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已十七年六月六日,風都百姓出城百里,自備酒菜,迎接歸來的風王及風雲騎,這種百姓自發的盛舉,只有在東朝初年第一代風王風獨影出征歸來時才有過的。
六月十日,風王宮。
明晃晃的太陽高高掛在頭頂,天氣已十分炎熱,但青蘿宮內卻是一片清涼,各室之內皆置有冬日儲存下來的冰雪,散著陣陣涼意,沁人心脾。更有那悠揚的笛音從宮中傳出,猶帶一抹冰雪的涼意,絲絲縷縷的散向整個王宮。
「我去說!」
「我去!」
「不要!我去!」
「不行,這次應該是我去了!」
青蘿宮聞音閣前,一群宮女如雲雀一般嘰嘰喳喳的,你推我拉的,似在爭搶著什麼。
「你們在吵什麼?」猛然一聲清喝響起,閣前頓時靜然一片,一刻前還爭吵著的宮女一個個低眉斂目垂首靜立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青蘿宮的女官六韻繞過花壇迅速走至諸人面前,凌厲的目光掃過,威嚴的開口問道:「你們幾個在這幹什麼?」
而眾宮女彼此偷偷瞟一眼,然後依然垂首斂目,無人敢答六韻的話。
「韶顏,你說!」六韻的目光落在一個年約二八,面貌十分俏麗的宮女身上。
被點名的韶顏戰戰兢兢的上前一步,眼光悄悄的瞟一眼六韻,一觸及那森嚴的目光,在這六月天也不由自主的打個寒顫。
「我在問你話,韶顏。」六韻的聲音彷彿從鼻孔呼出。
「是……是……六韻大人。」韶顏垂首畏縮的答道,「剛才……剛才淺雲宮的五媚姐姐前來傳王的話,說請蘭息公子前往淺雲宮一趟。」
「哦?」六韻眼光溜一眼眾人,似有些不明白的問道,「這與你們齊在聞音閣前吵吵鬧鬧的有什麼關係?」
「因為……五媚姐姐說時……我們都在……而……而且她又沒說讓誰傳話……所以……所以……」韶顏嚅嚅著,微微抬首瞟一眼六韻,見之面無表情,可一雙眼睛卻利得像剪刀,不由把後面的話給嚥回去了。
「所以你們就一個個都爭著要去?!然後就在這聞音閣前吵成一團?!」六韻眼一瞇。
「是…垂首小小聲的答道。
「你們……你們……簡直丟盡我們風國人的臉!」六韻玉指一個個點著他們,氣得眼冒火星,「自從這個蘭息公子住進宮以來,你們一個個做事不是失魂落魄就是丟三落四,時不時還得為著誰去服侍公子而爭吵一番!你們是不是上輩子沒見過男人?!見著了一個就好比貓見著老鼠,老鷹見著小雞,口水都快流到淺碧山去了!」
「撲噗!」聞得六韻那樣的比喻,眾宮女不由自主笑出聲來,待一看到六韻犀利的目光,趕忙咬唇止笑,只是一個個身軀微顫。
「好笑嗎?」六韻目光如針般盯在眾人身上,「還不快回去做事?!一個個忤在這裡,待會兒事沒做完,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是,六韻大人!」眾宮女齊齊答應。
「可是……可是……還沒有通知公子王請他去淺雲宮啊?」韶顏卻在旁小小聲的提醒著。
「是啊!是啊!不如派我去吧!」眾宮女馬上附合。
「都想去是吧?要不全都去?」六韻臉上也綻出一絲笑容,只是是那種皮笑肉不笑。
「不……不要了。」眾宮女一見那有名的老虎笑慌忙答道。
「那還不快給我滾!想要我扒你們的皮嗎?!」
「是……」頓時眾宮女作鳥獸散。
「唉!」待所有宮女離去後,六韻歎一口氣,轉身看著緊閉的聞音閣,笛音依然悠悠揚揚的傳出,完全不受外面的噪音影響。
抬步走上台階,輕輕的推開聞音閣的門,那黑得如墨玉挺立的身影正矗立於窗前,橫笛於唇,雙眸微閉,那如行雲流水般的笛音正清清溢出。
「蘭息公子。」六韻微微躬身輕輕喚一聲。
笛音止了,眼眸睜開,一瞬間,六韻只覺得這聞音閣似有明珠天降,滿室光華燦目,可也只一瞬間,那種光芒又斂去了,如珠藏暗閣。
「六韻大人,請問何事?」豐蘭息微微一笑道,眸光輕輕掃一眼六韻。
「王請公子前往淺雲宮一趟。」六韻恭敬的道,垂首斂眸避開那樣的目光,那純黑無瑕的眼珠彷彿帶著星芒,可照亮人心最深處。
蘭息微微點頭,淺笑依然,「多謝六韻大人。」
「不敢。」六韻依然垂首,對於那張讓風王宮無數宮女癡迷的俊臉她卻未看一眼。
淺雲宮前,豐蘭息謝過引領的宮人,踏入那極少人能踏入的停雲殿,大殿靜悄悄的,侍立的幾名宮人皆垂首靜立。抬首環顧,殿宇簡單而大氣,未有絲毫奢華裝飾卻自有一種高貴風華,如它的主人。
