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月沐浴過後,盤腿坐在床榻上閉目打坐。 門板上陡然響起的剝啄聲讓她嚇了一跳。她跳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便急急跑去開門。 打開門,門外正是樓適桓。 「樓公子」 他似笑非笑的眠了一眼她玉雕似的小腳,靈月驀地漲紅了雙頰。 「你連問也不問一聲就開門,萬一是匪徒怎麼辦?」 「我是出家人,應該……不會有事。」 樓適桓一笑,「他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個小尼姑,而是一個小姑娘。」 「出家人──已無性別之分。」 「那太好了!」他拿出一套淡藍色的衣袍,遞到她手中。「我正愁不知該如何說服你換上這件衣袍呢!」 「無性別之分」這句話很自然地被曲解成「宜男宜女」。 「靈月……不能穿如此華美的衣服。」 「這是男裝。」 「男裝亦然。」 「你一襲緇衣,出去太顯眼,必須換裝。」 她大驚道:「樓公子,現在已屆戌時,不宜外出。」 「你若不跟我出去,如何找尋你師父的袈裟?」 靈月遲疑的咬咬下唇。 「去不去?」樓適桓笑問。 猶豫了一下,她點了點頭,進屋內換裝。 片刻後,靈月儼然成了個粉裝玉琢的小公子。即使她一身男裝,仍舊掩不去她清麗的容貌,就連一般女子也不及她的十分之」。 樓適桓盡其所能的忽略她的花容月貌,強壓下心中異樣的騷動,替她扶正了帽子,隨口問道:「你怕不怕高?」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她心中竄升。他想做什麼? 「一點點」 「很不幸的,即使你真的害怕,我們還是得從窗子出去。」他拉開窗子,往下探了探。 她當場嚇白了臉。 「可是──上有大門呀!」 「你不會希望被掌櫃的認出來吧?」 事實上是,走大門太明目張膽,若是被其他四人給當場逮到,那可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來吧!如果害怕就閉著眼睛,一下子就著地了。」 「可……可是我不敢跳!」 靈月已經開始後退了。天!這裡是二樓耶!跳下去難保不會扭傷。 樓適桓再次失笑。「別怕!如果你摔死了,我會請你師父把袈裟的事忘掉,免得你連死了都不安心。」 「謝謝。」 「不客氣。我忘了請教你師父的法號──」 「我師父法號亦華。」 「好的,我不會忘記的。」他頓了頓,又道:「我教你一個秘訣,保證能讓你平安落地,不受半點傷。」 靈月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首先,把眼睛閉起來。」 靈月真的照他的話做。 「然後,不論有沒有摔傷,絕不可以叫出聲,否則會被當成小偷。」 「是。」 「準備好了嗎?讓我助你一臂之力。走羅!」 原以為自己會被踢下去,沒想到,他竟一把抱起她便躍下窗子,並且著地得無聲無息。她只來得及感覺到一陣輕風吹過,便已巧然落了地。 她的身上有著淡淡的檀香,儘管樓適桓一向君子,此時也不禁有點心旌動遙他放靈月下地,輕聲道:「得罪!」 「不……不會。」靈月連忙回禮。 樓適桓眼珠一轉,說:「咱們到夜市去,走吧!」 「是。」靈月連忙跟上樓適桓的腳步。★ ★ ★靈月跟在樓適桓身後,一路上戰戰兢兢、草木皆兵、十分謹慎,唯恐漏掉了什麼可疑人物。 而樓適桓則寫意地輕搖摺扇,欣賞著自宋朝以來,取消營業時間的繁華城市。 江陵城內夜市的規模雖比不上臨安與汴京,卻也琳琅滿目、魚龍百戲,十分精彩。 樓適桓回首,看見靈月還在引頸張望,不由得一笑,挪揄道:「如何?小師太,你瞧見什麼沒有?」 靈月當他問的是偷袈裟的嫌犯,便紅著臉搖搖頭。「沒有,什麼也沒瞧見。」 樓適桓忍不住大駭。