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後,封仕德從昏迷中醒來,第一個知覺是左腮上傳來的痛楚,像火般席捲他整個神智,令他咬緊牙關,低低的呻吟著。
濃眉不悅的皺緊,有一絲的錯覺,不知身在何處?不解為何會有痛楚傳出?
回憶起昏迷前,事情像片段般連貫,組成一個不可思議卻千真萬確的事實。
他撫著額頭輕歎,回憶種種的片段。顧慈恩看似莫名其妙的問題、不死心的追問、那男人動手扁人的一幕,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那個小男孩?糾結的眉頭鬆開了。長久以來揪痛的心似乎在同時得到救贖,得到緩解。
小男孩喊他一聲「爸爸」呀!爸爸呀!
薄唇一顫,嘴角微微上揚,笑意不自覺的軟化僵硬的臉龐,佈滿他冷硬的心房。有多少年了?他不知笑為何物,不知喜悅為何情?今日……
他竟有個兒子!一個活潑好動的兒子!一個有她和他骨血的兒子!
斂如當年離開他時,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那年她才十八歲,卻被他狠心的棄離,是懷著悲慟無奈的心情離去嗎?天呀!一抹心疼握住他的心,他竟讓她飽受未婚生子的壓力。
封仕德仰頭譴責自己的無能和愚蠢,白白荒廢十一年的光陰,未曾盡到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他罪孽深重呀!濃濃的愧
意浮上心頭,他愧對他們母於兩人。
慌張的翻身下床,愕然發覺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客房中,隨侍在旁的傭人見他清醒,便請他梳洗過後,再將他引至方纔的和室。
焦急的他本想捆到韓斂如面前問個端詳,所幸在僕傭的操控指示下,他緩緩的冷靜下來。
十一年前,他與她相遇、相愛、最後被迫分手。短暫的相愛時光中,他不曾瞭解斂如的背景、不曹有機會認識斂如的親人,甚至對斂如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只知她的個性,只知她的喜好,只知……所有專屑於韓斂如個人的事,其他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導致當年被迫分手後,他發瘋似的尋她,想好好跟她紉說他的不得已,卻怎麼也查不出她的下落;兩人唯一聯絡的工具傳呼機像是被丟進海裡,再也傳不回半點訊息,她更像石沉大海,再無任何蹤跡。
未曾料到,一別竟是十多年後,相逢竟是在這種狀況下。
她跟天地幫有何關係?天地幫幫主韓斂仁又是斂如的什麼人?為什麼斂如從不曾談及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個兒是個平常的
小女孩?當年母親口口聲聲說她配不上他時,若她真與天地幫有關,為何從不提及?或許……不用被迫分離多年。
懷著重重的疑問,他冷靜的思忖過,想不通韓斂如的作法。
沉著氣,梳洗後讓僕傭帶領著他,走過婉蜒的路徑,抵達和室外。
封仕德進入和室,恭敬的對屋內的人彎腰鞠躬,斂起紛亂的心緒。
和室內,兩對夫妻並肩而坐。女性皆衣著端莊、神態自然;男性皆散發著相似的氣質,嚴厲眸中進出源源不絕的殺氣,直視著方進門的封仕德。
「坐呀!」顧慈恩含笑以對,示意封仕德坐下。
屋內的人雖不用言語交談,但渾身散發出來的怒氣和殺氣昭然若揭。
「去請大小姐出來。」中年婦人陳靜怡對著僕傭吩咐道。
「是,夫人。」女傭接令後彎腰行禮離去,輕聲的闔上竹門。
「封先生跟斂如認識很久了?」陳靜怡清冽的目光轉向他,笑談間為封仕德沏上熱茶,笑意卻未達眼底。
「我……我跟斂如已有十多年不見了。」封仕德沉思幾秒,小心的回答。
心理猜測著斂如與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親人嗎?該是親人吧!眼前婦人的眼眉與斂如有幾分神似。
「喔!是你不想見她?還是她不想見你?」多年來,韓斂如未婚生子的謎對韓家而言,有如揮之不去的陰影。
當年大學二年級的韓斂如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辦理休學,直飛美國就讀,速度快得讓家人無法提出抗議。
更沒有料到,短短的四年後,韓斂如回來度假時,竟牽著一個喚她媽咪的小男孩,韓家人更是被嚇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孩子的爸爸是誰?究竟孩子是打哪兒來的?一個個冒出來的問題卻在韓斂如淺淡的笑語間,化成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什麼都不知道!韓斂如狡猾似狼,眾人被堵得無力反彈。
能怎麼辦?孩子都生了,長得又可愛,教人疼入骨子裡,這,……能塞回肚子裡,當作未婚生子的事不曾發生過嗎?不可能吧!諸多問題最後也只好化成一顆顆的黃連,吞進每個人的肚子裡,飲恨著要找出那個敢做不敢當的男人,將其碎屍萬段。
「我跟她之間……」封仕德低垂著頭,驀地額頂檜木地板,向年長的夫妻行大禮,猜出他們必定是韓斂如的至親,磕著頭負荊請罪。「都怪我,是我對不住斂如!」提及往事,封仕德的心裡湧起一股熟悉的痛楚。
只能怪自己當時想不通,被親情迷惑,看不清事實的真相,傷透斂如的心,讓她飽受苦楚。
「當年為什麼分手?難道你不知道斂如已有孕在身?」陳靜怡無法原諒這個男人。當年女兒才十八歲,正當青春年華卻受到離棄的對待。
他可知道,未婚生子的斂如受到多少的磨難?逃至外國,獨自品味著離鄉背井、未婚生子之苦。
「對不起。」磕頭聲再次重重的響起。
「夠了!」韓斂如不知何時站在和室外,眸中升起淡淡的水氣。神色複雜的盯住跪在父母親面前請罪的男人。
「他該付出代價!」陳靜怡輕柔的語氣中有著不容違逆的強勢。「是我對不住斂如,當年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就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封仕德一肩挑下所有的罪,頭再次重重的擊在檜木地板上。他對斂如充滿愧疚和心疼,若知她懷有身孕,當年絕不會讓她離去,絕不!
