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室親王弘歷府上吳瞎子說起了端本家的來歷「他們是前明年間敗落的二百年的大世家啊!歷年來改名換姓以保鏢為生直到康熙三十年才封刀。後來便聚族習武種田不再揚手江湖。不過他們家的牌子太亮了每逢年節各地的綠林鏢局子和黑白兩道的朋友們還都要給當家的拜賀送禮。去年老太爺過世臨死前吩咐說『以後江湖上的事情誰要再插手就立刻轟出家門。太平盛世習武只是為了健身種田吃飯比幹什麼都強』。」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嫣紅和英英說「爺別看她們現在有了身份可老爺子生前規矩大她們恐怕連個回門的地方都找不著了。」
弘歷歎道「這位老爺子深通養身活命之道啊……」正要往下說就見邢家兄弟押著鐵頭蚊走了進來便停住了口直盯盯地看著這個鐵頭蚊。黃河風濤中曾聽到過他喊叫過兩聲;槐樹屯裡也只是遠遠地瞧過一眼。此刻鐵頭蚊近在眼前才知道他不過三十歲上下生得白白淨淨半點凶相也看不出來。只是他個頭雖小一雙眼睛卻骨骨碌碌地亂轉露出了不安份的模樣。弘歷問他「你為什麼叫『鐵頭蚊』是你的頭特別結實嗎?」
「小人原名叫范江春水裡營生馬馬虎虎還是不錯的。江湖上有人損我叫我『泛江蟲』這太難聽了。有一次在水裡討換一船瓷器、幾個兄弟下鑿子也沒鑿沉它。我一個猛子潛過去在水下把船撞了個大洞從此就有了這個渾名兒。」
弘歷帶著微笑說「你一生作孽不少啊!不過只要你好生承認是誰出謀造意又是誰勾結了江湖上的人來取我性命的?本王體念上天好生之德少不得還你一個正經的出身。」
鐵頭蚊連連叩頭說「謝王爺超生。誰指使我們去幹這件事小的實實不知。這事原來是黃水怪領頭的他說北京有個三王爺要取一個仇人的性命銀子出到三十萬。還說如果我能在黃河裡辦成這事就分給我十萬。我想得此富貴也足可以洗手不幹了就答應了他。那個王府的師爺我見過三四回。有時他說是姓課可過兩天又說自己姓王后來他又說是姓謝。黃水怪失手那天謝師爺又去找了我叫我邀集江湖好漢們在陸地上截殺。並且當場就給了我二百兩黃金和五萬銀票說事成之後還要再給我二十五萬就是三十萬也能商量。結果我們就在槐樹屯和王爺們遇上了。事敗之後李制台追得太緊我就逃到北京來找那位謝師爺。我先去了老三王爺府可那裡的太監說府中沒有這個人。後來我又尋到了小三爺的府上門上的人說謝師爺早就死了正說著時又出來一位曠師爺他說姓謝的沒有死就把我誆到府裡了。我也不是沒眼睛的人能看不出他是不懷好意嗎?趁著小解我鑽到府中的湖裡潛水逃了出來……小的上邊說的全都是實話再不敢有一句欺瞞的。」
弘歷只聽得心動神搖雙目發呆。儘管他早就知道三哥的身邊怪事迭出可一旦證實了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能出資幾十萬兩銀子收買黑道人物窮追數百里苦苦地想要自己的性命!想著弘時平日那溫存揖讓、彬彬有禮的模樣他那莫測高深的笑容弘歷竟不禁打了個寒顫……如今事已至此下邊該著怎麼辦呢?故作不知顯然是不行的了那麼公開揭發他嗎?老一代的「八爺黨」餘波猶存;新一代的「結黨案」方興未艾;曾靜的案子還在審理之中這一直動盪不安的朝局到哪天才能平靜下來呢?可偏偏在這時又出了一個「三爺謀嫡」的大案子豈不是讓父皇更加傷心難過嗎?但事已到生死關頭如果他隱忍著不說出來不但自己的身家性命難得保住就是到了父皇百年之後自己想當個弘晝那樣的安樂公恐怕也是辦不到的。他咬著牙思前想後終於拿定了主意我已經讓過多次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有這麼一個虎狼心腸的哥子不管是為君還是為臣也都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他獰笑著看了一眼吳瞎子和鐵頭蚊吩咐道「你們都起來吧。話說透了我們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不除掉後患我就是把你們抬舉出來也架不住別人還來整治。要想清這個理兒咱們就好說話了。」
吳瞎子說「四爺的意思奴才們是再明白不過了。江湖上為爭個堂主什麼的還投毒下藥的打翻一鍋粥呢何況是這樣的花花世界?有什麼吩咐您只管說吧。」
「哦這不能說是我一人的事至少和你們也都關連著。」弘歷慢悠悠地說著「拿不到那個曠師爺就說不清河南的事情;河南的案子破不了李衛和你們都少不了要吃掛落。所以我決心除掉這個曠某人這差使就著落在你們倆頭上。」
