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為了忘卻
方木抿了口酒,笑著搖搖頭。(小說~網看小說)「可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說。」
「比方說,你是怎麼判斷出馬凱的長相的?還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麼的?」
方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給了我一些現場圖片和分析檢驗報告。之後,我們又一起去了一次現場,就是姚曉陽和佟卉被殺的現場。這些信息帶給我這樣一種印象:混亂。沒有明確的犯罪對象,沒有精心策劃的犯罪計劃,沒有打掃犯罪現場,甚至剖腹用的刀子都是在現場找到的,使用後就隨意的丟棄在現場。這些讓我覺得兇手可能是行為證據學中所說的『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對,與之相對應的是『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這是美國聯邦調查局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期間提出的分類方法。所謂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態的,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性功能都已喪失或者相當遲鈍,而且已經部分或者全部地脫離了現實世界,因此,他們實施犯罪的現場往往具有一些顯著的特徵: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時衝動;以熟悉的地點為目標;犯罪現場隨意而且凌亂;現場到處可見大量的物證等等。而在這一系列殺人吸血案件中,現場都明顯體現出上述特徵。」
「哦?」邰偉專心的聽著,「可是單憑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斷出兇手的長相和其他資料啊。」
「當然不能。不過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看到某個人之後,馬上會對他產生一種好惡的態度,例如立刻會感覺喜歡他或者討厭他。而且經過交往後,又發現自己當初的直覺是完全正確的?」
「嗯,有過。」邰偉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麼?」
「不知道。」邰偉老老實實地說。
方木笑笑,「那是因為你過去曾經遇見過一個和這個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個人給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當你遇到一個相似的人之後,你的潛意識就會把過去那個人的性格『加』到這個人身上,於是就會馬上對這個人產生好感或者惡感。而有些時候我們會發現這種貌似唯心的直覺是準確的。這就很說明問題。」
「什麼問題?」
「有的時候,同樣性格的人,會有同樣的長相。」
邰偉皺起眉頭,「龍勃羅梭?天生犯罪人?」
「不錯,龍勃羅梭的確在《犯罪人論》裡闡述了所謂『天上犯罪人』理論,還大膽總結出各類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說殺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長著鷹鉤鼻子,下頜骨強健,耳朵長;再比如說盜竊犯往往頭髮稀少,前額狹窄,眉毛濃密且靠的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學說是唯心主義,不過別忘了龍勃羅梭是一個典型的實證主義學者,他的所有結論都是建立在嚴密的實證研究基礎上的。儘管有經驗主義之嫌,不過我覺得『天生犯罪人』理論還是有相當的科學性的。比方說氣候、種族、文化、飲食對犯罪產生的影響。」
「比方說呢?」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夫妻相你聽說過吧?」
「當然。」
「一男一女,結婚前相貌各異,結婚後卻越長越像。為什麼?原因在於兩個人由於共同生活,飲食結構和作息習慣都大致相當,所以面部色素沉著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會給人一種『越長越像』的感覺。」
「哦。」邰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再回過頭來說說馬凱。我之所以判斷他長得很瘦,一方面是因為兇手曾和有些被害婦女有過激烈的搏鬥,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感覺到這個人在犯罪時表現出一種極為焦慮的情緒,而且這種焦慮應該與血液的缺乏或者不良狀態有關。試想,如果一個人在這種長期存在的焦慮情緒下生活,他的飲食肯定不好,會表現出營養不良的徵兆,所以他可能是個瘦弱的人。而一個連基本的飲食起居都照顧不好的人,對個人衛生肯定也無暇顧及,頭髮長且髒亂就是一個最顯著的表現。而且他極有可能是獨居,因為如果有同居的親屬或者長輩,那麼他人的開導與勸解也會減輕他的焦慮,不至於最後惡化成妄想症。他發病也應該就是最近幾年,因為如果他早就有這種病態心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幾年並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方木低頭喝了口水,又點燃一支煙。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有一些比較典型的人格特徵。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緒焦慮;無法從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為家中幼子;獨居,並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現場附近;對新聞媒體不感興趣等等。所以我判斷兇手可能就住在現場附近,而紅園區是本市的舊城區,商品房很少。再說以他的精神狀態,不可能從事高收入的職業,所以他的經濟能力也不允許他購買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給他的房子裡,而他的父母原為國有企業的職工,因為過去只有國有企業才會有福利分房的待遇。」
方木撣撣煙灰,「所以,綜上所述,兇手是一個年齡不超過30歲,很瘦,不修邊幅,家住在案發現場附近,國有企業職工子弟,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
邰偉目瞪口呆的看著方木,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老天爺,全被你說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關於犯罪與血液的關係我就判斷錯了,我以為他對血液的焦慮緣自天氣。」
「是。」邰偉思索了一下,「我記得那天你說兇手可能穿著一件比較厚實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發的時候冬天剛過去,我以為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凍結,所以他可能會採用一些額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實的衣服。後來看了佟卉被殺的現場才感覺到那可能是來自於對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偉仍然是一臉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說:「我沒那麼神的,這個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說怎麼選擇被害人,為什麼要剖腹,為什麼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質混合,為什麼要把佟卉帶離第一現場,很多呢。」