「你有什麼錯?」韓斂如低喝著,她要的不是他的責任和悔改。「斂如?」封仕德聞言,抬起頭來,戀戀不捨的瞅向那張分隔十多年的清妍容顏,柔聲的喚著令自己心傷多年的名字。
一如當年,清靈的容顏未變,多了風情,增了艷色,他醉在往日的甜蜜間,無法自拔。
「難道多年來,你……你還不能原諒我?」封仕德語調含著心酸,悲痛化成言語,哽咽的低語。
當年的分離揪痛他的身心至今,未曾得到一絲舒緩,她恨他嗎?怨他嗎?多少的負面情緒未曾得到一個答案,潛藏在他心
裡,日夜不問斷的啃噬著他。
「原諒你什麼?我該原諒你什麼?你自始至終都沒有對不起我,你並不需要我的原諒。」韓斂如凝望著他悲痛的神色,心不由得揪緊,偏過頭,避開那雙沉痛的雙眸。
「孩子也是……我的。」語氣像心碎般響起。
「孩子是我一個人的,是我生他、養他!」她不想訴出傷人的言語,明知當年非他的錯,非他自願……可在漫漫長夜時,還是會埋怨他的選擇,令母子兩人飽嘗單親之苦。
「可他還是我的親生骨岡!」
「你想分嗎?」
封仕德看著那令自己心醉的容顏,多年來歲月竟未在她身上留下半點的蹤影,只是變得更加風情萬種、艷光四射。心裡壓抑多年的情感瞬間發酵,濃烈的愛意填滿心胸。
他點頭!
以前不曾見到她,還能欺瞞自己,能克制心底的慾望;如今她就在眼前,他無法再自欺欺人。他多年來不曾忘卻她半分,當年被迫分離,她卻時時刻刻活在他的心理,不曾遠離。
「真的想分?」紅唇一抿。
「真的想分!」
韓斂如紅唇氣得微微顫動,柔媚的眸底閃爍著萬千光澤。
「那你要上半部,還是下半部?」她涼涼的加上一句。
「韓斂如!」爆出怒吼的是韓家的大家長,是天地幫的前任幫主韓烈勇。
「全部給我坐下,把事情交代清楚!」韓烈勇氣得頭頂冒煙,雙拳緊握斂在身側,怒氣在爆發邊緣。
韓斂如抿著紅唇,落坐前不忘拋一記不悅的眸光給罪魁禍首封仕德。
「說!你打算怎麼做?」韓烈勇怒拍桌面,怒眼瞪向封仕德。
「請問,你是斂如的父親嗎?」
「是!今天在場有斂如的父母、斂如的大哥和大嫂。你還有其他問題嗎?」韓烈勇輕描淡寫的介紹韓家的成員,語氣宏亮而利落。
「請韓伯父把斂如許配給我。我,封仕德從今而後定會盡最大的力量,保護他們母子兩人,請答應我的請求,把斂如嫁給我。」封仕德跪著,九十度的鞠躬請求,頭重重敲在原木地板上。
「我不嫁!」嬌斥聲轟然響起。
似乎沒人聽到她的聲音,沉凝的氣氛下,目光全集聚在韓烈勇身上。
時空似乎停頓,每個人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屏著氣,等待韓烈勇的裁決。良久後,權威的聲嗓再次揚起,睿智的眸中閃動著精光,「你知道,你的要求是什麼嗎?」
「知道!」封仕德沉聲應道。
「你知道我的女兒可不是泛泛之輩,不是讓你呼之即來,招之即去。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什麼?你又瞭解她多少?」
「以前我不曾瞭解;現在我希望有機會可以做到。縱使傾盡所有、犧牲一切,我也願意。我辜負斂如十年,讓她飽受傷害,今生我會盡所有的力量彌補當年的過失。」封仕德許下承諾,終此一生他愧對斂如母子,對於其他的人他則無傀疚之情。
「我不願意!」反對聲激烈的響起,不願重人痛苦中翻滾。那種苦澀的滋味令她感到心驚膽戰,直想拂袖離去。
韓烈勇銳利如鷹的眸光掃向愛妻陳靜怡,再移向抗議連連的女兒,最後停頓在前方請罪男子的身上。
「爸!請尊重我的意願。這是我的人生,該如何處置應由我自己做主。」韓斂如嚴肅的請求著,半跪在封仕德的前方,鄭重的表示。韓烈勇冷硬的唇角漾起一抹絕情, 「斂如,十多年來,你顧及到父母的感受嗎?你有本事跟這個男人生子,難道沒有本事再賭一把嗎?我韓烈勇的女兒,這般怯懦嗎?」
「爸……」韓斂如心裡冉冉升起一股不妙。
