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外慧中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七十三章 與汝同歸(一)
    這世上,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就在程綺玉抱著魏無涯的信激動得徹夜不眠的時候,東院那邊,卻有人在痛苦的呻吟著。

    何姨娘的預產期本是九月初,拖到現在,已經遲了半個月,肚子大得嚇人。乍見到的都以為懷了雙胞胎,其實只有一個。

    今晚睡到三更時,總算有了陣痛反應,於是整個陶然居的人都被吵了起來。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穿好衣服過去問訊,產婆陪著笑說:「還早呢,到明天中午能生下來就不錯了,兩位奶奶還是回去歇著吧。」

    沒一會兒西院的二太太也趕了過來,這可是她指給沈淵的兒媳婦,服侍了她好幾年的貼心丫頭。沈淵的嫡子是個先天不足的孩子,她對何姨娘肚子的這個寄予了很高的希望。

    一片忙亂中,唯有文氏房裡寂靜無聲。從一個月前她就不出屋子了,大家都知道二少奶奶已病入膏肓,不過在熬時間而已,所以何姨娘那邊再吵嚷,也沒人去攪擾她。

    從三更鬧到第二天中午,何姨娘都只偶爾哼幾聲,因為陣痛還不是那麼密集。中午過後,開始上緊箍咒了,呻吟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青兒掀起簾子,站在房門口問文氏:「奶奶,要不要奴婢服侍您起來,該要傳飯了呢。」

    文氏懶懶地應著:「我沒胃口,你去問爺什麼時候過來,今天中午點的都是他喜歡吃的菜。」

    青兒遲疑起來:「姨娘這個樣子,爺恐怕過不來吧。」

    文氏不耐煩地催促:「你只管去請,還有,太太走了沒有?」

    青兒回道:「早上就走了,陪了半宿,走的時候呵欠連天,現在只怕還在補眠呢。」

    文氏哂笑一聲道:「不會的,太太是多聰明的人,這會兒肯定在老太君面前侍候用飯,順便為未出世的孫子討些東西。老太君手裡歷年積下的體己可不少,房裡那一大排箱子,裡面都是黃的白的,有這麼個大好名目,怎麼也得哄點出來吧。」

    青兒本想湊近一點再跟文氏說句悄悄話,免得隔牆有耳,低頭看見文氏凸得高高的肩胛骨和深陷的眼窩,實在是瘆得慌,只得盡量壓低嗓音說:「那些箱子的鑰匙都是紅蓼管的,聽說早就挪出來給老爺和太太用了,現在只怕也沒剩多少了。」

    文氏忖度著說:「要真是老爺和太太挪走了,倒也不怕。」

    青兒附和道:「可不是,咱們少爺可是老爺太太唯一的嫡子。」

    文氏冷笑道:「嫡子又如何?做娘的都只疼自己親生的,做爹的呢,只疼小的。小的是小老婆養的,疼小老婆,自然就疼小兒子了。」

    「奶奶是說,老爺的私房,都給了那邊?」青兒朝對面的東廂努了努嘴,然後不甘心地奚落起來:「那邊的奶奶進門兩年多了,連顆蛋都沒孵出來,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咱們小少爺才是老爺唯一的嫡孫。」

    「你怎麼知道是唯一的?那邊不是正生著嘛。」文氏抿嘴而笑,原本就癟進去的嘴癟得更深了,連青兒都不由得暗歎,二少奶奶還不到三十歲,就像個老太婆樣子了,難怪二少爺不喜歡。那邊的何姨娘雖然挺著大肚子,臉兒卻圓潤得像水蜜桃似的,還白裡透紅。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好徵兆就是了,都說女兒貼心,懷女兒的時候娘是越來越美的,何姨娘多半會生個女兒吧。

