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平成帝病危。
「請大公主入殿!」吏人賠笑著要引明陽人大殿。
明陽冷冷地瞥向他,「為何我是最後一個?我身為長女,為何竟是最後一個見父皇?」
吏人額上起了冷汗,「小人不知,小人只管傳話而已。」
明陽冷笑,「照你說來,是父皇他不想見我?」
「不不不,小人該死,小人這張嘴真是臭,老是說錯話。」吏人伏倒大拜。
「給我起來!倒像我刁難了你一般。」明陽冷冷道。
「公主,請進吧。莫讓皇上久等了。」桓灝出現在兩人身後,讓吏人忍不住感激涕零。
「哼!」明陽冷哼著,不理吏人,甩袖昂首入內。
吏人感恩地看了桓灝一眼,快步跟了進去。
入第二重簾時,侍女撩開簾時,恰好是明安從裡面出來。兩人一照面,視線交會處彷彿是平地的驚雷。明安淺笑著,有一絲惡意,「姐姐,才來啊?」明陽慍怒地拂袖而去。
到第六重簾處,吏人留在身後,獨留她一人,「公主,小人不便前往,請公主一人進去罷。」
第七重簾處,隱隱可以看到暗處的守衛。
終於到了內殿。隔著幾重簾,這裡與外面彷彿隔了一個世界。因為密不透光的關係,四處牆上都點著燭火,空氣隱隱讓人有窒息的感覺。皇帝正靠在椅中,憑著厚厚的幾個墊子,勉強將身體扶正。
明陽走到前面,一拜到地,「見過父皇。」
沉默了一會,平成帝才咳道:「起來吧。」
明陽抬頭,看到父親。平成帝的病態更深。以前的他總留著幾分威儀,此刻的他青白的臉上只有瀕死之態了。明陽心中一酸,竟要落淚:那個人,她的父親,背後就站著死神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覺到。
平成帝直視著她,忽然問道:「明陽,可知為何我到最後才見你?」
明陽收住心神,斂眉道:「女兒魯鈍,不知父皇深意。」
「因為我明日將立你為儲君。」
一室寂靜。
平成帝漠然看著女兒,彷彿剛剛只是說了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而明陽卻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父親。
過了許久,明陽才能笑出聲來,「謝謝父皇。」笑容已變成了欣喜若狂的樣子,心中卻是忐忑。
平成帝看著她,平靜地說:「君無戲言。你既已答應,那麼,打開左邊櫃子上的匣子,裡面有正式的詔書。去看看吧。」
明陽直瞪著父親,好一會兒才依言找出了詔書。打開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只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
握住手,才發現掌中是微微的冷汗。她定神,抬起頭,「謝謝父皇!」微微的笑意下是驚慌的心思。
平成帝笑了,「你道我是病糊塗了是不是?原本你的主意是無論如何也輪不上你這位置,可惜,明陽,你算錯了一步。」燭火下,他的笑容很是古怪。
明陽放下詔書,只覺得口中乾澀,「父皇說笑嗎?女兒哪裡有什麼盤算呢?」
平成帝沒有再看她,只是疲倦地靠到椅中,「既然你這麼說,那麼,我就告訴你為什麼會立這個詔書。」
明陽不語。
平成帝移開了目光,投在角落的黑暗處,慢慢道:「你也該知道,我一生最是自負。年輕時總是想,以我的能力,為平朝好好做一番事業,成就一片錦繡江山。如你一樣,我總是千算萬算,卻最終忘了自己的心,還有,人是不能被算計的。平到現在這個地步,是我做錯了。陽兒,你可知道我做錯了哪幾件事?」
明陽微抖著,那個她叫做父親的人還是第一次那麼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兒臣不知。」
「到此時你還要裝糊塗嗎?那就讓我說吧。第一件事,我不該娶你母后,害她鬱鬱而終。這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事。那一日去見你母后,我知道你也是在的。那一日我不只是去見她,也是想跟你說那些話。那時我還不像現在,許多話當面我是說不出的。只能那樣。希望你能明白,並不是我薄情,是我無計可施。」
