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樓是京城最有名的的樓舫,樓台水榭風景如畫,能踏足煙雨樓的人大凡金尊玉貴,動輒一擲千金。(小說~網看小說)那是身份和金錢次等的人卻步之地,高山仰止。其間並不紙醉金迷,甚至可以說步步詩意,處處雅致,文人騷客多於此處吟詩作畫,稱頌讚道,墨寶經此處流出,源源不絕。
踏足煙雨樓,除了服侍左右的人,再無閒雜人等,顯然今日這裡被保定帝包了場,煙雨樓取的便是『煙雨』二字,這煙雨濛濛的天氣本該客往雲集,再不知保定帝今日清場耗費了多少金銀。
煙雨樓的老闆親自引領我們到了最大的一間廂房,來往這裡的一路保定帝都攜握著我的手,與我言談,到了廂房後,公共摒退了煙雨樓裡服侍著的人,親自給保定帝和我上了茶點,又示意我們隨行的人跟著他一道退下。春夏和冬臨退出廂房時擔憂地望著我,我也只能做沒看到她們的目光,繼續與保定帝虛與委蛇的談笑。
「明月,今年就十六了吧?」
保定帝不知說著什麼,扯到我年齡上來了。
我微笑答道:「下個月,就是二八之年的生辰。」
保定帝道:「朕在宮中為你慶生如何?十六歲,理應大辦一次。」
他為我慶生,這意味著什麼,我豈能不明白,微低頭嘴角秦一絲微微的笑,看起來極是溫順的樣子,話語也是一樣的溫順,卻有著繞指柔般的綿韌,「明月長這麼大,還沒有過這樣的福氣和殊榮呢。可父王常說,福大非鴻,皇上如此福厚臣女,是在折煞臣女麼?」我懵稚無辜地望著保定帝,問得有些膽怯。
保定帝被我問得有些啼笑皆非,聽我言語中提及父王,又沒心緒啼笑,一時未加言語,氣氛陡然沉重凝滯,這時保定帝咂嘴道:「你父王的事,朕也很是棘手難辦。汝陽王幾十年為國盡力,忠心耿耿。即便貳心在懷,總是跟了朕幾十年,君臣情誼深厚。可輿論壓力朕也不能不顧。包括竇建魁在內的幾位重臣,怕丞相是汝陽王養子的關係,會壓下奏本,更是將奏本親自交到朕的手中。竇將軍十來年沙場征戰,梁國齊國邊境戰事連年不斷,譚老將軍歸隱後,竇將軍便是我梁**隊主帥,竇將軍的言論,朕輕慢不得啊。」
保定帝歎息道:「還有你母妃,與齊國蕭太后是親姐妹的關係,你說這……」
這時候我能說什麼呢,除了進言父王母妃的清白,還能說什麼呢,心中苦笑過後,越發溫順幽怨地陳述道:「皇上也說父王對您忠心耿耿,為什麼要聽信讒言呢。皇上是明君,理應辨別忠奸。父王勤於職守兢兢業業,政績卓越,有目共睹。母妃自從婚嫁,再未回過齊國一次,便連蕭姓的二哥,自入居齊國後,亦是三兩年才回家一次……」
保定帝側靠在椅背上,盯著我,幽聲道:「玉驕前日回宮,可不是這麼說的啊。她說你二哥與你互通書信勤密。」
我哭笑不得,解釋道:「那是……」
見我情急,保定帝收回壓迫氣勢,溫煦笑道:「朕又沒又說你什麼。」他換了個姿勢坐著,望著我笑道:「兄妹小兒女之間難免嘛,朕已經訓過玉驕了。」
伴君如伴虎,我再不敢多言,輕聲答道:「是。」
保定帝轉動著掌中空去的茶盞,沉吟道:「你可知保皇黨與太子黨龍爭虎鬥,你父王為何不襄助太子,卻在關鍵時刻靠向朕這一邊?」
隱約猜到了什麼,卻只是心裡糾疼地答道:「明月愚鈍。」
「還記得去年花朝之後,朕有納你為妃的念頭嗎?」保定帝望著我,微笑道:「朕的三子北皇繕還興致勃勃領了聖旨去汝陽王府宣你進宮。你可知,聖旨之事朕為何不了了之?那時候保皇黨與太子黨已經水火不容了,你父王進宮見朕,只要朕放棄納你為妃的念頭,他定在剷除太子黨一事上,全權為朕效力。」
猶如一陣響雷擊到我的頭上,讓我頭暈目眩全身乏力,我的臉色慘白中,保定帝興歎道:「真是位慈父啊。」
而我還不得不溫順地道:「為皇上效命,是父王應該做的。」
因為到來廂房落座隔著一張茶几,保定帝不好再握著我的手,此刻他身體微微前傾,俯於茶几,再度將我的手捉住,不是含蓄地握住,是曖昧地把玩,「其實你父王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迴旋的餘地,這一次,朕可以給他機會,只要……」保定帝頓聲,沒有再說下去,只笑意諱莫玩味地望著我,像是接下來的內容,都清楚明白地寫在了眼底,等著我去閱讀辨析。
我才戰戰兢兢對上保定帝的目光,一聽到北皇漓言笑晏晏的聲音,「父皇,您在這呀!」緊接著廂房的門被恭謹推開。
「皇子殿下,皇子殿下,不可進去,哎唷——」公公們著急阻攔時,北皇漓依仗輕功巧妙避開公公們,不疾不徐,卻又極快地進入廂房,撩開裡間的珠簾,不顧公公們的大驚失色,和保定帝的一臉鐵青,甚至像是並沒瞧見保定帝鐵青的臉,北皇漓瀟灑側跪:「兒臣給父皇請安。」