「這江陵城夜市內魚龍百戲,說書唱戲者皆有,商賈貨物交易者眾多,靈月小師太卻什麼也沒瞧見,莫非在下我看見的皆是……」「鬼物」 兩字尚未脫口,靈月連忙念了好幾句佛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瞧她緊張的跟什麼似的,反倒讓樓適桓有絲不忍,但又覺得這個小尼姑十分可愛。 「這裡是大街上耶!記得嗎?現在你可不是靈月小師太,而是靈月公子爺。」 樓適桓笑著提醒道。 「哎呀!」她輕輕地一頓蓮足,有些懊惱:「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他揉揉她的小腦袋。「沒關係。」他好笑的想:她那一跺腳,還有誰肯相信她是個小少爺?她嘛!還是當個小尼姑最合適,不過,卻也可惜了她得天獨厚、閉月羞花的絕俗容姿。 「當初你怎麼會去當尼姑?」 靈月驚噫了一聲,睜大剪水雙瞳看向樓適桓。 「樓公子何出此言?!」 他邪氣的一笑,「你有著沉魚落雁的美貌,年紀尚不足十八,如此美好的黃金年華,怎會皈依佛門,常伴青燈?」 聽他稱讚自己的容貌,靈月倒也淡然。 「容貌是遺傳自父母,天生如此。從小,靈月便無父無母,由亦華師父一手撫養長大,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個小尼姑了。」 「白雲觀中,有多少名女尼?」 「十六人。」 「有和尚嗎?」 「沒有。」 「改天我一定要到白雲觀拜訪。」迎視她清麗的眸光,他笑道:「我想看看,是不是白雲觀裡十六位女師父都像你一般美麗?」 靈月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歡迎歡迎你上白雲觀領教我師父專門打像樓公子這類色狼專用的『狼牙棒』!」 樓適桓大笑。 「你想,假若我助你一臂之力,找回亦華師父的袈裟,她老人家會不會一個高興,讓你還俗?」 樓適桓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問話,讓靈月漲紅了雙頓。為了避免自尋煩惱,她斜睨著他說道:「就怕樓公子一個大力相助,袈裟反而音訊渺茫。」 「這麼說,我倒是頂礙手礙腳的。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擾靈月公子爺,先行告退了!」樓適桓一臉大大受創的模樣,隨即揖身告辭,轉身就走。 靈月當下一急,連忙追了過去。 「樓公子!樓公子!靈月跟你賠不是,請你不要生氣!」 樓適桓充耳不聞,只顧著埋頭疾走,其實,他已悶笑得腸子都快拉斷了;他實在沒料到靈月如此單純,容易受騙,因此,才小小的捉弄她一下,卻急得她一路上猛賠不是。 「樓公子!對不起靈月跟你道歉!」 靈月急得汗如雨下。想來是自己太過口沒遮攔,所以把樓適桓給氣著了;他這麼好心要幫忙她找袈裟,沒想到她卻取笑他會幫倒忙,就算樓適桓脾氣再溫和,豈有不生氣的道理? 樓適桓身高腳長,一步抵她兩步,轉眼間已然穿過十字街道往客棧走去。 假若樓適桓先回客房,那麼,她一個女子豈能尾隨而去?當然,明天自然也就沒有理由要他隨行了。所以,今天勢必要趕緊把誤會化解開來,日後再見才不會有個疙瘩。 想到這裡,靈月深吸了口氣,然後直衝過街道。喚了一聲,「樓公子」 猛地,打市集裡衝出了一匹馬兒,來勢迅速,靈月根本來不及收住步子,整個人眼看就要與馬兒迎面相撞了。 靈月嚇得蒙住了眼睛,這時逃也來不及了,只好等著馬兒撞上來。 突然飛撲而來的兩個人影,都比馬兒的速度更為迅捷。 「危險!」樓適桓撲了過來,抱住靈月便往旁邊滾去。而馬兒在狂奔之中,竟然及時收住步子,前兩蹄懸空嘶鳴,鼻孔中噴著氣,卻不再逼進。 「你們沒事吧?適桓?小師太?」 靈月驚愕地抬起頭來,看向高踞馬背,容貌十分英挺有型的男子。 「沒事了,馭。」樓適桓扶起靈月,關切的問:「還好吧?」 「靈月沒事。」 「差點破你嚇出心臟病來了!」他吐了一口氣,臉色有些蒼白。 「樓公子,我真的很抱歉。我……」她想到樓適桓不要命似的撲過來救她,忍不住眼眶一紅,眼淚便擬在眼睫上,閃閃欲墜。 