明陽不得不坐到一側的椅中,緊緊握住把手,才不至於顫抖起來。
「第二件事,是我錯用了桓灝。當年我想無論如何,我該是壓制得了他的。沒有想到世事無常。自你母后死後,我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有心卻無力。眼看著這平朝已盡在他手,我每夜中總是冷汗涔涔,不能安眠。」他的臉上有絲苦笑,「最後一件事,陽兒,那就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曾發誓,若是你母后生下男孩,我必立時就立他為儲。一來,是因為對不起你的母親,想要有所補償;二來,是考慮到你將會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朝中大臣就算想要反對,也無從著手。身為男孩,我可以脫離你外公他們的影響而撫養你。但是我忘了,人心不能算。算了也只是徒勞而已。」
明陽低下頭,心中一片茫然。
「生下你時,知道是個女孩,我就失望了。不幾天,你的外公他們就過來,說是你是明家第一個女兒,要我早些立儲,我那時有些光火,深知他們是想借你和你母后鞏固自家勢力,當時就拒絕了,就說你是女孩子,名不正言不順。後來話傳到你母后那裡,結果更苦了你。後來我悔了,卻已來不及了。現在想想,要是當時想周密點,也許最後就不會像今天了。那時我無法,只好派了信得過的心腹照料你。
「開始時,你嬤嬤總是帶來讓我開心的事,說你讀了哪些書,做了些什麼事。後來我就叫了太學給你上課,希望你若出色,將來可以獨立於父母,不至於捲入這些混事。可是後來你嬤嬤死後,不知為什麼,你竟變了。那時我有所聽聞,卻不便再派人了。你的幾個弟妹出生了,後宮的情勢複雜起來。我這裡的一舉一動也不方便了。只能那樣隨你了。一直到後來才知道……」
明陽打斷他的話,冷冷道:「父皇這樣說,那麼,立儲的話,您是認真的?」
平成帝點頭:「是。」
明陽直盯著他,質問著:「為什麼?因為我還是你的乖女兒,所以你立我為儲?」
平成帝直起了腰,「我知道你是起了疑心。你聰明,我不能用假話騙你。」
「那麼,是為了什麼?你不是一直比較屬意於明廣,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
「這一步,我是無計可施下才想的。只是覺得沒臉向你說明。但無論如何,到今天,我要向你坦白一次。立你為儲,並不因為你,是為了桓灝。」
明陽一震。
平成帝點著頭,「若只是因為你聰明,我是不會選立你為儲君。一直到幾個月前,我一直考慮的都是要立明廣為儲。那時,看看你們幾個,似乎都不成器,在桓灝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小孩子而已。雖然明廣他……但他到底姓明。而且他也有能力,或許能跟桓灝抗衡。雖然明廣現在是桓氏一派的。但做了皇帝,以他的個性,是不願做桓灝的傀儡的。只是比之桓灝,他沒有厚實的根基,才幹上也欠缺一些,只怕不樂觀。」
明陽冷笑,「那麼,父皇是認為我能對付平朝第一的聰明人?」
平成帝眼睛亮了起來,「是的,假如天下還有一個人能牽制桓灝,那麼,這個人只能是你。」他緊緊盯著女兒的身影,見那纖弱的身子輕輕顫抖著。
「父皇何出此言?」
「因為你是他惟一在意的人!」
一片死寂的沉默。
「原來如此。」幾個字木然地從明陽的口中吐出。她不再顫抖,但是冰寒的感覺從心底的最深處泛了下來,彷彿是回到了那一夜她伏在母親的帳後聽到那些讓她心碎的話語,「你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所以才利用我牽制他!」
平成帝歉疚地看著女兒,「是的。」
明陽麻木地看著父親,「是因為這世上惟一愛我的人是他,你才要用我來對付他?」
「所以才說我說不出口。因為對不起你。然而桓灝只對你一人有情。只要你登上帝位,他一定會顧及你,不會再想奪這江山。只要是你,他定會安心輔佐。只有這樣,才能保全。」
