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十二吐了口氣,推開沙包,也不顧地上骯髒,逕直躺了下去。
他如今已經十七歲,長得粗眉粗眼,看上去倒像是二十五六。因為性子憨實的緣故,那些比他低一二期的義學少年都被趙與莒發放出去獨當一面了,他卻與秦大石等一起,始終被留在趙與莒身邊。他自家事自家知,便是有那個能力,也不會出去管上幾十上百號人。與之相比,他更願意留在趙與莒身邊,隨時盯著趙與莒身後,準備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他。
他自記事起便不知道父母是何模樣,若不是被趙與莒收納,連吃頓飽飯都是奢想。在他看來,世上唯有兩人是最好的,第一是趙與莒,第二是小翠姐。只不過此時小翠姐應被稱為翠嫂,而且這幾日就要生孩子了。
想到此處,龍十二便一陣沒來由的煩躁。
小翠姐是何等人品,竟然要為那個骯髒男人生子……
龍十二又從地上爬起,「呵」一聲吼,飛起一腳踹向吊掛在樹丫上的沙包,那沙包發出一聲悶響,被他踹得老遠,然後又晃了過來。
就像他的煩惱,踢遠了,又總是跑回來,而且他越是用力踢,蕩回來時的力道也越大。
「呵呵呵呵呵!」
龍十二一連串地怒吼,雙拳連環搗出,擊打在沙包之上,他的手背上的厚皮也被這般狂暴的擊打磨破,在沙包上留下兩團血印。
可是他卻感覺不到疼痛,或者說。有更令他難過地東西掩蓋住了他手背的痛苦。
數年之前,小翠出嫁之時。他還有些懵懂,故此雖是心中不舒服,卻未曾象如今這般。現在小翠要生孩子。那種毒蛇啃噬般地嫉妒。讓他無法靜下來。
這世上越是憨實之人,就越認死理,龍十二也不例外。在他心中,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小翠一根頭髮,這地上的男人。除了大郎那般人物,根本誰都沒有資格動小翠一根手指,就是他自己也是如此。滿打滿算,他自到郁樟山莊起。三四年中主動與小翠說地話也不超過一百句,每一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便是這樣天上仙女也比不上地小翠,卻嫁與了一個俗氣無比的莊客。
龍十二雖說沒有多少讀書天份,不過山莊的基本教育還是完成了的,故此對那些不識字不能算的莊客,多少有些輕視,當這個莊客娶了小翠。他更是難以容忍。
與他如出一轍的還有李鄴。不過李鄴被大郎遣到淡水去了,眼不進為淨。而且整日都在忙碌,也沒有多少時間去暇想。
「你這廝,俺教你拳腳,可是這般靠著蠻力亂七八糟地麼?」龍十二一口氣打了數十拳,累得自家氣喘吁吁的,卻聽得一聲冷哼,他回過頭去,楊妙真抱著胳膊正冷笑著看他。
自淡水回來之後,秦大石、龍十二等貼身的義學少年,便成了楊妙真的弟子。對於她手底下地功夫,龍十二是極佩服的,但對她這個人,龍十二卻有些看不上眼。
原因無它,她對著大郎總是粗聲粗氣,有時甚至呼來喝去,全然沒有義學少年和家中僮僕們那般對趙與莒尊重,這看在龍十二眼中,簡直是了不得的罪狀。龍十二腦子比較簡單,不像孟希聲他們那般想得到,趙與莒與楊妙真在一起時笑得比任何時候都多。故此,在所有義學少年中,他是最討厭楊妙真的一個。聽得楊妙真如此冷嘲熱諷,他恨恨地瞪了一眼。
「看什麼看,不服氣來和俺打一打!」楊妙真對他晃了晃拳頭,嘟起了嘴。
龍十二憨直是憨直,卻不會自家去找打,楊妙真這模樣,分明是又悶得發慌了要揍人玩。從流求回來都四個多月,莊中稍會兩下拳腳的,幾乎都被她打遍,龍十二再笨也學乖了些。他不再理睬楊妙真,又對著沙袋掄起了拳頭。
「無趣得緊,連這木頭人也不上當了。」楊妙真嘟囔了聲,歎了口氣。她三縱兩縱,爬上一棵大樹,然後向山莊外邊望去。