    主僕倆說話的時候,青兒已經使眼色讓小丫頭去傳飯了。二少奶奶病久了,腦子也不大好使了,每次吃飯都讓人去請爺,何必呢?請了又不來,白給自己沒臉。早該看破了不是嗎?原來很矜持的人,病後反而黏糊起來。

    所以,只要能打岔混過去的,她都給混過去。她也不想去看何姨娘和瑞兒的臉色啊,何況今天這種時候,那邊都到了生死關頭,還去請爺過來吃飯,合適麼。

    幸而文氏也沒再提起,看著一桌子「專為爺準備的菜」,每樣拈了一筷子嘗嘗,然後喝了兩口粥,就放下了。

    眼看白晝過去,黑夜降臨,何姨娘的叫聲越來越淒厲,連青兒都聽不下去了,過來說:「奶奶,您說那邊這麼久都沒生下來,不會有事吧。」

    「不會」,文氏笑得好不輕鬆:「頭胎都是這樣過來的,你出去了可別大驚小怪,讓你爺聽了不喜。」

    「奴婢省得。」

    青兒出去了一會,又受不了,跑到文氏房裡抱著頭說:「要這樣叫上一夜,這院子裡今晚誰都別想睡。」

    文氏笑道:「她本來就愛叫麼,你家二少爺不就是喜歡她這點?」

    青兒臉紅了,低下頭沒吭聲,這何氏確實有個愛叫的毛病,很為老一代的嬤嬤們所詬病。說她明明是家生女兒,也不知哪裡學來的青樓做派,爺一挨她的身子,叫得那叫一個歡,其中還夾雜對白和詠歎,把二少爺迷得神魂顛倒,從給她開臉後就幾乎沒在文氏房裡歇過夜。也幸虧只是個姨娘,要是哪個明媒正娶的大家閨秀這樣,早成笑柄了。

    夜深了,青兒要給文氏滅掉油燈,讓她好好休息,文氏搖著頭說:「算了,反正也睡不著,讓它亮著吧。」

    青兒走後,文氏在燈影裡睜大眼睛聽著何姨娘的慘叫聲,在心裡給她打氣加油:「叫吧,你不是很愛叫嗎?這回讓你叫個夠!可別讓我失望啊,一定要多叫幾天才歇菜。以前你每晚叫那麼大聲,不都是叫給我聽的?向我炫耀爺有多麼寵你,你有多幸福,相比之下,我有多可憐,這下,你終於可以叫個夠了。」

    想著這些的時候,右手習慣性地摸弄左臂上的玉釧。那是新婚期間沈淵專程去多寶樓買的,還記得當時沈淵說:「家裡給你的珠寶都是家裡的,只有這個,是我送給你的,定情之物哦,你可要天天戴著。」一面說,一面親手給她戴上,然後順著手臂往上摸,另一隻手則解開了她的衣衫……

    十年一瞬,釧還是那個釧,人卻不再是那個人,他變了,她,也變了。

    還記得,剛戴上時,玉釧只能往上捋至一根拇指的長度。再後來,她病了,瘦了,可以往上捋兩根手指。

    現在呢?她抬起左臂,玉釧從手腕一滑到底,直接掉到了胳肢窩;她放下手臂,玉釧又迅速滑回手腕。如是反覆,像個愛玩的孩子,眼裡卻笑出了淚花,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乾柴棒一樣的東西,真是自己的手臂。

    到天亮時分,何姨娘的聲音漸漸無聞,青兒披著衣服慌裡慌張地跑進來告訴她:「奶奶,姨娘恐怕不好了。」

    她鎮定地問:「怎麼個不好法?」

    青兒說:「孩子太大,又是橫胎,幾個產婆給她順了一晚上都沒順過來,現在好像已經昏過去了。」

    她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你出去吧。」

    後來何姨娘又痛醒了兩次,叫了幾聲,然後就再沒聲息了。

    世界終於清靜了。

    也跟著熬了一天兩夜的文氏終於睡了過去,再被叫醒時,是青兒向她稟報何姨娘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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