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試天下 正文 四 惘然時分夢已斷
    紅日東昇,山鳥啼鳴,晨風拂露,朝花吐蕊,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睜開眼,入眼的是白如雪的紗帳,染就幾朵墨蘭,素潔雅淨。

    「醒了。」淡淡的問候聲響起。

    移目望去,窗邊的軟塌上斜倚著豐息,正品香茗,俊面含笑,神清氣爽。

    抬起左手,那可怕的紫色已消失,毒已清,自己已再世為人,那他呢?

    「燕瀛洲呢?」才一開口,便覺得唇一片刺痛。

    「死了。」聲音淡而無情。

    閉上眼,心頭掠過一絲痛楚。他終是以他的命換了她的命!

    「玄尊令呢?」

    「沒有。」片刻後依然是淡淡的答覆。

    那麼是那群黑衣人奪去了!那些人是斷魂門的人!

    「你怎麼會中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嘲弄,又似藏著某中僥倖。

    「令上有毒,不小心碰到。」倦倦的答道。

    「你若肯發信給我,或許我能救下燕瀛洲。」豐息站起身來,踱至床邊俯首察看她的氣色。

    「傳信給你?哈……」風夕聞言睜眼看他,冷笑一聲,誰知嘴角弧度張得太大,唇上又是一片刺痛,她不由自主的撫住唇,上面一個小小的傷口。

    豐息隨著她的動作看去,看到唇上那個小傷口,目中浮起一層淺淺的笑,卻帶著一絲陰霾。

    「傳信給你,讓你早一步趕到,玄尊令便是你的了不是嗎?真是不好意思啊,害你錯失此等良機!」風夕直視他,目中含著一抹諷笑。

    「女人!」豐息聲音一沉,忽又輕鬆一笑,「至少他不會死!對於他那樣的人,你知道我不會下手!」

    「你不殺他,但若失玄尊令,他一樣會喪命!他那樣的人自是令在人在,令失人死!」看著帳頂的那幾朵墨蘭,恍惚間化為那黑色的背影,那樣絕然無悔的走向洞外!

    「令在人在?呵,在你心中他倒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了。」豐息在床邊坐下,看著她臉上的神色,臉上浮起那雍容俊雅的笑容,只是說出口的話卻是冷森森、血淋淋的,「不過你這位英雄也不怎麼樣,連十個斷魂門的人都對付不了,反落個命歸黃泉。」

    說話間眼光不離風夕,似想從上面窺視什麼,只是風夕卻是眼望帳頂,面無表情。

    「嘖嘖,你不知道呀,你那個英雄一共身中三十二刀,至命之傷是胸口三刀!不過他也真行呢,哼都沒哼一聲,臨死還拉了七個斷魂門人陪葬!連我都挺佩服他的英勇無畏了,只不過是武功還差了那麼一點點!」說完還兩指比劃出一節短短的距離。

    風夕的目光終於從紗帳上移到他面上,語氣冷靜平淡,「黑狐狸,你是在自卑你沒他的英勇嗎?」

    「哈哈……」豐息大笑,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只是大笑的他依然是風度優雅怡人,「女人,我以為你很想知道他的英烈呢。」

    風夕也淡淡一笑,「烈風將軍的英勇天下皆知,不比某隻狐狸假仁假義浪得虛名!」

    「女人,聽過一句話沒:好人不長命,禍害延千年。你的燕大英雄偏偏短命,你口中假仁假義之人卻好好活著,說不定活得比你還長。」豐息毫不在意,依然笑容滿臉。

    「那是老天不長眼。」風夕閉眼不再理他。

    豐息不以為意的笑笑,然後站起身來,打算離去,忽又停住。

    「女人,你知道嗎?我見到他時,他還剩最後一口氣,可他已無法說出話來,只是看我一眼,然後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洞口,直至……斷氣!」

    豐息的聲音十分的低且輕,似夾雜著某種東西,說完即轉身離去,走至門邊回首看一眼,一滴清淚正堪堪滑落枕畔,瞬間便被吸乾,了無痕跡。

    「你喜歡上他了嗎?」

    這話脫口而出,說完兩人都一驚。

    一個嘲笑自己,問這個幹麼?這干自己何事?