「就是為了你的江山,你要將我如籌碼般押掉?」明陽笑得如負傷的獸。
「不是啊。不是的,明陽。我這一生,惟一覺得無愧於心的,就是對這大平的子民無所歉疚。我一生雖不曾有大功業,卻也能勤政愛民,始終為社稷著想,可惜力量有限,但我能做的都做了。明陽,你要記住,這天下不是我們明家的天下,而是百姓的天下。明家的一衣一食,都出自他們之手。正是考慮到這點,若是立了你的兩個妹妹,到最後只怕都會外戚專權,民不聊生。而明廣,無論他與桓灝的爭鬥是誰勝誰負,都免不了兵火之亂。你要明白,得了權後再怎麼休養生息,平還是會元氣大傷。現在我國是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會弄得國破家亡。只有你即位,才能維持現在的情況。」
明陽冷眼怒目,「父皇的好算盤!一來桓灝他會念在是我即位而輔佐於我;二來桓灝會因了我的安全而對付明廣,明廣不得勢,自然成不了氣候。這真是借刀殺人的好計啊!父皇,從頭到尾,我只是你手中的一招妙棋而已!」
「你現在必是心中忿忿,在罵我冷血吧。」平成帝歎著氣,「陽兒,你要記住,我首先不是你的父親,首先是皇帝,你首先也不是我的女兒,更不是桓灝的愛人,你是平朝的公主。若是我只能顧及一方,那麼,我沒法想到你。」
明陽再次冷笑,「那麼,為什麼還要告訴我?明天你只要直接宣旨就行了。又何必還要掩人耳目地召了所有人晉見,只為先跟我說一聲?不說不是更好?正式下了詔,我和桓灝是全然無計可施的!」
明宗越忽然頹然倒向椅中,「這正是連我自己也想不通的事。」他停頓著,「陽兒,可知我一世最無奈的事是什麼?有時午夜時,我會問自己,上天既然讓我生為帝王,為何不乾脆奪了我的七情六慾?我對你母親耿耿於懷,對你也心有歉意,我一直受困於此。因此,今天才會召你到此。」
他眼睛直看著女兒,「陽兒,我現在問你,你要好好想清楚了,你要不要接這道旨?」
明陽愣住了,突如其來的大轉變讓她措手不及,只能呆呆對視著父親。
「是的。我今天給你選擇的權力。若是你不同意,現在就可以把這詔書燒掉,明天我自將立明廣為儲。有桓灝的佑護,你定可以一生平安。若是你同意接詔,我明天就這樣宣了。」
心中酸楚,明陽直到滾熱的淚滴落衣襟,才發現自己竟哭了,「為什麼?為什麼要我自己選?」
明宗越笑了起來,病態的臉上彷彿有了些許光澤,「我這幾天徹夜難眠。不知道為什麼,彷彿老看見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在朝我笑。我已是對不起她了,直到死她也不能原諒我。那日擬下詔書時,竟看到她蹙著眉,滿心不悅的樣子,不禁就想到你。這詔書下了,或許你也一生不得展眉之時了。忽然我就無法下筆了。所以,只能將你叫過來,讓你自己想清楚了。」
明陽珠淚漣漣,「你不是說對你的社稷好嗎?你明知我是不願接的,你不是說稍不慎就會生靈塗炭嗎?」
「盡人事聽天命。當日我用桓灝時,也是滿心的如意算盤,怎知今天是這副光景。乾脆這次放開手,讓你決定。你我所能做的事都已做了。也許你在桓灝身側,反而比那樣要好。我知道你性子,是一定不會讓他犯錯,不讓他毀了他自己的。所以,你自決定吧。」
沉默。
只有淚水,一滴滴,滴落到明陽的手背上。
一室寂寥。
彷彿要流乾一生的淚,明陽才抬起頭來,嗚啞卻決然道:「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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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殿,明陽腳下虛浮。周圍侍女都投來好奇的目光。她卻什麼都顧不到了。
旋露遠遠地迎上來,滿臉的訝然,遞上手帕,低聲問:「怎麼了?怎麼哭得眼都腫了?」
明陽只是搖頭,緊緊握住女官的手,急急向前走。
走到階下,明安和明寧遠遠站著,臉上都有些嘲弄的神色。明陽低下頭,不理睬。直到遇到了那月白衣衫的人兒。
明陽抬起頭來。