山莊外邊,是連阡接陌的良田,此時正是農忙時節,田里農夫彎腰水牛負犁,一片繁忙情景。雖說只是些農家田趣,可是楊妙真仍然看得眼饞,巴巴地望了好一會兒,聽得有人叫,她才從樹上下來。
這山莊象座未上鎖的牢籠,將她困在其中,不得縱橫馳騁。
悶悶不樂地到了趙與莒地書房,趙與莒靠在太師椅上,在他身後,韓妤正細心地給他揉捏著額角。楊妙真一見就覺得生氣,憤憤地斥道:「你倒是會享受,卻讓人家阿妤做這樣地活
韓妤臉紅了紅,輕聲細語地道:「這原本就是奴應該做的活
她說話時飛快地抬了一下眼,長長地睫毛下,水潭般的眼睛掃了楊妙真一眼。她雖說是北女,可因為在南方時間長了的緣故,說起話來帶著軟軟的吳聲,極是好聽。楊妙真見她這模樣呆了呆,這般嬌怯怯的,當真是我見猶憐。
「四娘子,明日去外祖父家,你要不要去?」趙與莒沒有理會楊妙真的指責,這也是楊妙真最為不滿之處,無論她如何指責,趙與莒都能像未曾聽見一般。不過,聽得說要去他外祖父家,楊妙真又是一喜,來到郁樟山莊之後,就沒有出過幾次門,這可是如同孩童放學一般值得歡呼慶幸了。
韓妤的眉頭不為人知地輕輕一皺,她自是知曉,趙與莒向來低調,不喜歡大張旗鼓地出門。偏生這四娘子楊妙真是個惹事生非的性子,如今四處都不大太平,帶著她出去。免不了又要生些事端。
而且,往日裡大郎出門若是要帶侍女的話。定然是帶她地。此次帶了楊妙真,她便不會出去了。
果然,趙與莒向上看了看她道:「明日莊內便交給阿妤了。好生幫我看家。」
郁樟山莊這幾年來在山陰雖說不顯山不露水。可修橋鋪路捐獻收屍之事從不落於人後,哪需要好生看家,趙與莒這話,分明是在哄著韓妤,韓妤心中微微一酸,但迅速將之拋開。
「大郎是否要睡一會兒?」韓妤柔聲問道。
「不必了。我要寫些東西。」趙與莒坐直了身軀,拿起了毛筆,自四年前起,他便開始苦練毛筆字。如今也寫得有模有樣,拿出去不至被別人笑話了。
他拿起筆,韓妤立刻退開,楊妙真也知道趙與莒的規矩,當他拿起筆紙時,是不准許任何人在旁觀看地。故此,她拉著韓妤的手。親熱地出了門。最初時韓妤輕輕一掙想要掙脫。但看得她那歡喜的模樣,不為人知地歎了口氣便隨著她了。
「像姐姐這般人物。放在臨安城中便是哪位官宦人家地千金也比不上,沒來由地卻要替他做些粗使丫環干的活兒,哼,實是有……」出了門,楊妙真嘰嘰呱呱地對韓妤說道。
聽得她要抨擊大郎,雖說是為了自己,可韓妤仍是「噓」了一聲,然後低聲道:「四娘子可千萬不要如此說,奴本來便是大郎的粗使丫環——能給大郎做粗使丫環,那已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了,四娘子不知,阿婉她們可是嫉妒著奴呢。」
「阿婉也是好姑娘,偏偏被他打發到流求去了,流求雖說是好,可畢竟隔著遠,俺倒有幾分想念她……」聽得她提到耿婉,當初也是與楊妙真不錯的,去流求時兩人住在同一艙中,楊妙真知道她學識比韓妤更好,是義學少年中數一數二的才女。
「大郎不得不如此,那流求是我家將來基業之根本,不將可靠之人派去如何能成?」知道楊妙真是趙子曰為趙與莒納來地「妾」,韓妤心中雖說微酸,卻不瞞著她:「其實大郎心中也是不捨的呢,奴最知曉大郎,他最念舊情。」
「哼,也不知那……」楊妙真原本想呼「那廝」的,見著韓妤臉色改了口:「那人有何好的,雖說當初收納了你們,卻是買來服侍他地,也就你們這些老實孩子個個對他死心塌地!」
這個問題韓妤卻不知如何回答了,她咬著唇,淡淡地笑了笑。
「妤姐,明日去他外祖父家,要俺從外頭給你帶些東西麼?」楊妙真又說道。
「莊子裡什麼都有,無須帶什麼了。大郎最心疼人的,是見你在莊子裡悶得慌,故此才要帶你出去走走呢。」韓妤垂下眼瞼,掩飾著自己心中淡淡的酸意:「四娘子,明日你能玩得開心,那便是最好的了。」
楊妙真愕然,她便再遲鈍,也聽出韓妤話語裡的味道了,她想來想去,果然趙與莒是不太願意出門的,大前天剛去過了他外祖父家一次,這幾日原本應留在家中才對。