    一個心頭一跳,心口的那一絲酸痛是因為喜歡他嗎?一個認識不過兩天的人?

    喜歡?談不上吧。不喜歡?也非全無感覺。

    他們若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那麼皇國的「烈風將軍」與江湖中的白風夕是不會有多大的交集,迎面而來,或許擦肩而過,或許點頭一笑,僅此而已。又或在第一次救他之後即分道揚鑣,那麼天長日久,他們會慢慢淡忘彼此,或許某個偶然回首間,她會想起那個昂揚七尺卻容易臉紅的「烈風將軍」。

    可命運偏偏安排他們共患難、同生死!

    燕瀛洲,那個背轉身毅然踏出山洞的身影便永遠留在她心中!

    不論時間如何消逝,他——都是她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人了!

    紅日正中時,豐息再次走進房中,卻見風夕已起床,正斜倚在窗邊的軟塌上,目光看著窗外,神色間是少有的靜然。

    窗外一株梧桐,偶爾飄落幾片黃葉,房內十分的安靜,靜得可聽到葉落發出的輕響。

    「女人,聽說你什麼也沒吃。」豐息輕鬆的聲音打破室內的沉靜。

    「沒胃口。」風夕依然看著窗外,懶懶的答道。

    「真是天下奇聞!素來好吃的你竟會沒胃口吃東西?我是不是聽錯了?」豐息聞言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你竟只給我吃白粥!」聽得此話,風夕回頭一瞪他。

    那種淡而無味的清水白米誰愛吃?!

    「病人當然應該口味清淡。」豐息理所當然的道。

    「公子,藥煎好了。」

    鍾離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打斷兩人。

    「給我吧。」豐息接過藥低首聞聞,臉上又掠過一絲笑意,「我本來還想,中了萎蔓草之毒的人可能救不活了,這樣呢,世上就真的只存我一個豐息了。」

    「那你何必救。你不救我不會怪你,你救了我也不會感激你,反正你這黑狐狸從不會安什麼好心的。」風夕看著那碗藥,眼中有著一絲畏縮。

    「若這世上少了你白風夕,那我豈不會太過寂寞無聊了。」豐息抬首看向風夕。

    「哼,若我死了,這世上唯一知你真面目的人都沒了,你確實會要無聊多了。」風夕冷哼一聲,然後又問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藥能解萎蔓草之毒?」

    「唉,說來心疼!」豐息長歎道,滿臉不捨,「浪費了我一朵千年『玉雪蓮』!這可是比『佛心丹』還要珍貴千倍,用來救你這種不知感恩的人實在不划算!」

    「『玉雪蓮』?」風夕一聽眼睛一亮,「聽說雪蓮入藥既清且香?」

    「女人。」豐息好似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臉上的笑帶著一分詭異,「『玉雪蓮』當時就給你服用了,現在的藥可不是雪蓮,而是我這位神醫配出來的清毒補體的良藥!」

    「你配的?」風夕的眼睛瞇起來了,看著那碗藥,彷彿看著某種最為可怕的東西。

    「對,我配的!」豐息似看清她眼中神色,臉上的笑容越發歡暢。

    「我不喝了,我怕這藥比萎蔓草更毒!」風夕已是一臉戒備。

    「夕姑娘,我家公子為了找你可是把整個宣山都翻遍了的。」鍾離見風夕毫不領情的模樣,覺得應該為自家公子說說好話,「而且用『玉雪蓮』給你解毒時,你卻是藥一入口就吐出來,多虧了公子親……」