「不怪你,是我要與你開玩笑的,不要自責。」 能怪誰?還不都是他自己惹來的! 他苦笑著搖搖頭,看向市集,人群漸漸稀少了,想必時間已屆亥時。 「今天找不成了,回客棧去吧!」 「樓公子,你受傷了嗎?」 為了救她,他將她納入懷中,以自己的身子來保護她免受撞擊,想必一定有多處瘀傷。 樓適桓看著靈月關注的神色,笑道:「我別的本事沒有,皮倒是比別人厚。」 這話說得靈月不禁破涕為笑。 「樓公子認識剛剛那位大哥?」 「他是我的好朋友。本來不想讓他們知道咱們出來逛市集,不料卻被他們給逮著了,明天八成有一頓好削!」 想到這裡,他再度苦笑了。★ ★ ★隔天一早,樓適桓下樓至雅座中與莫仲擎等人會合。 「日安。」他環席掃了一眼,看見東方朔後,有些微微的吃驚,笑道:「怎麼?平常總要大家望穿秋水、恭候大駕的人,今天卻換人了?」 「少廢話!」東方朔居然臉紅了」下。「別顧左右而言他,今天你非給我們一個交代不可!」 其他三人也點了點頭。 「交代?」樓適桓啜了口西湖龍井,挑了挑眉:「什麼交代?」 莫仲擎索性挑明了講:「就是你昨晚瞞著我們,與那個美貌小尼姑去游夜市的事。」 「重點就是為什麼你要瞞著我們?」令狐軫擰起眉峰。適桓從未有過單獨行動的前例,這回卻與一個小尼姑單獨出遊,實在教人不解。雖說適桓腦中轉的主意沒人能弄得清,但也不至於「深沉」到此地步。 「我沒有瞞你們啊!」他無辜地道。 「有!你有!」東方朔激動的站了起來。「昨天我們都看見了!你不也遇上馭了嗎?」 「朔!」莫仲擎意識到客棧裡的客人都往這看來,連忙拉他坐下。 「如果我存心瞞你們,你們又怎能知道我昨晚出門的事?」 四人皆愣了一下。 「我知道昨晚你們跟蹤我,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沒浪費口水向你們通報一聲;若說我存心瞞你們,那也太冤枉我了。」 「你昨晚怎麼會想到帶她去逛夜市?」喬馭問道。 「我是去辦事情的,誰說我去逛街來著?」 「辦什麼事?」 「找袈裟。」 「晚上找袈裟?你瘋了不成?」令狐軫沒好氣地道。 樓適桓則慵懶一笑。「也許吧!誰知道呢?」他提起黑檀木製成的箸,道:「逼問完了吧?吃飯吃飯!菜要涼了。」 莫仲擎端起飯碗,看了樓適桓一眼。「早知道便不參加這個遊戲了,簡直悔不當初。」 樓適桓不以為杵,笑道:「想退出嗎?」 莫仲御淡淡一笑:「不。」 「好極了!」他早料到莫仲御不是會半途打退堂鼓的傢伙。 「那個小尼姑呢?」令狐軫問。 「在房裡吧!怎麼了?」 「你沒叫她一起來用膳?」 「她不習慣面對一群男子吃飯,何況,她是出家人,當然要避嫌。」樓適桓可惡地笑了笑:「你關心她呀?」 令狐軫立即反攻回去,「誰都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關心她,用這一招來撇清,並不高明。」 莫仲擎也笑了。「那個小尼姑法號叫靈月,而你又正巧姓樓,古詩有云:『近水樓台先得月』,你若更名為『樓台』,說不定她這彎『靈月』,就真叫你給摘下來了。」 樓適桓仍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適桓,你當真認為靈月小師太遺失袈裟,是單純的遺失事件嗎?」喬馭開口道。 樓適桓揚起一雙劍眉:「什麼意思?」 「昨晚那匹馬,似乎被灌了酒。」 「你是說,那匹馬朝著靈月奔去是有預謀的?」 「我認為如此。」 東方朔深思道:「殺了她有什麼好處?」 樓適桓的笑容已完全隱斂。「我不知道。」 令狐軫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今天她回佛寺的途中一定會遇到襲擊。」 「如果真有人要置她於死地,這個推斷就能成立了。」莫仲擎微微一笑,「適桓,果真如你所願,找到了一個『麻煩』。」 「說得是,這個嫌犯還真懂得投其所好啊!」