吳瞎子一愣「他要是躲在三爺府裡不出來我們要想活捉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弘歷一笑說「只能活捉必須活捉!姓曠的手裡走失了鐵頭蚊他就得防著自己成為第二個謝師爺也叫人家滅了口。我斷定他是寧肯逃出去也不會再留在三爺府的。這個人就交給你們倆了辦法嘛自己去想。」
鐵頭蚊突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了那姓曠的在南市胡同養著一個婊子叫什麼李大姐的。咱們在那裡捂他說不定還真能辦成了呢。」
吳瞎子也笑了「好今天晚上就掏他的窩去!」
弘歷這天夜裡就睡在書房等著吳瞎子他們的消息。可是待到日上三竿卻還是不見人影弘歷的心裡已是十分不安了。就在這時邢建業走了進來把當天的邸報送到嫣紅的手裡。又說「王爺刑部裡的勵大人來了爺見是不見?」
弘歷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說「快請進來呀老勵來了還鬧什麼客套呢?」說著就去看那份邸報只見頭條就是雲貴將軍參劾楊名時的奏折說他「私扣鹽稅請旨查拿。」弘歷吃了一驚想去翻楊名時的辯折時裡面卻沒有。這時勵廷儀已經進來叩頭請安了弘歷一邊叫起一邊說「聖旨上問曾靜的那些話早就一條條地開列清楚了。你問我問還不都是一樣嘛。」
「不不不王爺卑職來見王爺不是為了曾靜的案子。」勵廷儀一究風度慢騰騰地說「今天卑職回到部裡聽說要出李紱等人的紅差還說要讓李宗中監斬所以我才急急地來見四爺的。李紱就是有罪但罪也並不該死。請王爺趕快去見見萬歲也請聖上開一線之生機恕了他吧!」說著間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弘歷騰地便站起身來他翻翻邸報那上邊並沒有說處李紱斬立決的旨意啊?勵廷儀在一旁說「是剛剛接到的旨意『提出李紱等四名人犯至午門外候斬』。」
弘歷更是不明白了。「推出午門候斬」那是唱戲時說的詞兒就是在前明君昏臣亂的時候也只是把大臣們帶到午門外的廷仗房裡廷仗皇上怎麼能這樣處置呢?他思量了一下說「我馬上就到暢春園去你到午門外去看著李紱等著我的話再讓他們開刀。」說完二人分頭上馬各奔東西。弘歷在雙閘門外下了馬直奔澹寧居而去。他來到雍正這裡時就聽見皇上在裡面說「是弘歷來了嗎?你進來!」
弘歷進來後只見皇上正在寫大字彩霞和引娣兩個一人一頭兒地撫著紙。皇上此時的心情好像也並不是生氣的樣子。他叩頭請安後卻不站起來正要說話雍正倒先開言了「你來見朕是為李紱他們乞命的吧?」
弘歷被皇上一語猜中索性笑著說道「父皇明鑒何嘗不是呢?兒臣已經讓勵廷儀去了午門等著兒臣這裡的消息。」
雍正說「秦狗兒你到午門去一趟。就說寶親主的話讓勵廷儀還回去辦他自己的差使。」雍正一邊寫字一邊吩咐著又對弘歷說「你既然來了就在這裡等消息吧。」
弘歷連連叩頭說「請阿瑪給兒臣一個實底兒不然我就是身在這裡侍候著心裡也安定不下來。」
雍正卻哈哈大笑起來「今天殺的是陸生楠和黃振國因為他們確實罪不可恕。至於李紱和謝濟世他們倆雖也有罪但朕還沒有糊塗到那份上知道他們是罪不當殺的。朕只是要他們陪陪法場收一下他們的黨援之心。弘歷呀你也是幾經死難的人要知道光是讀書是辦不成大事問得從歷練中來讓李紱和謝濟世見一見血比他們只讀《四書》要有用得多!」
弘歷的一顆心此時才總算放了下來不管怎樣李紱和謝濟世二人的命是保住了。他上前一步說「李紱這個人有些矯揉做作兒臣說過他幾次了。比如別人給他送了禮他是一定不會收的。可是送禮的人一走他卻又覺得後悔這就是心地不純也太愛名。好在他還有些克制的功夫。兒臣常常想聖人造出道理來就是讓天下人去用的。清廉總比貪賄強愛名也比圖利好能克制就總比不克制好一些。他為官清廉就憑這一條殺了他就害大於利。」
「嗯你這話說得還算懂得些道理。起來吧。」
弘歷起身來到皇上身邊。見皇上竟然在寫著孫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大吃一驚。他脫口就說「皇上您要把這奏折當成條幅來張掛嗎?」