    「鍾離,什麼時候你話這麼多了,舌頭要不要我幫忙修剪一下。」豐息鳳目斜斜掃一眼鍾離。

    「我下去了,公子。」鍾離登時噤聲,躬身退下。

    「女人,來,吃藥了。」豐息走近,在軟塌坐下,用湯匙舀起一勺藥遞到風夕嘴邊。

    風夕皺著眉頭移開頭,這藥肯定是極苦極苦的,光是聞著這氣味就讓她作嘔。

    「我自己有手,不用你假好心。」

    「女人,我這是關心你哦,要知,能得我親手餵藥的人可真不多呢。」豐息卻是搖頭歎息,手中的湯匙依然停在風夕的嘴邊。

    風夕卻不為所動,極力轉著頭,只想躲開,這藥味真的很難聞啊,她已快要吐了。

    「難不成聞名天下的白風夕竟怕苦不成?」豐息整以好暇的看著她,「你身上的毒可還沒清完,這藥還得喝上三天。」

    「三天?」風夕聞言瞪大眼睛,天啦!喝三天!便是喝上一口也會要她半條命!

    「女人,你什麼時候返老還童了,竟如三歲孩兒一般怕吃藥。」

    「哼!」

    風夕冷冷一哼,然後屏住呼吸,口一張,含住湯匙,吞下藥,眉頭隨即皺起,然後口一張,「哇!」的一聲,剛吞下去的藥又吐出來了,幸好豐息動作快,閃避及時,否則必全吐在他身上了。

    「你慢慢吐沒關係,我早叫鍾離多煎了一鍋。」豐息卻淡淡的道。

    風夕一聽,心涼一半截,抬首看著豐息,目射怨光,但隨即收斂,以難得的溫柔語調道:「黑狐狸,你有沒有丸藥?這種水藥我一喝必吐!」

    「沒有。」豐息回答得很乾脆,然後又舀一勺藥至她唇邊,「你若吐完這一碗,我就讓鍾離再送一碗來,那一碗可比這碗更苦哦。」

    風夕一聽手才一動,卻又聽得豐息淡淡的道:「忘了告訴你了,你的白綾在我房中。」

    他話才一出口,風夕手便止住了,狠狠的看一眼他,然後閉緊雙目,張口吞下藥,緊閉唇,嚥下去,而一雙手緊抓衣服,一張臉皺成苦瓜。

    豐息含笑看著她的動作,只是眸光掃過她唇上那個傷口時,眼光一沉,手中的湯匙下意識的便往那一壓。

    「哎喲!」風夕一聲慘呼,「黑狐狸,你乖人之危!你別哪天撞在我手中,到時……唔……唔……咳咳……咳……黑狐狸,你……」

    「吃藥時別說那麼多廢話。」淡淡的語調依然不變,但不難辯認其中那一絲詭計得逞的得意。

    屋外的鍾離、鍾園相對搖頭,真不明白,為什麼公子對每個人都那麼溫和有禮,獨獨對夕姑娘卻是如此,難道真因為夕姑娘名號排在他前頭?

    終於,一碗藥喝完,風夕已是一付死裡逃生的模樣。

    「茶!」風夕張著嘴,使勁哈氣,極想散去口中那股味道。

    「喝藥後不能喝茶,這點常識你都不懂?」豐息將手中藥碗放置桌上,然後從桌上一個盤子裡挑出一盒東西,「這是梅干,你解解苦吧。」

    風夕迫不及待的從他手中接過,馬上往口裡丟下一塊,「好酸!」不由自主伸手拍拍兩邊臉頰。

    「黑狐狸,你真的翻遍整個宣山?」解了口中苦味,風夕睨一眼豐息,實在不能相信這個跟她一樣懶的人會去搜宣山。

    「聽說在皇國有一個古老的習俗,男女黑夜中幽會時以吻定情,而定情時若咬破了對方的唇,那便代表著非卿不娶(嫁),生死不悔!」豐息卻不理她的問話,反倒說起了閒話。

    「非卿不娶,生死不悔?」風夕撫著唇畔,黑暗中那灼熱的氣息,那低沉而堅定的話語……下輩子我會回來找你的!記住我!是這樣的嗎?許下下輩子的誓言?可是人有來生嗎?