樓適桓雖在談笑,但大家都明白他是一點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 「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嗎?」東方朔問。 「靜觀其變。」樓適桓平靜的答道。★ ★ ★靈月穿著緇衣走出客棧,一眼便看見樓適桓正倚著榕樹對她微笑。 靈月忙走了過去,向他行了個禮。「樓公子,謝謝您這兩日來的照應。」 「你要回白雲觀了?」 「是的。」 「袈裟還是沒找著。真被你給說中了,有我的幫忙,袈裟反而愈加下落不明。 「樓適桓自我解嘲地道。 靈月簡直想找個地洞躲起來! 「那是我胡說八道的,樓公子這麼說,不是在嘲弄我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他注視著靈月楚楚動人的容顏,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但他很快便又浮起一朵笑容來掩飾自己的心思。「如果昨晚我說我要去白雲觀是真的,你肯不肯讓我跟?」 靈月驚異道:「樓公子怎麼會想到白雲觀去?」 「你忘啦?我要去確認一下白雲觀的十六位女師父是否皆如天仙下凡。」 靈月噗味一笑,「子日:食色性也。樓公子是最佳寫照。」 樓適桓邊走邊道:「說得好!色不迷人人自迷,在下樓適桓即是迷戀女色之徒;所以,你這隻小綿羊可得小心,以免羊人我口,抱憾終生。」 沒想到靈月卻絲毫無懼色。 「樓公子的為人靈月信得過,再說,我還有師父的『狼牙棒』做靠山,假若公子心存不軌,只需一棒,咱們就天人永別了。」她眨眨眼,調皮地說:「樓公子是聰明人,應當不會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的。若公子一時鬼迷心竅,那也無妨,靈月定然會瞧在公子照應靈月的份上,順道一併幫你做場法事,早早送你榮登極樂。」 樓適桓非但不以為杵,反而哈哈大笑,笑到讓靈月臉都紅了起來。 「樓公子,你──」 「我真該介紹你與東方朔認識,讓他知道天底下還有人可以與他的嘴上功夫匹敵!而且,此人還是一個年紀不滿十八的小姑娘。」 「沒有人叫我小姑娘的。」 「那麼,你師父是怎麼叫你的?」 「她老人家私底下叫我靈月丫頭。」 「如果天底下的丫頭都如你這般美貌,且伶牙俐齒,那麼,王孫公子大家都搶著追丫頭就好,至於那些大小姐呢?就敬謝不敏了。」 靈月微微一笑,「娶妻當娶賈德,千金大小姐哪一個不是溫柔體貼,德貌兼備?天底下的男子,想必都對如此的女子大加傾心吧?」 「天底下眾男子喜歡的典型,我偏偏就不喜歡;對我而言,還是小丫頭合我的脾胃。」 說完,他偏過頭來朝她別有寓意地一笑。 靈月不由自主地一怔。他這些話分明是意有所指,只差沒有指名道姓而已。 見她的眼神由惶惑轉為羞澀,低下頭玩弄自己的手指,他忍不住心中溢滿憐愛。他知道如此對一個小姑娘調情是極不合宜的,更何況她還是個小尼姑。 他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衝動希望她不是一個女尼,而是一個超凡絕俗、活潑動人的女子;不該就此常伴青燈,而該是讓人呵疼備至,沐浴在幸福中的小女人啊!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靈月被他此番舉動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樓公子,你累了嗎?到樹蔭下休息片刻可好?」她從包包中拿出一個水袋,雙手捧到他的面前,「喝一點水好嗎?」 樓適桓搖搖頭,凝視著她絕美的容顏淡淡一笑。 「如果你不是個尼姑」他終究沒有說完,只是笑了笑,又繼續往前走。 靈月有些惶然。他那有些失落的神情,竟讓她心中翻翻滾滾,一個字也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