「哦……」邰偉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馬凱面談的時候,問了他那些問題?」
「是啊。」
「實證主義研究。」邰偉若有所思地看著方木,「老弟,將來想當個犯罪學家麼?」
方木愣了一下,「沒有。我可沒想那麼多。」
「那你為什麼……」邰偉終於把憋在心裡許久的疑問說了出來,「對這些東西這麼感興趣?」
方木臉色一沉,許久才緩緩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從小飯店裡出來,喝得有點醉的邰偉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幫了我大忙,想要什麼獎勵,儘管說!」
方木笑著搖搖頭,「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偉粗聲粗氣地說,「物質獎勵?還是給你們學校寫一封表揚信?哦,」他若有所思的搖搖頭,「恐怕不用我寫了,呵呵。」
方木正要問為什麼,邰偉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局裡不給你獎勵,我給!你們做學生的需要什麼呢?」他搔著後腦勺,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連連擺手,看見邰偉拿出錢夾,他把臉一沉:「邰偉,我們算是朋友吧?」
邰偉使勁點點頭。
「如果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來這一套。」
邰偉搔搔後腦勺,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間,從槍套裡拿出一支64式手槍的備用彈夾,取出一顆子彈,遞給方木。
「這是幹什麼?」方木驚訝地問。
「對於我們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槍。」他鄭重其事地把子彈放在方木手裡,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槍我不能給你,送你一顆子彈吧。留個紀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覺得不吉利啊?這話怎麼聽都感覺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嘗嘗!」
不過他還是把子彈小心地放在衣袋裡,然後沖邰偉揮揮手:「我回去了,你自己開車小心點。」
方木轉身剛走了幾步,邰偉「哎」的一聲。
方木回頭看著邰偉。
邰偉彷彿審視般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鄭重其事地說:「方木,考沒考慮過將來要做個警察?」
「沒有!」方木堅決地說。隨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邰偉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打開車門,上車,發動,看見車內鏡上掛著的「五條禁令」,心裡祈禱著千萬別遇到警務糾察。
方木沒有回寢室,而是走到了校門口的公共汽車站。他躲在站牌後面,看見邰偉的吉普車開遠,才跳上一輛315路公共汽車。
車開到長生路的時候,方木下了車。向北走了不遠,就到了J城專門經營殯葬物品的延壽街。長生,延壽,卻偏偏家家門口擺滿紙人、花圈。這世上名不副實的東西太多。
20分鐘後,方木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車。
凌晨1點。
方木躡手躡腳的爬到七樓,手中的黑色塑膠袋不時發出令人厭煩的聲音。這層是女生宿舍,如果這時候有哪個倒霉鬼出來上廁所,準被嚇昏過去。
方木小心地打開通往天台的窗戶,先把塑膠袋扔進去,然後自己悄無聲息的跳進天台,逕直向東北角走去。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風,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聲絮語。天台的東北角有一堆沙子,摻雜著不少黑色的紙灰。方木蹲下身子,打開塑膠袋,抓出一捆捆的燒紙,拆開,用打火機點燃。一個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燒起來。
午夜的校園顯得寂靜異常,大多數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夢中徜徉,夜遊的,無論是人是鬼,都沒有看見J大南苑五捨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儘管它並不是第一次。
方木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把它放在身邊的一塊磚頭上。接著又點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裡,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在火光中裊裊升起,好像柔婉的輕紗,搖曳幾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們好麼?
還有你,陳希。
方木的眼中湧出淚水。
我又抓住了一個惡魔。你們該為我高興吧?這是第幾個了?第六個了吧。他很殘忍,殺死女人之後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對最後一個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他不會再殺人了,他會下地獄。
我不會再「來不及」。那場惡夢,已經足夠。
可是,如果只是夢,那該多好。
方木邊撥弄著火堆,邊輕聲低語。火光照亮他蒼白的臉,表情如夢如幻。不時有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嘴邊,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們一顆顆落在地上。
一陣風吹來,捲起幾片紙灰,輕輕附著在方木的臉上。方木伸手拂去,卻弄得滿手黑跡,想必臉上也好不到哪去。
他輕聲笑笑。
是你麼,陳希?
好,我不哭了。
方木站起身,又向火堆中投入幾打燒紙。轉頭看看,地上的香煙就快燃盡。
給王建續上一支。自己再點燃一支。
那堆火慢慢小下去,最後只剩下一堆冒煙的灰燼,方木把沙子覆蓋在灰燼上,又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堆燒紙,用打火機點燃。
剛剛恢復黑暗的天台一角又被一小堆火光照亮。方木的眼中早沒有眼淚,嘴角緊抿,眉頭微蹙,臉上是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孫梅,我來看你了。
儘管從始至終都很難說對孫梅有什麼好感,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這個命運多磔的女人救了自己兩次。
不論是幸運還是不幸,都留在今生吧。就像這紛飛的紙灰,旋轉、粉碎,就算了。來世還要愛,只是記得要幸福。
最後一打燒紙在方木手裡捏了很久,直到火堆即將熄滅才投進去。
希望你在那邊能開心點。吳涵。
回到寢室,方木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可是心情又無比輕鬆。
每一次祭奠過死去的人,方木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身上背負的重擔又減輕了一點。
方木眼神散漫的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線彷彿有質感一般,輕輕地、軟軟地覆蓋在方木的身上。有清涼的風吹進來,輕拂在臉上很舒服,連身體也好像被這風穿透,變得透明、清澈。方木把頭倚在欄杆上,眼皮越來越重……
幾分鐘後,方木猛然驚醒。對面床上的杜宇正說著夢話:「還是B食堂的排骨好吃!」
方木揉揉太陽穴,俯身打開電腦。
機箱沉悶的響起來,幾十秒鐘後,他打開硬盤裡一個命名為「馬凱」的文件夾。
方木的臉在顯示器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發藍,眼神也重新變得冷漠、疲倦、銳利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