    燕瀛洲……忽然間,口中酸甜的梅干變得如藥一般苦澀,難以下嚥。心頭有什麼直往底下沉去……沉去……一直沉至最隱密的一角,深深的藏起來,此生都不會再浮起。

    「女人,你和誰定下盟誓了嗎?」豐息拈起一塊梅干,似要餵給風夕,到唇邊時卻忽又往那傷口上壓去。

    「絲……」風夕一痛回過神來,看一眼豐息,然後轉頭看向窗外,「怎麼可能,那是皇國的習俗,與我何干。」

    「是嗎?」豐息臉上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目光卻停駐於她臉上,似研判什麼。

    風夕聞言回頭看他,臉色平靜,目光沉靜,「黑狐狸,你哪聽來這些閒言,難不成你想找一個人試試皇國之盟?憑你這付模樣,倒是會有些蠢女人被你騙的。」

    「呵,我用不著誓言。」豐息一笑,看著她,從她眼中卻發現了以前未曾見過的深沉,彷彿在她心中有著什麼深深的沉入,別人永遠也無法觸摸!

    宣山南峰腳下,走來一個白衣人,黃昏中,那個身影顯得有些單薄、瘦弱。

    風夕抬首看看暮色中的宣山,依然靜寂如畫,並未因有一條英魂永遠安息於此而有絲毫的變化。

    抬步往山上走去,想去看看那個人,雖然只是墳墓。

    驀然,鼻端似聞到什麼,低頭一看,草地上似乎經過了清掃,但依然留下了幾抹淺淺的血痕,想來都是那些搶令者爭鬥間留下的。忽然眼光被幾塊石頭吸引,這樣的石頭大而平整,不似此處天然的,怎麼會出現在此?走近細看,上還有刀劃的痕跡,很明顯,這是從它處移來的。

    她飛身而起,落在一株高樹上,居高環視,果然,相隔不遠處也散落著這樣的石頭,但都已移動過,且有的明顯的扔在隱蔽處,似想藏起來。她審視著這些石頭散落的方向,猛然,一個念頭躍進腦中,讓她腳一軟,幾乎摔下樹來,穩住心神,仔細數數那些石頭,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一百三十六塊。果然……竟然是這樣的!

    天明明還很熱的,可她卻覺得一股陰冷的寒意從四周籠來,讓她瞬間只覺得一種涼到心底的寒冷,手指抓住的樹枝發出脆響。

    飛下樹來,依然往山上走去,一顆心卻沉至谷底。

    南峰山腰之上,新堆起一座土墳,墓碑上三個簡單的大字——燕瀛洲。

    風夕立在墳前,若石化一般,一動也不動。

    良久後,伸出手指,輕點墓碑上的字,心中一片淒然。

    這麼一個人,就這樣永遠沉睡於此了。可是三天前,那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曾緊緊抱住她,以身體保護著她。

    一滴淚落在石碑上,手指飛快的拭去它,蹲下身來,輕撫墓碑,燕瀛洲,你最後……最後死於誰手?若是斷魂門,我必為你報仇!若是他……若是他……

    夕陽收起對大地最後的一縷回望,投進西天深廣無垠的懷抱,黑色的天幕慢慢降下,掩蓋天地,遮起世間的青山綠水,紅花碧草。

    「女人,你要在此結廬守墓嗎?」朦朧的暮色中,豐息的優雅的聲音淡淡傳來。

    驀地,一道白影飛出,瞬間纏在他頸上。

    風夕轉身,手中緊緊攥著白綾,一雙眼睛冷若千年寒冰,閃著刺人肌骨的寒光。

    豐息一動也不動,優雅的站立著,任白綾在頸上收緊,收緊……

    「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狠絕?」風夕的聲音從齒縫間逼出,若刀鋒般銳利。

    「你知道了。」豐息語調依然不緊不慢。

    「東南西北四個山口,你雖已清理過,但那些石塊、那些血跡足夠讓我看明白,那裡曾布下修羅陣!你竟然布下人鬼俱滅的修羅陣!那一夜,這宣山之上上千餘人想來沒有一人走下山去,全部命喪於此陣中!」風夕攥緊白綾的手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悲傷,「為一枚玄尊令你竟如此狠絕嗎?你也和那些人一樣不擇手段要得到玄尊令嗎?也以為得令即能號令天下嗎?」