「不。朕只是把它抄出來聊以自戒而已。唐太宗時名臣魏征就敢直言勸諫皇帝。孫嘉淦也是本朝的魏征就是把它掛起來又有何不可?今早朕已發了旨意孫嘉淦晉陞華殿士一下子就給他加了兩級!」他邊寫邊說「孫嘉淦和李紱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心中只有君而沒有他自己;而李紱則是一心一意地要給自己樹名這就是他們二人的區分!那天朕大動肝火並不是因為孫嘉淦說了『親骨肉』的話而是因為他敢言別人之不敢!朕當時發怒是看到了他的『停納捐』覺得他也是為讀書人說話。後來朕仔細看看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再說他的奏折也沒有同任何人商量。他無愧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大丈夫!他一片忠正之心直透紙背。哪怕他的措詞再激烈朕也能受得了也照樣升他的官!不能這樣做沒有這樣的度量就不算是個好皇帝。」他回過頭來看著弘歷說「你也這樣的度量懂嗎?因為從今日起你就要以太子的身份來辦事了。習孫嘉淦為臣之心也習朕的為君之道!」
弘歷萬萬沒有想到雍正竟然當面以太子相許心裡突然狂跳不止。他連忙雙膝跪倒叩頭說道「皇阿瑪春秋正盛您這話兒臣萬萬不敢當!從兒臣自身說阿瑪也不應當說出這話來。先帝立嫡太早以致兄弟相爭至今餘波難熄史鑒可畏呀!」
雍正眼下的神情似乎是十分倦怠但也十分平靜。他長歎一聲說「你不知道昨天夜裡這裡是通宵的熱鬧啊!弘晝、方苞、張廷玉和鄂爾泰剛剛才出去。此刻朱軾和圖裡琛他們正在抄撿弘時的那個賊窩子哪!」
弘歷嚇了一跳「啊?」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剛才的話是從雍正嘴裡說出來的。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結結巴巴地問「三哥他……」
就在這時高無庸一挑簾子走了進來弘歷瞧他的眼圈都發紅了顯然也是一夜沒睡。他跪下剛要說話雍正就問「黃振國和陸生楠都處置掉了?在哪裡殺的?」
「回萬歲他們已經殺掉了。奴才遵旨在午門外問了話又帶他們去菜市口動的刑。黃振國說『辜負國恩罪有應得』;陸生楠說『想不到一章竟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紱和謝濟世呢?」
「回皇上李紱是奴才親自問的話。奴才問他『你知道了鏡的好處嗎』?」高無庸看著雍正的臉色在說著「李紱說『臣至死也不認為鏡是好人』!——謝濟世奴才也是問的這話可他說的奴才不懂。他說『鏡是今天的周興和來俊臣』。奴才讓他說清楚些他卻說『我沒理由讓你這狗殺才聽懂』!奴才也就回來了。」
雍正的臉上似喜又似悲他長歎一聲說「你哪能懂得他的話那周興和來俊臣都是武則天時代的酷吏呀!傳旨李紱革去頂戴職銜戴罪去修《八旗通志》歸方苞管轄;謝濟世發往阿爾泰軍中效力行走。」
弘歷忙在一邊說「皇上阿爾泰離中原萬里之遙又是蠻荒不毛之地。謝濟弱書生怎麼能受得了那個苦?還求皇上開恩。」
雍正笑了「那裡不像你想的那麼糟平郡王福彭就駐軍在那裡。他早就誇讚謝濟世問和人品不會給謝濟世虧吃的。放到別的地方下頭的官員不知他是犯了什麼大罪就會任意地作踐他或者千方百計地找他的毛病。到那時你說朕是殺也不殺?」
「皇上聖明!」弘歷佩服得簡直是五體投地了。就這麼一個「充軍發配」裡頭竟還有這麼多問。從這件事裡弘歷也體會出皇上的心說到底還是仁慈的。現在他更惦記的是弘時的事。昨晚他還在府裡商量著怎麼能逮住那個曠師爺呢可今天他們全都進了囹圄了。不過要說起來他最最關心的還是有關「太子」的事。他正在這裡胡思亂想雍正已在上頭說話了「弘時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也不交部儀處朕要用家法來治他的罪。從今天起你要兼管著軍機處和上書房以及兵戶兩部的事。一來習政務;二來也代朕擔當一些勞累。朕已看了你許多年了你能幹好的。重要的是你要時刻記住『防微杜漸』這四個字。弘時為什麼會栽了下去?他就是不懂得這四個字才一點一點地滑下去的。到現在弄得他人不是人鬼又不是鬼的連朕看著心裡也十分難受……」說著時他已經流下了眼淚。
引娣連忙過來她手裡捧著一塊毛巾勸著皇上「萬歲爺您從半夜到現在一眼未合一說起來就傷心流淚。三爺不好不是已經把他拿了嗎?您也犯不著老是這樣想不開呀。」
雍正接過毛巾來擦臉可淚水卻越擦越多。他哽咽著說「朕的子嗣遠遠不如聖祖弘時又變成了豬狗都不如的畜生!天哪……朕是前世作惡還是今生涼德您竟讓朕一天舒心的日子也不能過呀……」他伏身在龍案上渾身上下都在劇烈地顫抖、抽搐著淚水也噴湧而出把孫嘉淦的奏折全都打濕了。
滿殿的宮女太監們誰也沒有看到過皇上如此失態。弘歷、高無庸和引娣等人連忙上前扶起他來又安排他睡到裡面大炕上做好做歹他說著安慰的話。雍正也真是乏透了他帶著晶瑩的淚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