等到片刻見保定帝並未叫自己平身,北皇漓才似感覺到氣氛的不適似的,抬眼望向保定帝。
畢竟是自己最親近最鍾愛的兒子,過去了這麼一時片刻,保定帝雖仍舊繃著臉,但神情已緩和不少,吁氣道:「起來罷。」
「謝父皇。」
北皇漓是絕頂聰明之人,再表現出對場面的摸不著頭腦,反叫人起疑,是而起身後莞爾一笑,望著我,說道:「明月也在呀。」
我與他目光相視,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我行禮道:「明月拜見皇子殿下。」
保定帝當前,北皇漓並沒像往次那樣過來扶我,只是擺手道:「免了免了。」
保定帝望著北皇漓,沉吟道:「你怎麼來了?」
「哦……」北皇漓微笑道:「煙雨天所以來煙雨樓,還想著什麼人如此闊綽包了這裡的場子,再觀天象,煙雨樓上祥雲籠罩,問過才知駕臨此地的果然是父皇,難怪難怪,父皇日理萬機,兒臣也是多日不曾瞻仰父皇英姿神采,父皇既在此,兒臣哪裡能不來拜見?」
一席話說的保定帝龍顏大悅,龍寵長盛的皇子殿下北皇漓果然名不虛傳,哄人的話,是一套換一套的。偏生又有著真才實學,天象、地理、文墨、音律無一不精,保定帝沒有不偏愛的理由,哈哈大笑之後,說道:「是你多日不曾見到朕,還是朕多日不曾見到你?一天到晚都在琅琊水閣,也不知在搗鼓什麼。」
北皇漓笑咪咪地道:「父皇多日沒見到兒臣,和兒臣多日沒見到父皇不是一樣的麼?兒臣近日在琅琊水閣閉關也沒做什麼,就是裱一副生辰賀禮,不想裱好出關後,就『變天』了。」北皇漓眼底笑意淡去,望著保定帝,問道:「父皇,兒臣的伯父……兒臣是說汝陽王的事,您打算如何處置?」
保定帝懶洋洋道:「朝政的事,你不是一直不予理會麼?便連朕讓你看看有關江山社稷的星象,你也百般推脫。」
北皇漓坦然自若地道:「兒臣做事,視人而定。」
保定帝瞇縫著眼:「你是說父皇不比汝陽王?」
「父皇誤會了。」
北皇漓道:「江山社稷是個東西,汝陽王府的存亡關係的是數百條人命。」
保定帝道:「是數百條人命重要,還是你祖宗基業重要?」
北皇漓不卑不亢道:「在兒臣心裡,是人命更加重要些。」
「你……」保定帝氣極,總管公公趕緊端茶呈水,保定帝一時消氣,竟也不對北皇漓責怒隻字片語。保定帝對北皇漓的重視程度,旁人見慣不驚,我初次親眼見到卻驚異不已。
北皇漓到來不久,保定帝便回宮了。
愛子面前,實在無法與我相處下去。
北皇漓送我回汝陽王府,汝陽王府門口與我作別,我說道:「今天的事,謝謝你。」
北皇漓道:「求助的時候,你能一個想到我,我很歡喜。」
此話一出,氣氛便有些不同了,北皇漓清越一笑,望著我說道:「其實我沒有那麼偉大,不是我說的那樣,幾百條人命比江山社稷祖宗基業還重要。汝陽王府的存亡之所以比江山社稷還重要,是因為你,明月。」
「我知道。」我低著頭,小聲道。許久才抬頭望著他,問道:「你也會像太子與你父皇爭奪皇位那樣,去爭奪皇位嗎?」
「不會的。」
北皇漓微笑著補充道:「不過,硬要我黃袍加身的話,我是不會拒絕的。——可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呢,東宮太子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他又文治武功,非池中之物。」北皇漓彎唇一笑,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私下與你說哦,我夜觀天象,帝王之氣籠罩東宮,太子殿下是真命天子,天生帝王之相。父皇處斬的欽天監沒有說錯,不日他將位登大寶。我還看到未來他會攻佔突厥、烏孫、大月,一統半個天下。北梁南晉,他將與南方的晉國分南北而治。」
「晉國?為什麼是晉國?那齊國呢?」
北皇漓卻只笑不語了,笑著說道:「我回宮啦,去勸說父皇,盡力幫襯汝陽王府。」
我才望著北皇漓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一個剛硬身影已從我身後的轉角處踱出。南宮絕一身寶藍臣相官服,一如臉上緊繃的線條,身形的線條亦是剛硬,如果說那日回汝陽王府取書,遇見他,覺得他的身上像是覆蓋了一層寒冰,那麼這一刻,他整個人就是一尊冰雕。冰雕,不是雪色的,是有聲有色的冰雕,寶藍的官服,麥色的肌膚,渾身蔓延的箭在弦上的氣流……
再不知他什麼時候就在拐角處站著,我與北皇漓的談話有聽去了多少,全部,或者太子殿下位登大寶一統半個天下的預言?