輕輕的腳步聲從左殿傳來,漸漸靠近,若是換一個人,這樣的腳步聲是決不能聽到了,輕盈得彷彿是踏在雲上。
「不知風王找蘭息何事?」豐蘭息溫文有禮的問道,眸光掃過前方那道身影,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勾起。
今日的風惜雲著一襲水藍色長裙,布質柔順如水,腰間一根同色的腰帶盈盈繫住,長長裙擺剛剛遮住足踝,腳下一雙同色的繡鞋,鞋面上以白色絲絨勾有一縷飛雲,長長黑髮以一根白色綢帶在尾端繫住,臉上脂粉未施,唯有額際那一彎雪月如故,這樣的惜雲飄逸如柳,素雅如蓮,柔美如水。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風惜雲說完即轉身往內走去。
穿過長長迴廊,繞過三個花園,跨過四座橋,再越過五座假山,再掠過無數的亭台水榭,他們停在一座宮殿前,這座宮不大,位於淺雲宮的最後方,仿若是獨立,卻又彷彿只是雲的影子,不論滄海桑田如何變幻,它總是跟在雲的身後。
「微月夕煙?」豐蘭息看著宮前的牌扁念道,側首看著風惜雲,「『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嗎?」
「是的。」風惜雲目光有些迷濛的看著牌扁上的字,彷彿是看著久未見面的老友,想細細看清它的容顏,想看清時光賦予它什麼樣的變化,那四字只是墨跡稍稍褪色,筆風十分的纖細秀雅,字字風姿如柳,「這座宮殿是按一個十歲的孩子畫的圖建成的,那個孩子的名字就叫風寫月。」
「風寫月?」豐蘭息目光落回那四字之上,「那個被稱為『月秀公子』的風寫月嗎?」
「除了他外,這世上還有誰能稱為『月秀』!」惜雲抬步丹階,伸手輕輕推開宮門,移步入內,豐蘭息跟在她身後,跨過門檻,那一剎那,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驚奇不已。
門之後,並非氣宇軒昂的殿堂,而是一個露天的大院,院中花樹煥然,樓宇珍奇,讓人心神一清。
環顧四周,首先入眼的是彷彿從空中垂下的月白絲幔,長長柔柔直垂至地面,門外的風湧入,舞起絲幔,若拂開美人蒙面的輕紗,露出幔後的真容。
絲幔之後是兩道長廊,一左一右,仿如兩彎新月,至終點交合,便如圓月朗日。而在左、右長廊之後,是依廊而築的各式小樓,小樓皆十分的小巧精緻,仿如畫圖中天宮玉宇。有的形若一朵蓮花,有的形若一條小舟,有的形若一座青山,有的形若一縷流雲,有的形若一顆珍珠……每一座樓前皆掛一牌扁,有的書「花潔眠香」,有的書「小舟江逝」,有的書「青山若我」,有的書「雲渡千野」,有的書「心珠若許」……字跡秀雅,與宮前牌扁顯出同一人之手。
而在兩彎長廊圍繞的中心,則有許多高約丈許的樹木,皆青青翠翠,而青青的草地上開著各色花朵,紅紅紫紫,藍藍黃黃,清香陣陣,蝶舞翩翩,這樹這花彷彿是天生長在此處,那樣的自然,幾讓人以為置身於某個世外幽谷。
而在這些花樹圍繞的中心,卻鋪以許多塊形狀大小一至的大理石,潔白若玉的大理石鋪成一個圓形,仿若天墜的圓月,又彷彿是一個棋盤。
「他說他為長,我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
蘭息還在為這庭院的驚歎時,耳邊聽得惜雲輕輕的低語,轉首看她,卻見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那樣的淺卻那樣的真實而歡快。
「這裡是?」
「你小時候住什麼地方?」惜雲轉頭看他一眼,但卻不等他答案又自顧道,「這裡就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和哥哥一塊長大的地方。」
說話時,惜雲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柔和而帶著一抹溫情,有些欣喜,有些感歎的看著這裡的一樓一樹,一花一蝶……這樣的惜雲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即算當初初遇玉無緣時,她也未曾如此,她此刻的歡喜與溫柔都是給那個風寫月的吧,那個人如月秀的風國王子風寫月!