    「果然,我做任何事,可瞞過天下所有人,卻獨獨無法瞞過你白風夕。」豐息歎道,「不錯,修羅陣是我布的,那一夜宣山上所有人,除你之外,全部魂歸此山!」

    語氣間輕描淡寫,似毫不將上千餘人的性命當一回事。

    話才一說完,頸上白綾又緊了幾分。

    「玄尊令最後落入你手中?你為著不想任何人知道,所以殺盡宣山所有人?」風夕看著他,眼前的人忽然變得如此陌生,這真是相識幾年、任她嘻笑怒罵的那個豐息嗎?他不曾如此狠絕過啊!

    息回答得十分乾脆,」那一夜所有事幾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但玄尊令是假的卻出乎我的意料。」

    「假的?」風夕手中白綾緩緩。

    「想來燕瀛洲也沒告訴你,他手中的玄尊令是假的。他們得到玄尊令後,明裡由『烈風將軍』護送回國,引天下所有人追來,暗中卻將真的另派人送走。」豐息暗暗吸一口氣道。

    「難怪我問起你玄尊令時你竟答『沒有』,讓這麼多人為之喪命的竟是一枚假令?真是可笑啊!」風夕冷冷的嘲笑,轉頭看向墓碑,「而他竟然拚死也要護著那枚假令?」

    「傳聞『風霜雪雨』四將皆對皇國世子忠心耿耿,赴燙蹈火再所不惜,看來所言不假。」豐息也看向墳墓,眼中閃過一絲讚賞,「為將真令安然護送回皇國,燕瀛洲攜假令引天下人追殺,至死也未吐露出真象,這一份忠心實是難得。」

    「不管令是真是假,那麼多人命喪於你手卻是真。」風夕看著豐息,眼中閃著複雜的光芒,「你雖享有俠名,但我素知你從不做無利於己之事,實際而自私,只是我卻沒想到你竟會如此冷血!那些白國士兵,不過是奉命行事,那些江湖人有許多是受人惑弄,他們原不至死,可你……」

    「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豐息卻只是淡淡的道,似不想解釋。

    「你也想得令得天下?」風夕冷冷一笑,「這樣濫殺無辜、滿手血腥的人怎配坐擁這個錦秀江山!」

    「哈哈……」豐息忽放聲大笑,臉上帶著一絲諷刺,「女人,滿手血腥的人不配扔有天下?那你看看,哪一代開國帝王不是血流成河、屍陳如山得來這個天下的。」

    「至少他們不會愚蠢的相信一枚小小令牌能讓他們得到天下,他們殺人在戰場上,為土地為城池而戰,而非為一枚令牌而殺上千無辜之人!」風夕冷冷道。

    「哼!」豐息的笑帶著一絲冷,「別把那些人說得那麼崇高。女人,在這個天地間,任何一位成為王者的人,他絕不是你心中認為的那種英雄!」

    這話若彷彿擊中的風夕,她似乎十分清楚豐息話中的意思,神色已是一片黯然。忽然本已鬆緩的白綾又是一緊,「他是不是你殺的?」

    豐息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蘊怒,但瞬間消逝,回復一片平靜,淡淡的道:「你我相識以來,我可曾有騙過你?我豐息是做事不敢承認的人嗎?況且我早說過,他那樣的人我不殺。」

    風夕聞言垂首,然後手一揮,白綾回袖,「若非太瞭解你了,否則剛才我便殺了你!」

    說完即轉身下山,走不到二丈,聽到「叮」的輕輕一響,似兵器回鞘的聲音,她足下一頓,然後苦澀一笑,頭也不回的飄然而去。

    豐息看著燕瀛洲的墓碑,臉上忽也浮起一絲苦笑,「想來你看到這樣的情形,地下也是滿懷欣慰吧?她為你竟然要殺我了!相識近十年,竟抵不過你這個認識幾天的人!」

    說完也下山而去,暗沉的暮色中,便只餘一座孤伶伶的新墳,偶爾響起幾聲鴉雀的嘶鳴,宣山幽冷的山風拂過,墓碑上那幾滴濕痕很快便風乾了。

    兩人一前一後下山,相隔約五丈遠,彼此不發一言,此時天色已全黑,但兩人卻並未施展輕功,而是不緊不慢的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有時,皆會抬首透過濃密的樹枝,仰望一下清冷的星月,彷彿想在那上面尋找什麼,悵然若失後,搖搖頭,依舊走路。

