與莒發配到基隆地趙子曰,雖然衣食物資盡數由淡水運起,可方有財總覺得對曾經掌握懸島大權的趙子曰而言,派去基隆便是一種變相的懲罰。
「大郎常對我們說道,立心當固守本志,不可朝三暮四;臨事當權宜變通,不可拘泥食古。」陳任昂然道:「土人若是安置不當,必會生事,乃至爭端頻生,有違大郎本意。若是能安置得當,則既增加淡水人口,又便於咱們拓墾。」
「陳任之語有理。」李雲睿年紀雖說在這幾人中最小,為人卻正是機智,思考事情或有不周全之處,卻往往能獨樹一幟,他笑道:「土人雖有些頑冥,卻不像胡人那般凶蠻,他們人數有限,這流求卻疆域廣大,咱們眼光不可只拘於淡水。古人有千金市骨之舉,咱們要善待這左近土人,讓他們心中仰慕,主動來投。」
「以誠使之信,以仁使之愛,以禮使之慕,以文使之化。誘之以利,鎮之以威,撫之以仁,化之以道。」李鄴插進來說道:「大郎當初說如何對待土人時,曾說過這一句,設歸化局,正合大郎之意。」
見義學少年都贊成陳任之策,方有財只能隨了大流,但具體如何操作之時,雙方又起了爭執。
「既然是要千金市骨,少不得重賞厚賜,如今島上所用,都是公中所出,咱們得定個章程出來,方不致於亂用。」這是陳子誠的意見。
方有財卻認為,這意見實際上是針對他來的,他如今是鎮公所管家,故此凡是淡水有的,他幾乎都能先享受上,即便是飲食,也真做到了食不厭精。聞言冷笑道:「你們說得輕巧,這許大一個鎮子,一針一線若都要計較,如何能辦得事成?比如說要來暴雨了,曬場急著尋木板遮雨,還得按章程來辦,待得木板領出之後,雨都要停了。」
「事前不論,事後追究。」陳任輕輕敲著桌子:「你們還計得咱們莊子裡外出採買麼,採買之前先做預算,預算得從緊,到帳房領錢,領錢須從寬,外出購物,購好回來銷帳,銷帳又從緊。按著這方子行事便可,每季得有一次預算。」
「阿任說得有理,這帳目之事,不能亂了,大郎遠在千里之外,我等皆深受信重,自然不會做出什麼事來,可保不住今後有人循私貪腐,這帳目制度,得按著家中規矩定下來!」李雲睿見方有財神色明顯不好看,笑著說道:「大郎說過,若是咱們跟著他步子向前跑,到達目的之後自然有吃有喝,若是有人中途落下,或者走了岔路,那便只有餓肚子了。」
這事情當初在莊上方有財也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聽到此他心中悚然,再看看這幾個義學少年,發覺他們都是似笑非笑的模樣。他心中一凜,知道這幾人必是事先通了聲氣,恐怕是看著自己近來大權在握有些驕奢而不慣,故此來敲打自己了。他原本就有幾分小聰明,想明白之後哪裡還敢堅持:「此事便依你們吧,我也早覺著有時帳目上極亂,咱們在這雖然要錢財無用,可難保有多吃多佔之事……我家小子不知何時才能來淡水,他那屋子空著也是空著,還是交回公所吧。」
見他識趣,義學少年也不為己甚,大郎放著方有財這樣一個人在淡水,自然有其用意,一昧究追猛打,反倒誤了大郎之事了。便是這般,在一次完全不相干的談話之中,淡水建立起了預算與審計制度,雖說此時這制度還是漏洞百出,但對於這個時代,卻是個大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