「留步。」耳邊又聽得惜雲柔柔的低語,只見她足尖一點,人已輕盈如羽的落在那如圓月的大理石地上。
風惜雲閉上眼,靜立片刻,彷彿是在回想什麼,然後她開始移動,腳尖輕輕的點在地面,身子隨著步法移動旋轉,纖手微揚,衣袖翩然,那彷彿是某種舞蹈,又彷彿是以人為棋子的一盤棋局,但見她越走越疾,越轉越快,水藍的裙裾飛旋飛揚著,仿若一朵水花柔柔盪開,那樣的輕妙悠婉。腳尖輕輕的點著,但每一下都實實在在的點在地上,發出輕而脆的響聲,而風惜雲在舞著時,臉上笑容不斷,彷彿十分的開懷,彷彿是重玩兒時的遊戲。
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只是眨眼之間,那一朵水花終於停下來了,靜靜的矗立,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轟轟……」的輕響開始傳來,然後地面似乎在輕輕振動,接著大理石一塊塊移動,彷彿是完整的棋盤忽然被切割成許許多多的塊,這些塊彷彿有自己的生命意識一般,各自移規律的動著,而惜雲卻早有預料一般,依然靜靜的立在一塊石上,隨著那石在院中移動著。
終於,石塊停止移動,而原來大理石鋪成的地面上露出一個約兩米見方的洞口,而惜雲正立於洞口的正前方,洞的下方隱約可見是一級級台階,伸入地底之下。
「敢跟我來嗎?」惜雲回首看一眼蘭息問道。
「這裡是通往黃泉還是碧落?」蘭息微微一笑,腳步移動,人已立於惜雲身旁。
「通往黃泉。」惜雲也淺淺一笑,略帶一絲諷意,「蘭息公子敢去嗎?」
「有風王在,黃泉或會化碧落。」蘭息卻只是笑笑,然後抬步領先走去。
看著那毫不猶疑的背影,惜雲神情複雜的微微歎一口氣,然後也抬步走下。
台階很多,一級級走下,那陰涼的空氣,暗淡的光線,聽著足下發出的空曠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種去往黃泉的感覺,不自覺得,兩人皆轉頭看對方一眼,眸光相會,淺淺一笑。
約莫走了兩刻鐘,終於走至台階盡頭,再前走是長長的信道,兩壁每三丈處即嵌一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閃爍,照亮信道。
兩人又走了約莫一刻鐘,信道已至盡頭,前方是一道封閉的石門,石門的上方刻有「瓦礫窟」三字。
「知道裡面是什麼嗎?」惜雲看著那三字不由自主的笑笑。
「世上金銀如瓦礫。」蘭息淡淡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風家的人似乎一直有著視榮華如糞土的清高。」
「呵呵……」惜雲輕輕一笑,轉首看著蘭息,「你似乎不以為然。」
「尊重都來不及,豈敢有不敬。」蘭息似極為誠懇道,言下之意卻恰恰相反。
惜雲對他的諷刺卻不以為意,輕輕躍起,手臂伸出,在「瓦礫窟」三字上各擊一掌,然後盈盈落地。
「轟轟轟……」沉重的石門緩緩升起。
「請蘭息公子欣賞風國的『糞土』!」惜雲微微一擺手,請蘭息先行。
「息恭敬不如從命。」蘭息也不禮讓,抬步跨入室內,一瞬間,光芒閃耀,刺得他眼睛幾乎睜不開。
但見室內竟是金山銀丘,珠海玉河,一堆堆的珊瑚瑪瑙,一堆堆寶石翡翠,還有那不計其數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家,即算是坐擁金山銀山的蘭息此時也不由睜大眼睛。
「你說這比之華國國庫如何?」惜雲看著他的表情笑笑道。