    待至山腳時,夜色已濃,萬簌俱寂。再走回阮城,已是街燈稀疏,各家各戶沉入夢鄉之時。

    忽然西邊燃起緋紅的火光,兩人一見不由一凜,皆施展輕功飛身而去,趕至時,只見整座韓宅都在一片火海中。

    宅前聚著一些被火驚起的街坊,正在潑水救火,一邊還有人在大聲呼喊:「救火啦!韓家起火啦!」

    遠遠的還能聽到一些人趕來的腳步聲,以及一些驚叫聲,小孩子受驚的哭喊聲……

    「韓家怎麼會起這麼大的火啊?」

    「誰知道啊,不知為何,這麼久了,竟沒見韓家有一人逃出來!」

    「真是奇怪啊,不會全燒死在裡面吧?」

    「唉,可憐啊!」

    街坊中不時傳遞著一些議論聲,忽然一道白影閃入火海中,那些救火的人根本未來得及看個清楚,隨即便又見一道黑影也飛閃而入。眾人揉揉眼,想再看看,卻已沒有了,不由驚疑自己剛才是否眼花看錯了,否則這麼大的火誰還會往裡沖,這不是送死嘛。

    飛進宅中,大門是從裡拴著的,一路走過,地上倒著不少人,看其衣著便知全是韓家家人及僕人,不論老少男女,一個個都是胸前一刀斃命,有些血已流盡,有些胸前還流著溫熱的鮮血,有的圓瞪雙目,似死不瞑目,有的手握大刀,似要起來與敵拚命……

    門檻上、石地上、台階上全是嫣紅的血,小心的走過,腳落下處依然是血地。

    「有人嗎?還有人嗎?」

    風夕放聲叫喊,卻無人回答,只有怒卷的濃煙、狂嘯的烈火!

    「韓老頭,你死了沒?沒死就應一聲!」

    「全死了,竟沒一個活人!」身後傳來豐息淡淡的聲音,似含著一絲歎息。

    猛然轉身回頭看向他,那樣的眼光,冷如冰,利如劍!

    「是不是為了藥方?」風夕的聲音嘯殺如寒霜。

    「不是我。」豐息脫口而道。說完後忽生一絲惱怒,為何解釋?解釋什麼?哼!

    「你入住韓家不就是為著『紫府散』、『佛心丹』的藥方嗎?韓老頭將你當菩薩供著,可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風夕臉色一緩,但語氣依然冷厲。

    「藥方我早抄到了。」第一次,豐息臉上斂起了那雍容的笑容,代而起之的是如霜的冷漠。

    「果然。」風夕冷笑著,忽然側耳一聽,然後迅速飛身掠去,豐息緊跟在她身後。

    穿過一片火海,前面是韓家的後花園,隱隱傳來低低的哭泣聲,兩人尋聲飛去,便見假山旁跪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爹爹……爹爹……你起來啊,起來啊!嗚嗚嗚……爹爹,你起來啊,樸兒帶你出去!」那小小的身影死死的抱著地上一具屍首哭喊著。