桓灝遞過一個關切的眼神,彷彿柔聲在問她出了什麼事。明陽看著他,眼中是壓抑著的悲苦和絕望。隨即就低頭而去了。
桓灝心中急切,卻不能追去。只能勸慰自己,想是她見了父親的病態,才難以自己。
明陽一路直衝儀初殿,進了內室,便坐倒在椅中。旋露也不敢問,只捧了侍女們沏好的茶放到她手邊,「喝口水,順順氣吧。」
明陽木然接過茶,木然啜了一口,猛地咳了出來,咳得無法呼息。旋露大急,輕撫著明陽的背,只見她俯下身,眉緊緊皺著。明陽隨手抽了懷中錦帕摀住嘴,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直起身。
耳邊一聲尖叫,旋露直指著她的帕,大愕。
帕上是殷紅的鮮血。
那一瞬,明陽忽然想到的是「少年咳血,年壽不永」,不禁狂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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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帝沒有撐過那一日的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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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帝薨,舉朝皆素服。
身為長女的明陽坐在執穆殿中。這是朝中議事的正殿。但因著平成帝久病,這殿已長久不用了。昨夜,為著將在此宣佈平成帝的遺詔,才匆匆佈置的。
明陽一直低著頭,愣愣盯著腳上的白色繡鞋,心神彷彿已遠離了軀殼而去。昨日大慟大悲,夜裡又匆匆被告之父親已死的消息,她已心神俱疲。
平日,只要偷偷看一眼桓灝心情就會安寧下來,今天,她卻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下方設的是兩個妹妹的位置。她有時會瞟到明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只是不睬。知道今天的自己在別人看來定是古怪,現在的她沒有力氣擺出平日驕縱的樣子。
偶爾瞟見的幾眼,她看到兩個妹妹都微紅著眼睛,手執著白絹,以示悲傷,她卻已一點也哭不出來,相反,卻有著瘋狂的衝動。她的眼淚已干結成固滯的泥沙,糊在眼前,讓她看不見方向。
桓灝站在階下,沒有著平日的象牙白寬袍,也穿著素服,這讓他有些煩躁。然而,殿中階上那個人才是他煩躁的最大來源。
不知為什麼,從昨天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安。
昨日,他被匆匆告之皇帝召見了三個公主和明廣。幾天前,他便從幾個太醫處得知皇帝撐不了多久的消息。所以他應是早有準備的。可是,那時,他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將要得償所願的快樂,而是慶幸幸好明陽與父親感情不深,噩耗來時也不至於讓她有摧心裂肺的痛楚。但昨天見到明陽時,她那悲傷至極的眼神卻讓他的心也沉到谷底。
然而,最糟的是,他什麼也不能做。
直到今天,明陽還是一眼也不願瞧他。他沒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亂想,總是猜測著昨天殿內到底進行了什麼樣的對話,竟讓她會如此傷心。
沒關係,他安慰自己,過了今天,便能塵埃落定了。到時可以堂堂正正地陪著她,不讓她獨自哭紅了眼睛。
昨夜他已見過明廣,得知皇帝囑咐明廣不要辜負將來的重托,要好好振作明家的江山。幾個心腹也確定了朝中大臣多半已決心要支持明廣登基,就算兩個公主不服,也不能奈何了。到此,一切都結束了,他只要聽好消息就可以了。他不斷用這些理由說服自己,生怕心焦的表情會露到臉上。
再次抬頭,他看著階上垂著頭的那纖弱身影,又毅然低下頭去,絕不能露出一點異狀!