「唉……華國最富……我得祈、尚兩家財富,那已號稱半個華國,可你這……比之華國,十倍也有多!」蘭息長長歎息著,轉首看著惜雲,「為何將財富全藏於此?歷代以來,風國似乎並未有坐擁天下之意,但為何集藏如此之多的財富?」
「坐擁天下?」惜雲冷冷一笑,眸光如刺,從蘭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寶,「在你心中,似乎財富、兵力只與爭奪天下有關。」
「因為坐擁這個天下是我的理想,這麼多年來,我所有的努力都只為它。」蘭息並不在意惜雲的冷諷,說得理所當然,說得雲淡風輕。
「所有的一切都為它嗎?」惜雲也雲淡風清的淺淺一笑,似乎對於蘭息此言未有絲毫不滿,似乎這就應該是他的理由,「難得你這次倒是這般坦白。」
「我也從未說過我不想要它,不是嗎?」蘭息淡淡掃一眼惜雲,眸光幽深而平靜。
惜雲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回那些珠寶上,「風王室之所以集藏如此之多的財富,那是因為始祖王夫的一封遺書。」
蘭息聞言長眉微挑,眸光落在惜雲身上,靜待她下言。
「殺始帝,報血仇!」惜雲淡淡的吐出。
「什麼?」蘭息不由訝然,這歷代都可說最與世無爭、對東朝皇室最為忠心的風王室竟然留下這樣的遺訓!
「這是為何?」
「不知道。」惜雲卻答得十分乾脆。
「所以這也就是你們集這麼多財富,卻從未有過行動的原因?」聰明如蘭息自是只要略略一想即能想到原因。
雲點點頭,彎腰撿起一顆如嬰兒拳頭般大的明珠,放在掌中把玩,「據歷代風王傳下的日誌所記,當年鳳王逝後,王夫第二年也逝去,那封遺書揉成一團緊握於他掌中,想來也猶疑著是否遺給後人,但未來得及做出決定。他死後,一位貼身侍候他的宮人發現他指縫間露出的一小片紙張,便取出奉與繼位的第二代風王,第二代風王繼位時才十歲,還只是一個孩子,對於那樣一封可謂有謀逆之嫌的遺書,一見之下是一片震驚害怕,但王室長大的孩子自有一份警覺,驚慌之餘他立即收藏起來,未曾與任何人說起,即算是當年輔國的四位大臣。」
「第二代風王當然不會也不敢生出殺始帝的念頭,況且鳳王逝後第三年,始帝也駕崩,只是長大後的風王卻對那封遺書生出疑惑,而且當年鳳王的死因……」惜雲瞟一眼蘭息,微微一頓道,「你知道鳳王死時是多少歲嗎?」
「好像是三十多歲。」蘭息略略偏首一想,「我看過先祖的日誌,他為鳳王的逝去極為悲痛,曾在日誌中記道『鳳去吾心如裂,吾長於她,何長命於她……』,先祖記那篇日誌時不到四十,既然他長於鳳王,那鳳王必也只三十多歲。」
「三十六歲。」惜雲輕輕拋起手中明珠,然後靜靜的看著明珠重落於掌中,「對於一個身懷武藝的人來說,非死於刀劍沙場,而是無因的死於三十盛年,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難道你們懷疑鳳王之死與始帝有關?」蘭息微微斂眉道。
「史書上是說『鳳王沙場十餘載,雖建蓋世功勳,然女子之身先天欠缺,勞碌蝕體,傷病損身,且執國十年,國事辛勞,至心力憔悴,盛年早逝』」惜雲輕輕的抓住明珠,然後五指收緊,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便在她手中化為灰沫,「可是鳳王是死在帝都,死於秋覲之時!」
「所以歷代風王雖不敢明恨始帝,不敢明反東朝,但內心裡卻依然存著仇恨之心,所以集取財富,想著某一天或真殺上金殿為鳳王報仇?」蘭息猜測著道。