    「韓樸?」風夕一見那個小小的身影不由脫口喚道。

    那小小的身影聽得有人喚他,回頭一看,便向她撲來,「你這個壞女人又要來搶我家的藥是吧?你搶啊!你搶啊!我爹爹都死了!你再搶啊!嗚嗚……看你還搶什麼!」

    一邊哭著一邊撕打著風夕,滿臉的血與淚。

    「韓樸!」風夕抓住他,「發生了什麼事?」

    「你這個壞女人!都怪你!為什麼咒我爹爹?嗚嗚嗚……爹爹再也不能辦壽宴了!壞女人!死女人!恨死你了!你還我爹爹!」韓樸死命的掙扎著,掙不過便一張口往風夕手上咬去。

    「絲!」風夕一聲痛呼,正待掙開,豐息卻手一揮,便點住韓樸穴道,韓樸便昏倒於風夕懷中。

    「先帶他離開這裡吧,否則我們也要葬身火海了。」豐息道。

    夕點頭,抱起韓樸,眼一轉,瞧見地上的韓玄齡,忽歎一口氣,「黑狐狸,你帶他出去吧。」

    說完她即抱起韓樸飛身而去,留下豐息瞪著地上的韓玄齡的屍首,片刻後長歎一聲,彎身抱起韓玄齡,「我黑豐息竟淪落到抱死人的地步,女人,我再一次肯定,今生認識你是我一生不幸的開始!」

    阮城西效一處荒坡又堆起一座新墳。

    「爹爹,你安息吧,樸兒會為你報仇的!」墳前跪著一身白色孝服的韓樸,身後立著風夕與豐息。

    「爹爹,你放心吧,樸兒以後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嗚嗚……」強忍著的淚水又掉下來了,慈愛的父親以後再也不能張開他的雙臂保護他了,這個世上,韓家僅餘他一人了!

    風夕與豐息有絲憐憫的看著韓樸,只是心中卻無法再有深切的悲傷,江湖十年闖蕩,早已看慣了生離死別,僅餘的是對死者最後一絲祝願,願地下安息。

    「你說他要哭到什麼時候?」豐息的聲音淡而無波的響起。

    「我哪知道啊,想不到男人也這麼愛哭。」風夕閒閒的答道。

    「不,女人,你錯了,他還不能算是男人,還是個孩子嘛,哭也是理所當然的。」

    兩人的聲音不大不小,足夠韓樸聽見。

    果然,聽得身後兩人的閒言閒語,韓樸回頭瞪他們一眼,只是雙眼中蓄滿淚水,一張臉上又是淚又是鼻涕的,實在不具什麼威脅性。

    抹一把臉,韓樸再重重叩一個頭,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風夕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遞給她,「這個是爹爹把我藏起前交待我要給你的。」

    「是什麼?是不是你爹恨我入骨,臨死了想到了什麼報仇的法了。」風夕小心翼翼的接過,再小心翼翼的打開,一付膽小怕事的模樣。

    打開錦袋,從裡面掏出了兩張已有些發黃的絲帛,上面寫滿了字,仔細一看,風夕臉上堆滿了驚訝,「竟是『紫府散『、『佛心丹』的藥方?!」

    豐息一聽不由也是滿臉訝異,奏近一看,確是自己暗訪韓家密室時偷偷抄下的那兩張藥方,「女人,想不到韓玄齡嘴上雖恨你入骨,暗裡倒是對你另眼相看嘛,臨死前還送你一份大禮!」

    「真是想不到啊!韓老頭不是恨不得將我分筋錯骨、碎屍萬段嗎?怎麼反倒把這看得比他性命還要寶貴的藥方給了我?」風夕喃喃道,實在是太過震驚了。

    「爹爹說,黑豐息雖似大仁大義,但性狡若狐,飄忽難逐,藥方若給了他,不知是害是利;而白風夕雖放蕩不羈,狂妄不馴,但所作所為皆不背俠義,且武藝高強,給了她既不用擔心被敗類之徒奪去,憑她之性也可造福天下。」韓樸一板一眼的複述著韓玄齡的話。

    風夕與豐息兩人聽著這話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然後風夕輕輕的、慢慢的問道:「小樸兒,你確定那是你爹爹講的?」

    「哼!」韓樸冷哼一聲,「你不要是不是?那還給我!」

    「要!怎麼不要!」風夕趕忙將絲帛收進錦袋,然後手一塞,納入懷中,「小樸兒,謝謝你啦!」

    「不要叫我小樸兒!噁心死了!」韓樸怒目而視。

    「這樣啊,那叫你樸兒?樸弟?樸弟弟?還是……」風夕眼珠轉呀轉的,口中一個勁的念著稱呼。

    「我有名有姓,別叫得那麼肉麻!我跟你又沒什麼關係!女人!」韓樸大聲叫道,可話才一說完,就覺得衣領一緊,腳便離了地,眼前是風夕放大一倍的臉。

    「警告你!樸兒,『女人』這個稱呼可不是你能叫的,以後記得叫我姐姐或夕姐姐!聽到了沒?」風夕將韓樸提起來與己平視,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