韓烈勇目光射向封仕德,語氣沉穩的說:「我不同意把女兒嫁給你。」幾乎在同時,傳來鬆了一口氣的吁歎聲。
「但是,你可以選擇入贅韓家。」
「什麼?」韓斂如驚詫的大喊一聲,父親怎會提出如此荒唐的事?韓烈勇停頓一會兒,目光專注的鎖著封仕德,犀利而睿智。「當年的是是非非我們可以不計較,十一年的棄而不理我也可以不追究。可是你既有負過斂如的前科,為人父母自然不可能放心的把女兒交到你的手中,交給你照顧。如果你想贖罪,就人我們韓家來,當年的事我們一概不過問。」
陳靜怡唇畔泛出笑意,韓烈勇牽握著愛妻的手,相視而笑,達成共識。
「這……這太荒唐了,說什麼我也不會答應。」韓斂如氣紅眼,不甚優雅的起身往外而去,欲尋個安靜的空間,忘卻眼前不可思議的畫面。
「站住!」韓烈勇低喝著。
「爸!」韓斂如站在竹門前,嬌嗔的直跺著腳丫子,百般不依,像只耍賴的貓兒,不安扭動著。
顧慈恩含著笑,淘氣的瞥向大姑,「大姑,你當真不在乎這個男人嗎?一點點也不嗎?」
「我……我當然一點也不在乎,我在乎他什麼?他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韓斂如撇過頭去,堅決否認到底。
「既然不在乎,為何要派人日以繼夜的跟蹤他呢?」天地幫是那只黃雀,等著捉韓斂如這只螳螂。
「我?我……」粉頰再次「轟」一聲的燒起,沒想到她被人揪住小尾巴了。
打從大嫂告知封家的事後,理智要她當成無事發生般平靜過日;激盪的情緒卻令她再也忍不住心底翻騰的巨大渴望,發瘋似的派人徹查封仕德的一切,二十四小時的全程追蹤。
十一年來,她強行克制自身不許想他、念他、憶他,嚴格禁止自己去注意他的事情,小至連報紙的新聞都刻意視而不見,認真的活在沒有他的世界裡。
做夢也沒料到,當別人送上他第一筆的資料,乍見闊別已久的照片,他消瘦、鬱鬱的表情,令她難以自抑的痛哭一天,悲傷的情緒久久不能揮去。她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他會變得如此憂愁不悅。
「既然不在乎,何必在正午時分捆離高級的冷氣房,直奔某條大街,只為了搭救一個昏倒在路上的……男人?」
「大嫂!」韓斂如兩隻玉手摀住燒紅的臉龐,無力地呼叫著。
沒料到檯面底下的小動作竟被人逮個正著。
她只是……只是關心,只是放心不下,只是……她想控制自己,繼續表現出冷淡,她真的很想,只是她辦不到呀!她不敢出現,也不想出面呀!
她怕當年的悲劇再次發生,怕自己承受不住他再一次的離棄,她不敢,不敢跟以死相遇的許盈如斗。不是怕她,只是承受不住悲劇的結果。
她只能躲在背後,默默的付出關心,她對自身承諾過,只要封家的劫數一過,她不會再戀戀不捨。只是當他昏倒在路邊的消息傳來,她……她真的不能夠將他丟在醫院了事,她怕……真的好怕他不好好照顧自己呀!
她能接受分離的殘酷,卻無法接受永別的酷刑。
「還把一個大男人帶回家裡,足足——」
「不要說了。」韓斂如氣得直跳腳,是誰洩漏她的私事?背叛她的傢伙,該不會是她自個兒懷胎十月所生出來的混小子吧?捏緊玉手,她咬牙的喘著。
「你的答案!」韓烈勇出聲命令著,爽直的態度飽含氣勢。
封仕德冷靜的思考過,方纔的對話一一流人腦中,知道斂如對他的情意未變,嘴角不禁勾出一抹笑意。
只要斂如對他不改初衷,他會盡一生的力量來彌補這些年來他們所失去的一切。
「我願意。」
「很好!」
「只是……我的公司面臨危機,恐怕我不能給斂如——」
「這事好辦。」韓烈勇的目光瞥向媳婦顧慈恩。
顧慈恩含笑以對,清眸閃動著複雜的神色,搖頭說道:「正式加入韓家後,再談吧!」
韓斂如聞言火冒三丈,奪門而出。
他到底當她是什麼?一個生孩子的工具?還是一個挽救家族企業的籌碼?她邊跑邊詛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