「也不對。」惜雲笑笑搖頭,「若風家真要反東朝,當年寧王之亂時即反了,所以風家反叛之心倒未有。只是對於先祖的死總是或多或少的有著懷疑,對於始帝,或多或少也有著一點怨恨,所以每一代國主都會將國庫盈出之數全部轉藏,而不似他國一般全收於國庫,炫向天下,家國最富,又或是增武力,建新城……不喜爭戰、無為治國的風王族集了三百多年,便是你如今看到的這些。」
「藏起來,等著用得著的一天?」蘭息看著她道,「其實你們心底裡對始帝的怨比你們認為的要多得多!」
「哈……」惜雲聞言一笑,呼一口氣吹向掌心,那珍珠粉沫便洋洋灑灑的飄落,「不管怨恨多少,今日我風惜雲都是立定決心要將東皇朝推倒!讓它……」眸光落在地上那些粉沫上,一瞬間迸射出星火一般的光芒,「不管當初鳳王的初衷如何,不管歷史的真相如何,這個千瘡百孔的東皇朝都該結束了!就讓它就如這顆珍珠一樣灰飛煙滅吧!」
蘭息看著眼前的女子,雖是一身柔美的妝扮,可眉宇間的那股颯颯英氣是怎麼也掩不住的,其實她是很適合穿那一身鎧甲的,那一身遺自當年那位無雙鳳王的白鳳銀甲,她是當世的白鳳凰!只是……她最想穿的或許……
蘭息沉默中,惜雲目光越過那一堆堆金銀珠寶,落向東面石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圖上,彷彿想走過去,卻又猶疑著。良久後,她終於慢慢走過,目光掃過那一幅畫,畫上日月共存,那正是月隱日出時,天地半明半暗,而日與月之下還畫著兩個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的暗淡而看不清那兩人的面貌,那幅畫也如畫中的景像一般,帶著一種陰晦抑鬱之情。
惜雲指尖撫過畫中的那兩個人影,微微一歎,然後揭開那幅畫,一張石門露出來了。
蘭息走過去,只見石門兩側分別刻著「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而惜雲,卻是神情微微恍惚的看著石壁上的字,良久後輕輕的道:「他總是說,他是寫月,那我便應是夕煙,所以他總是喚我夕兒,從不肯喚我惜雲,弄到最後,父王也跟著他喚我夕兒。」
伸出雙手,指尖同時點住「月」與「夕」兩字,然後石門輕輕滑動,一間石室露出來。
走入室中,室頂懸掛著四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室內如同白晝,而此石室卻非藏金銀,但見四壁皆掛滿畫像,分左、右懸掛,一邊全為女子,一邊全為男子,仔細看去,這些畫像幾乎便是那女子與男子的成長史。
「這裡一共二十四幅畫像,我的十二幅,寫月哥哥十二幅,我的四歲開始,寫月哥哥的六歲開始。」惜雲的聲音柔如絲綢,帶著淡淡的傷感,「每一年生日時,我們都會送對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並為對方畫一幅畫像,曾經約定要畫到八十歲的,可是……」
蘭息移步,眸光一一掃過畫像上的人。
四歲的小女孩子手中正抓著一隻小木船,皺著眉頭,瞪著眼睛,似是在說「你再不快畫完,我就把這只木船吃了!」而在那幅畫像之下的案上,就擺著她手中那隻小木船,那彷彿是出自一個笨拙的木匠之手,只是形象,十分的粗糙,但畫像卻畫功細膩,眉眼間傳神至極。
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扯著一隻綢帶編成蝴蝶結,臉上有些羞澀的神情,那雙秀氣的眼睛似乎在說「怎麼可以送男孩子紅蝴蝶結!」而在畫像之下,擺著那已經褪色了的紅蝴蝶結,歪歪斜斜,顯示打結者並不純熟的技巧,至於畫功,雖是神韻未失,但筆風十分的粗糙,而且作畫者似乎十分的粗心,竟將墨汁滴落在畫像上,幸好只是滴在男孩臉旁,還沒有滴在臉上!