「難道說他真是為了自己才出門?」楊妙真有些詫異地想。
「大郎近來頭疼之症屢有發作,到了外頭若是犯了,你像我方才一般,替他按按吧。」韓妤想起趙與莒的頭痛,心中便是一沉,外人只道霍重城是山陰縣地天才少年,她卻知道自家小主人才是這世上最聰明地人物。她這般最早進入郁樟山莊義學的,都隱約聽說過,自家小主人可是得了呂祖真仙地密授,有點石成金的金手指呢。可是天縱之才必遭嫉妒,若是自家小主人因為這頭痛而有什麼不測……
想到這裡,韓妤臉色就發白,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反覆念著呂祖。她覺得心中有事,便不願與楊妙真繼續閒扯,勉強說了幾句,便匆匆告辭。
見她匆忙的模樣,楊妙真又起了頑皮之心,悄悄跟在她身後,想見她究竟是因為何種緣故而離開。她們這是在後莊,建築原本簡單,韓妤匆匆出了門,卻直奔前莊去了。楊妙真有些好奇,跟在她的身後,韓妤心中有事,便不曾留意身後,竟然一直沒有發覺。
進了前莊,韓妤直接走向三進的一處角落,這裡有座小小的祠堂,卻是趙與莒之母全氏在家立的呂祖祠堂。韓妤進去之後,跪倒在蒲團之上,對著呂祖牌位,低聲祈禱起來。
韓妤跟在後邊,悄悄躲在門外,她來得晚了些,只聽得她喃喃地禱告道:「伏乞上仙佑護我家小主人身體康健無病無災,若有災衍請降諸奴身與小主人無關,奴願……」
聽到此處,楊妙真覺得心中不知為何酸酸的,悄然無聲地離開。她自家也不知自家為何會如此,更不明白那趙與莒不過十三歲的少年,為何偏能得韓妤、孟希聲、耿婉還有龍十二等諸人如此赤忠。
回到後莊,她不自覺又來到趙與莒書房外,聽得裡頭卻有人說話。她心中一驚,探頭望去,原來是家中西席先生蕭伯朗、歐八馬正在裡面。「這位蕭學究也是,他又不是那人收養的孩童,卻對那人執著師禮,他年紀可比那人大上二十歲!還有歐八馬,他家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鐵匠,雖未賣身於趙家,卻也差不多了……為何這些人,會待趙與莒如此死心?」
無論楊妙真如何去努力,卻總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你們果真製成了?」趙與莒聽得二人說的話,騰的從位置上跳了起來,快速向二人問道。
楊妙真向後縮了縮,趙與莒這般失態,向來很少見到,故此,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蕭伯朗與歐八馬又搗鼓出了什麼東西。
「就如恩師所言,那水汽受熱膨脹,將塞子推高,冷凝之後又收縮成真空,塞子因為氣壓而落下,帶動槓臂上下活動不止。學生已經試驗過了,雖說還有些不如人意,卻能運轉不休。」蕭伯朗肯定地道,然後又讚歎道:「也唯有恩師,才能有此巧奪天工之設想!」
「這個我卻不敢居功,我只是將原理說與你們聽,是你們二人反覆摸索出來的。」趙與莒大笑了兩聲:「此物現今在試驗室?帶我去看看!」
他們說的話語,楊妙真聽不明白,她甚至敢肯定,這些稀奇古怪的說法,便是義學少年中也沒有幾人能懂。只不過當趙與莒極高興的時候,他的臉便會綻放出光澤,讓他整個人都似乎帶上一層光輝。單憑這個,楊妙真便能猜出,蕭伯郎與歐八馬造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東西。
究竟是何物,竟能使阿莒如此歡喜?楊妙真心中好奇,卻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竟然在心裡稱趙與莒為「阿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