這時才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捏著腰間的玉珮。記起了明陽心慌時也常做這個動作,他的心暖了開來,忍不住要微笑。忽記起這是皇帝死的第一天,才僵硬著表情把笑意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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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帝生前的親信陳公公捧了一個檀木匣出來,身後跟著幾個國丈大人。三個老者都是一臉鄭重,時不時對視著,互相揣測對方鄭重下的隱意。
那個暗紅色的匣子是從皇帝死前鎖上的櫃子中取出的。為示公平,請了三位大人在場。滿朝文武的眼光都落在那匣上,因為它裝載了平國未來的命運。
陳公公站到階前,面對百官,肅然道:「陛下生前曾說過要請桓丞相親手打開匣子,宣讀詔書。能否請丞相移步上前?」
桓灝一愣,從人群中走出,到了階上,轉身時,看到明廣滿意的眼神。他們都明白,這一囑咐無疑多加了些勝算。
陳公公托著盤子,示意他打開。一旁的吏人忙又托過一個錦盤,裡面是小小的銀匙。桓灝輕輕打開,取出詔書,展了開來。
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起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詔書。
如五雷轟頂。
他猛地抬眼,看著明陽。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
再仔細看著詔書,這次是一字一字地看。
痛楚襲來。
這一刻,才明白明陽那一眼的含義。
一旁的陳公公不解地上前一步,用眼神示意。他回過神來,只覺嗓子裡是苦澀的干酸,讓他忍不住要狂叫起來。然而,身體中的另一個他控制著身軀,用木然的嗓子讀出:「立長女明陽為儲。若有不測,可當即即位。封明廣為平南王,與丞相桓灝一同輔佐新主。」
一語即落便聽到上下傳來一片議論的嗡嗡聲。他抬頭環視四周,才發現明陽已抬起頭,沒有一絲血色的慘白的臉揚起,眉宇間是凜然的驕傲。只是,她一眼也未看他。桓灝大痛。明安和明寧各睜著不可置信的眼睛,仇恨地著看明陽。明廣則陰鶩著臉,一動不動。朝中大臣亂成了一鍋粥。只有王梓臨得意地抬起頭,眼中是掩不住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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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派了幾入主理大葬事宜,桓灝便被明陽請到寢宮去了。在幾個官員詭異的眼神中,兩人沉默地離開了大殿。
儀初殿中。
旋露奉了茶便退下了,留下兩人相對無語。
桓灝心中如波濤洶湧,然而深知此時的自己是如此不冷靜,所以一言不發,只環顧四周。
明陽也只低頭不安,心中淒苦,卻什麼也說不出。
直到一盞茶冷盡,桓灝才抬頭,「這裡說話可方便?」
明陽點點頭,「昨夜起就將侍女們屏退了。這裡只有旋露幾個。我還請了朱槿幫我四下照料,沒有人可以闖進來……」聲音越來越低。
桓灝沉思著,「如此說來,你是昨晚就知道結果了。」
「是的……父皇昨夜說了……他知道了我們的事,還有……」
不等她說完,桓灝已站到她面前。明陽抬起頭,怔怔著著他,臉上有些茫然。他握住他的肩,「苦了你了。難怪你昨天那樣的反常。」他眼神溫柔,「可憐你什麼也不能說,要獨自受一夜的煎熬……」
明陽頓時哭了出來,拚命描著頭,哽咽道:「不是的!你不知道。不是那樣的……」
植瀕扣緊她,「沒有關係,不是你的錯。沒有關係的。我們再想辦法……不讓你留在這個地方。」
明陽還是搖頭,「不是那樣……」