五歲的小女孩子似乎長高了一些,穿著一件淡綠的長裙,梳著兩個丫角,看起來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塊,手中抓著的是一柄木劍,臉上的神情十分的神氣,彷彿在說「我長大了以後,肯定天下無敵!」
七歲的小男孩神情稍稍成熟了一點點,眉眼更為秀氣了,長長的黑髮披散於肩上,實是一個漂亮的孩子,而且手中還抓著一朵紫色芍葯花,以至男孩臉上的神情有幾分無奈,似乎在說「能不能換一件禮物?」只是顯然未得到同意,作畫者更是特意將那紫芍畫得格外鮮艷。
…………
一幅幅看過去,男孩、女孩在不斷長大,眉眼俊秀,衣著素雅,但神情各異,氣質也迥然不同。
女孩十分的愛笑,眉頭總是揚得高高的,眼角總是溢著那興趣盎然的笑意,似乎這世間有著許多讓她覺得開心的、好玩的事兒,神情帶著一抹隨意不羈,似只要一個不小心,她便要跑得遠遠的,飛得高高的,讓你無法抓得住。
男孩則十分的斯文,每一幅畫他都規規矩矩的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是很瘦的,黑色的長髮極少束冠,總是披散在身後,面容十分的清俊秀氣,卻略顯病態,寬鬆的長袍罩在他身上,總讓人擔心那袍子是否會淹沒如此消瘦的他?
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畫者的畫技更臻純熟,也形成各自不同的作畫風格。
畫女孩的,筆風十分的細膩秀雅,從一縷頭髮到嘴角的一絲笑紋,從一件飾物到衣裙的皺折,無不畫得清清楚楚,神形俱到,彷彿能看到作畫者那認真無比的神情,那是在畫他心中最寶貝最珍愛的,所以他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而畫男孩的,則十分的大氣隨性,彷彿作畫時只是拈筆就來,隨意而畫,未曾細細觀察細細描繪,只是簡簡單單的幾筆,但卻將男孩的神韻靈氣完全勾畫出來,顯然作畫者十分瞭解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個模印。
蘭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歲那張畫像上,這也是女孩最後一張畫像,那面貌體態與今日的惜雲已無甚差別,而且她身上的裝束與她今日全然相同,亭亭立於白玉欄前,欄後是一片紫芍,淺笑盈盈,神情嬌柔,人花襯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著那一絲隱憂也被作畫者清晰的捕捉到。
而男孩——那應該稱為男子了,長身玉立,長眉俊目,風姿如柳,實是一個秀逸如月的美男子,只是眉宇間十分的疲倦,似是大病未癒,體瘦神衰,著一襲月白長袍,腰繫一根紅玉九孔玲瓏帶,同樣立於白玉欄前,身後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越發顯得花的嬌艷豐盈,而他弱不勝衣,只是他臉上卻洋溢著十分欣喜的笑容,眼中有著一抹滿足。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為對方作畫,也是最後一次一起過生日,第二天,他就去了。」
耳邊聞得惜雲低沉的輕語,回眸看去,她不知何時立於他身旁,靜靜的看著畫中的男子,帶著淡淡的哀傷。
「我們風王室可說是東朝皇族、王族中最式微的一族,從始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兩名、或三名的,但不是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總只會留下一人承繼血脈與王位。到父王那一代,雖生有伯父與父王兩人,但伯父卻也早早逝去,只遺下寫月哥哥一子。至父王繼位,母后生我,數年內卻再無所出,後父王雖取姬妾無數,卻終只得我一女,所以到我這一代風王室也只有我與寫月哥哥兩人。」惜雲輕輕移步,伸了手輕輕撫著八歲的男孩。
「說來也巧,我與寫月哥哥竟然同月同日生,他剛好長我兩歲。伯父去逝後他即被父王接入宮中撫養,同居於王宮中,他無父母親近,我……父王政務雜事太多,而母后……所以我們倆自小十分親近,再加上王室子息不多,就這麼一個也就分外珍惜。只是他自小身體瀛弱,長年藥不離口,雖然他比我大,但卻反過來是我照顧他,不論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做什麼總是我拿主意,感覺上我們不是兄妹,而是姐弟。」