他唇角上翹,儘是譏誚的弧度,望著我,揚聲道:「禁軍八支聽令!」
「到!」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密密麻麻從遠處苑林裡現身的禁軍,竟不知道,那林子裡竟埋伏了這麼多人。
南宮絕吐字沉穩,蘊含內力:「緝拿汝陽王府侍衛,令投降繳械,若有抵抗者,殺無赦!」
「是!」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南宮絕,顫聲道:「你要做什麼?」
南宮絕往後一仰右手臂,吳坼會意,將一道明黃聖旨恭謹呈上,南宮絕接過,依舊看著我,揚聲下令道:「近衛軍隨我進府!」
「是!」
南宮絕手中聖旨背負身後,踏步入內,身前身後從者如雲,與十年前汝陽王府門外那個怯生生的少年判若兩人。
汝陽王府早已亂作一團,但顯然不是因為南宮絕帶人入內,想來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先前北皇漓在時,南宮絕只是按兵不動,就等到北皇漓離開了才下手。南宮絕做事雷厲風行,這麼短短一刻時間,汝陽王府裡絕不可能亂成這樣——三哥一臉血污,頭髮披散,衣袍汗濕,表情猙獰可怖,額上青筋暴露,像瘋了似地要往王府外面闖,父王勃怒痛斥,母妃落淚,大哥勸阻,衛兵更是得了父王命令在拚力阻攔三哥,三哥揮劍趕退眾人,狂怒吼道:「保定帝那個禽獸,我要進宮殺了他!……」
正如我沒摸清王府裡的狀況,王府裡的人也沒摸清外面的狀況,父王的痛心疾首沒有讓三哥鎮靜,南宮絕的近衛軍持劍跑步攻佔其中,氣勢如虹,王府門口至正廳上千米距離,分立而駐。連王府的主人,父王母妃等,都倍顯突兀,仿若主人不是他們,他們才是闖入其中的敵軍寇兵。而南宮絕,有侍衛分立而駐開拓出的道路中踏步行走,表情鋼鐵般僵硬,眼中似若無人,直至正廳首座前頓步。他背對眾人而立,健碩頎長的身體,背脊挺得筆直。
三哥鎮靜下來了。
甚至父王母妃所有人都鎮靜下來了。
南宮絕就那樣昂首挺背站了一會,陡然轉身面朝眾人,衣袍劃過空氣的聲音獵獵作響,他一掀袍角落坐首座,那個只屬於汝陽王府的主人,父王的位置。身形坐定,手中聖旨倏地展開,他沉穩有力地念道:「奉天承運……洛陽王雲貫丘通敵賣國,謀反證據確鑿……」
通敵賣國!
通敵賣國!
通敵賣國!
這四個字如一記響雷轟然炸開,那半月的奏本,貳心在懷都不敵這四字的如雷貫耳,通敵賣國,九族誅滅萬次都足夠的罪狀!
「……汝陽王妃蕭雨露貴為梁國正室王妃,不協夫勸悔,反竄度其夫,共於齊皇室往來……」
母妃也被牽涉其中!
「汝陽王府長子,郡王雲溶明……」
「汝陽王府三子,武舉新科狀元雲溶城……」
南宮絕還在念著,還在念著,「……此次之所以短日案情偵破,水落石出,功勞全在於臣相與明月郡主。臣相南宮絕雖為汝陽王府義子,輔佐朝政有力,政績卓越;汝陽王府明月郡主雲霓裳教誨婦德,能深明大義,大義滅親,朕深感欣慰爾。特加封臣相為一品魏國公,明月郡主的皓賞,延後再議。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