桓灝半跪在她面前,將她圈入懷中,「噓……不用說。我都猜得到……如果早已知道我們的關係,陛下他自然會利用你。你不必解釋。」
明陽用拳抵著自己的唇,淚水再次湧了出來。終於使力將他推開,「不……你一定要聽!很重要……」
桓灝將她抱入懷中,輕拍著背,「好。我聽。你慢慢說。」
明陽直盯著他的眼,「你一定要聽清楚。我要你再做個選擇。」
「詔書之所以是這樣,並不完全是父皇的詭計。是我自己選擇的。」望著聽到話而臉色瞬時變得煞白的桓灝,明陽深深咬著自己的唇,很快決然地再次開口:「你不用壓下滿心沮喪來安慰我,我不配。父皇昨夜要我自己選擇接不接這道旨。他明明白白告訴我只是要利用我來牽制你。他也告訴我若是不願,他會另擬詔書,傳位於明廣。是我最後決定即位的。」看著桓灝逐漸變得憤怒的臉,她原已麻木的心又一分分地痛了起來,直到痛徹心肺。要用全部的勇氣和力量,才能支撐她繼續站在他面前。
桓灝抿緊了唇。原本不曾平靜的心再次掀起了狂濤巨浪。他竭力保持著思維的清明,不讓自己被憤怒奪走心神。看著直視自己無所畏懼的女子,他好不容易才平穩問道:「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你明明痛恨這個地方,也知道我花的所有心血。你為什麼偏偏要那麼做?」到最後,漸漸拔高的嗓音洩露了他的心緒。
明陽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他是強迫我,我用盡一切方法也不會讓這詔書留下來。可是他……他要我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他叫我陽兒,他把我當成女兒……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他是我的父親。那時我才知道我一直一直都當他是我的父親。我沒法恨他……」
桓灝猛力抽回自己的手,「我無話可說!只為一夜的好言好語,你就可以不顧我對你多年的心思!我真的無話可說!」冷顏扔下這番話,他甩手而去。
明陽怔怔看著他遠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時才跌坐在椅中,伏案痛哭。
淚雨滂沱中,旋露的手溫柔扶上她的肩,紫眉和朱槿也默默立在她兩側。
很久之後,等她平靜一些時,紫眉才冷冷道:「難怪他那麼生氣。你的確傷了他的心。」
明陽含淚道:「我明白……只是,我無法拒絕父親將死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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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平成帝大葬。
又過七日,明陽即位,立號為昭。
桓灝最終還是選擇了輔佐新帝。而明廣當日便被封為鎮西王,皇帝將西境的棣城封作他的領地,並賜大量金銀禮物。隨行人員中,有殷離的名字。那是桓灝特地為保護鎮西王而派遣的。當然,名為保護,實行監視,眾人心知肚明。
另一方面,新帝並未對朝廷進行預期中的大改革,一切皆照平成帝在時慣例處理。眾百官雖對新帝與丞相出奇的合作而暗生議論,許多人都認為是兩人合作耍了明廣,但明裡卻什麼也不敢說。
王大人也未得到想像中的大權。明陽下旨,念其老邁,在恆陵為他修了官邸,特賜告老還鄉。
明安和明寧很快就各自大婚。婚後便隨各自的夫君去了屬地。
另外,桓灝身邊多了兩個無名小卒幫助處理政事,這是另一個讓人們嘖嘖稱奇的事情。人們紛紛猜測是新帝要控制桓灝,但所派二人皆是女子,又讓人們心生疑竇。兩人一名紫眉,一名朱槿,分別輔助桓灝於政務、軍務兩處。
新的紀元,在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一幕下展開,在百姓不知中間多少血淚的歡笑聲中,平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