「哥哥雖病弱,但很會畫畫,精音樂,能自度曲,他所寫的歌每出必國人傳唱,而且還會寫詩作文,我所學的幾有一半傳於他,他啊……實在是一個很聰明很有才氣的人,只可惜啊……他的身體太弱,稍有不慎……」惜雲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眸中流露出一絲調皮,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記得有一年夏天,那時候我們才過生日不久,又迎來了父王的四十壽辰,各國都派來使臣賀壽,便連帝都也派來了專使,所以父王壽誕那一天,王宮大擺宴席,國民共賀,熱鬧非凡。那一天,好動愛玩的我怎麼肯穿著那累贅的公主服安安份份的坐著呢,所以我要求跟寫月哥哥換衣服穿,讓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而我則穿上他的衣服,故意不勝體弱的樣子,所以父王早早要我回宮休息,等宮人退下後,我就偷偷再溜出,擠進歡笑的朝臣中,看他們斯斯文文飲酒進食,聽他們小聲談論著各種時事,或是評價一下各國使臣的風度,偶爾捉弄一下某個看不順眼的人,或者偷偷扯掉一個看起來很像貪官之人的腰佩,玩得不亦樂乎。」
「至宴尾時,便有各國使臣帶來賀壽的節目,其中華國表演的繩技實在精彩,我越看越往前奏,當看到那兩人在繩上高高躍起,有半空中合為一個圓日,然後又穩穩落回繩上時,我忍不住大聲叫好,當時雖然熱鬧,但國宴之中,國主在上,各國使臣在座,那些人再怎麼高興歡快也不敢大聲叫出來的,我這一聲大叫便顯得格外響亮,不但朝臣、使臣齊齊向我看來,便是父王也向我看來,待看清了我,他當然明白了怎麼回事,所以狠狠瞪我一眼以示警告外,還不忘回頭瞪一眼坐在我位上的哥哥,或是那天天氣太過悶熱以至體弱的哥哥受不了,又或是哥哥一直擔心害怕弄得心神緊張疲憊以至體力不支,反正父王一瞪哥哥,哥哥竟然當場暈了過去,呵呵……」說到此處,惜雲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臉上露出歡快的笑容。
「也因為那一次,不但國人誤會說『惜雲公主雖長得靈秀不凡,卻體弱多病』,便是各國使臣回國後也這般向他們的國主說,以至世人便都認為風國惜雲公主瀛弱不堪。我知道了以後當然不服氣,自認為身強體健,武功不凡,怎麼能擔上一個『病娃娃』的稱號,所以我就去挑戰當時在風國可說武藝最高的禁衛大將軍李羨,想著我只要打敗了他,世人總不該認為我體弱多病了吧?」
「那一次,實是意外,一個不小心他的龍環大刀竟然給我一劍斬斷了,真的是意外,我真沒想要斬斷他的刀的。」惜雲輕輕撫著那張十二歲時的畫像,畫中的她笑得滿面春風,十分得意,現在倒是笑得有幾分不好意思,「那一次我雖贏了,可是把一個大將軍的刀給斬斷似乎是很不敬的,所以也沒敢炫向世人,只好擔了那個『病公主』的稱號。」
「也是那時候起,我很想去外面看看,很想知道其它侯國有沒有比李羨武功更高的人,所以我就偷偷離家出走了,只告訴哥哥一人,自小什麼事哥哥都是聽我的、我的……只是……似乎應驗著風王族的命運,我健康、快樂的活著,而哥哥……他生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江湖上的精彩生活引得我留連忘返,卻不知病弱的哥哥在宮牆之內是多麼的孤獨,長年臥病床塌的他是多麼的寂寞,那種疲倦厭世的心情……可是我每次回來,他卻從不說,總是強打精神微笑著聽我說江湖上的那些事,然後再微笑著送我走……等到我想起了……等到我想好好陪陪哥哥時,卻已為時晚矣!」
惜雲立在風寫月最後一張畫像前,伸手輕觸畫中風寫月的笑靨,憐惜的感概的歎著:「其實從小是哥哥包容我的……江湖上那個縱性而為的白風夕是被哥哥寵成的……哥哥,他把他所有的都寄托在我身上吧?因為我有一個健康的可以飛的身體!」
蘭息靜靜的聽著,目光掃過畫下案上的那些手做的禮物,很多都是十分的簡樸粗糙的,可是……那上面的份量他知道的,若以外面那些金山相比,她絕對毫無猶豫的選擇這些在世人眼中一文不值之物的!