    「咳咳……你……咳咳……放我下來!」韓樸抓著領口使勁的咳著,兩條腿在空中使勁的蹬著。

    「叫姐姐!」風夕卻毫不理會,依然抓住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射著絲絲寒光。

    「姐姐……夕姐姐……姐姐……」迫於武力之下,韓樸低下高貴的頭顱。

    「這才乖嘛,樸兒。」風夕拍拍他的腦袋,然後手一鬆,韓樸便摔在地上。

    「女人,韓老頭才剛稱讚了你,你就欺負他的兒子,他若知道,定要從棺材裡跳出來了。」豐息搖頭歎息。

    「嗨,黑狐狸,咱們商量一件事。」風夕皮笑肉不笑的看著豐息。

    「不商量。」豐息斷然拒絕,不給分毫面子,「不關我的事。」

    「怎麼不關你的事!你也偷抄了人家的藥方,怎麼說也受了人家的好處,所以對人家的三尺孤兒,你當然也得照顧照顧!」風夕才不管他給不給面子。

    「那藥方是我憑自己的本事取到的,不算受他好處。倒是你,是人家親自送你的,對於這份厚禮,你應湧泉回報才是。」豐息卻掛起閒淡的笑容,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黑狐狸,反正不用你自己照顧啦,你到哪不是跟著一堆僕人的,叫鍾離鍾園隨便一個照顧就行啦。」風夕努力說服他。

    「你是女人,照顧孩子是女人做的事情。」豐息卻毫不為所動。

    「誰規定女人是照顧孩子的!」風夕嚷起來了。

    「不如讓他自己選如何?」豐息看著還蹲坐在地上揉著小屁股的韓樸道。

    「好,我相信他會選跟著你的。」風夕自信滿滿的答應。

    「韓樸,你過來。」豐息招手將韓樸喚到兩人跟前,彎下腰,和藹的問道:「韓樸,你以後是願意跟我一起生活還是願意跟著那個女人?」

    「樸兒,你願意跟著這只黑狐狸嗎?要知道,跟著他可是每天山珍海味,一路之上還有那些風情各異的美女投懷送抱,更不用說由那些纖纖玉手做出來的那些穿不完的錦衣,吃不完的可口點心了!想想我就流口水。」風夕引誘著他。

    韓樸看看豐息,再轉頭看看風夕,然後臉對著豐息,定定的看著他,風夕一見不由心喜,可誰知韓樸說出來的卻是這樣:「我不要跟著你,我要跟著她。」

    說完便走到風夕身邊,抬頭看著她,一臉的施恩模樣,「你以後就照顧我吧。」

    「什麼?」風夕尖叫起來,就差沒伸手來抓韓樸了,「你為什麼要跟著我?要知道跟著我可沒好的吃沒好的穿,說不定每天還得露宿野外,跟著他……」

    「我知道。」不等風夕說完,韓樸小大人模樣的點點頭,「我知道跟著他會有好吃的好穿的,但我擔心哪天睡夢中會被人買了,跟著你雖然吃苦些,但至少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啊?」風夕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一時間有些發征。

    「哈哈哈……」片刻後她暴出一陣狂笑,笑得腰都彎了,一隻手直抱著肚子揉,一隻手指著豐息,「黑狐狸,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你竟然也有今日!竟被一個小孩子……哈哈……哈哈……我要笑死了!」

    而豐息在聞言的一剎那露出驚鄂的表情,但瞬間即回復他優雅貴公子的模樣,臉上露出那招牌式的雍雅笑容,「女人,就這樣決定了,這小鬼就交你照顧了。只是想不到韓老頭竟生了個聰明的兒子。」末了一句卻說得極低,似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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