這樣的禮物啊,有些人一生也收不到一件的!
輕輕拈起案上那隻小木船,那是風寫月做給惜雲的第一件禮物,笨拙得幾乎不像一條船,撫過船上的刀痕,動作是輕柔的,可聲音卻是冷澈如冰的,「孤獨的風王族又何嘗不是幸福的風王族。」
那樣冷靜而冰涼的語調讓惜雲從畫中的笑容上回過神來,只見蘭息將手中木船又輕輕放回案上,似怕弄壞,抬首看著惜雲,目光第一次清得可見底,卻如水下的冰,沒有溫度,「每代都只有一位繼承人,雖則孤單了些,卻不會有血腥,那些冷殘得連禽獸也不欲為之的手足殘殺想來從未在風王族出現過吧?偶爾得到一個手足,你們定是十分的珍愛,即算以後去了,可那種溫情、那種溫暖的感覺還是會留下,可是……」
移步走近,眸光掃向畫中風寫月的笑容,那種溫柔的、歡欣的、好似擁有整個天下一般的滿足的笑容,指尖輕輕一點,「至少這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我們豐王族見過,即算是孩提時代!」
仿若是石投心湖,又仿若是雷鳴耳際,只覺得「轟隆」一聲,心神莫名的被震動,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依然俊雅雍容,神態間未有絲毫變化,甚至臉上的那一抹淡笑也未曾褪去,可是……那指尖,那似極其隨意的點著卻又停留許久的指尖,一種心酸的感覺開始漫延,目光微痛的看著那指尖……
「難得你會跟我說這些話。」蘭息目光從畫上移開,停在惜雲臉上,看到那一絲未來得有斂盡的心痛,不由一征,眸光轉開,極其隨意的道,「你是不是又在打我什麼主意?」
惜雲一笑,回復淡然,眸光繞室一圈,然後停在蘭息身上,「外面那些瓦礫是給你的,而這裡……父王已去,這世上我最珍貴的便只有這些,所以……不管你日後為王為帝,你都不得動此!」
蘭息聞言眸光一閃,似欲言卻又止。
惜雲揮揮手,似知道他要說什麼,「本來這裡我並不想讓你看到,但以你的聰明,自然會看出畫後石室之秘,所以我讓你看看,可此一出後,便不要再入,這些……就讓它永埋於地!」
「你是擔心我著人搬外面那些東西時,他們會擅入?」蘭息眉頭微挑,自不難猜出她未盡之意。
「擅入者死!」惜雲淡淡的說著,聲音卻如寒冰冷澈,「蘭暗使者是你豐國的死士,可我們風國……集藏了三百多年的財富,自也有守護之人!」
「明白。」蘭息微微點頭。
「那走吧。」
眸光最後看一眼風寫月,嘴唇微動,終只是輕輕一歎,然後封上石門。
兩人回走,出得石道,重見天日,環顧庭院一周,蘭息微微感歎道:「這座宮殿仿如神話!」
「神話?」惜雲一笑,笑得有些憾意,「神話總是會消失的!」
話音落時,合掌輕拍四下。
四道人影半空落下,皆跪於地,垂首低喚:「拜見王!」
惜雲微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手指向蘭息,「認識一下蘭息公子,記住,除他以外,擅入者殺無赦!」
「是!」
應聲的同時,蘭息只覺得四道冰冷的目光盯來,如刀鋒般帶著凌凌殺氣,仿如能割人肌骨。
「去吧。」惜雲再揮揮手,那四道人影便又無息的消失。
「他們的武功比之你我也不差幾多。」蘭息道。
「他們是世代相傳的,一生只守護此地室,除此之外便是修習武藝,自比江湖上那些沽名釣譽之人要強。」惜雲移步走向宮外。
蘭息回首看看那慢慢封閉的地室,忽然輕輕道:「這些我暫不著人運走。」
惜雲聞言回首,「為何?」
「因為我現在還不是豐國的王!」蘭息的話音未有絲毫感情,目光遙遙落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