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來攘往的機場一隅,站著兩男一女,同樣出色的外型吸引了眾多的注目。
楚定遠含笑握了握好友的手。
「謝謝你還特地送我們到機場來,振東。」
楚定遠——名揚國際的風景畫家,同時也是「震東集團」總裁唐振東的好友。
「別這麼說。」唐振東勉強一笑。
「這次能回來辦畫展,多虧你出了不少力,如果不是你,畫展也不會這麼順利,真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而且,在你家叨擾這麼多天,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唐振東搖了搖頭,笑道:「你將你的名畫《秋意》送給我,就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
《秋意》是使楚定遠在畫壇上奠定不搖地位的「四季畫作」中的其中之一,黑市價格甚至高達美金三十萬,這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禮。
「拙畫一幅,實在不成敬意。」
「那麼,這樣吧!」楚定遠的妻子章皓月含笑開口,「下回你到曼哈頓來,別忘了告訴我們,讓我們夫婦倆做東好好地招待你。」
「屆時一定登門拜訪。」
此時,機場內響起了登機廣播,楚定遠拉住妻子的手,對唐振東道:「我們該走了。」
他看著楚定遠,再看向他身旁的章皓月,笑容中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一路順風。」
目送著好友遠去,唐振東的目光黯淡了。
楚定遠是他大學時的室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而今,他倆都已成家,各自過著不同的生活。
他有一個賢慧的妻子,一個聰明的兒子,還有一個享譽全亞洲的知名企業,有著揮霍不完的金錢,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他都輕易地擁有了,為什麼他仍覺得不滿足?
是他太不知足了嗎?
他擁有了一切,但心中仍有著最深切的渴望。
他渴望著章皓月,那個灑脫又美麗的人兒。
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癡戀她已整整十五年了!
為了楚定遠辦畫展的事,他不遺餘力地貢獻出所有的心神,一方面是因為歉疚,一方面是為了能有多一點機會見到她。
楚定遠是他的好友,而章皓月則是楚定遠的妻子啊!
明知不該,他卻管不住自己的心。
而這份情,永遠只能埋在心裡,變成一個無法訴諸於口的秘密。
只是……好苦啊!
唐振東轉身正要離開機場,不料竟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振東!」
唐振東一轉身,就看見章皓月正在向他招手。
他愣住了。
「皓月?」
「振東,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她笑道,「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多陪陪妍華吧!」
蘇妍華是唐振東的妻子,嫁給唐振東時,還同時將娘家的企業與唐氏合併了。
唐振東扯出一抹苦笑。
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與妻子之間毫無感情可言,他的心中只有章皓月,任何女人根本無法進駐他的心。
「皓月,你知道我很忙……」
章皓月搖搖頭。
「再忙也要花時間陪陪妻子與孩子,振東,這才是身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啊!不能與你多說了,我該走了!」
章皓月快步地走向候機室,而那裡有等待著她的丈夫。
唐振東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自嘲的笑意加深了。
她回到屬於她的地方,而他呢?
哪裡才是他棲息的地方?
* * *
上午七點四十分,唐振東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家中。
昨晚,唐振東將自己投入於處理不完的公事中,連一向敬謝不敏的應酬也親力親為。
因為,他不想回家。
章皓月已經隨著楚定遠返回美國,不再暫住於他家,對於那個彷彿是個空城的居處,又有什麼可讓他留戀的?
一進門,便看見妻子坐在客廳裡看新聞,惟一的兒子唐旭則在餐桌上吃早餐,準備上學去。
聽見開門聲,蘇妍華立即抬起頭來,看見是一夜未歸的丈夫後,冷冷地別開頭。
「爸。」尚在念大學的唐旭向父親打了聲招呼,道:「上午第二節有課,我上課去了。」
「路上小心。」
見兒子出門後,蘇妍華這才開口:「終於捨得回來了嗎?」
唐振東微蹙起眉。
一夜未曾合眼,加上章皓月的離去使他心情惡劣至極,此時此刻,他只想好好地休息,可他的妻子卻逼得他想發火。
但是,他知道自己愧對她。
結縭二十載,他與妻子卻是貌合神離,婚後第二年生了唐旭之後,他便與妻子分房,他們倆的婚姻建立在利益上,而他與她的感情,正如白紙一般,薄而不具份量。
「昨晚沒有回來,十分抱歉。」
他沮喪得甚至沒有想到要打通電話回家,他自知這是他的錯。
蘇妍華淒楚地笑道:「你真的覺得抱歉嗎?」
她知道丈夫的心裡沒有她,對於這樣的婚姻,她只覺得絕望。
唐振東沒有開口,氣氛難堪地沉默著。
「沒有章皓月的地方,你也不想待,是嗎?」
「妍華!」
聞言,他有一絲動怒了。
章皓月是他今生惟一的愛戀,也是惟一的致命傷。
她諷刺的語氣令他的心疼痛異常。
「我說對了嗎?如果你的心裡只有她,又何必在乎楚定遠?你有足夠的能力將她從楚定遠的手上奪過來,不是嗎?」
「你——」
她含淚繼續嘶吼道:「只要有章皓月,你就可以甩掉我,重新開始你的生活,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嗎?」
唐振東轉開頭,壓抑著滿腔的怒火咬牙低語。
「我現在不想與你談這些!」
「那麼,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跟我談?」她苦澀他說。
「妍華!」
「你已經逃避了十五年,還想逃避到什麼時候?」她嘲諷地笑笑。
「你簡直是無理取鬧!」他吼道。
「我無理取鬧?」
原來,她在他的眼中,是這麼一個不堪的女人!
她笑了起來,笑得心碎且絕望。
「唐振東,你反駁不了我,就只能用這句話來堵我的口嗎?」
唐振東盯著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空氣中充滿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他們對峙著,只聞電視上的新聞主播用缺乏情緒的聲音播報著新聞。
在唐振東開口之前,臨時插播的一段新聞卻徹底震懾了他的心魂——
……現在緊急插播一段新聞,昨天上午從國際機場起飛往紐約的羨航一七一號班機於今晨降落於 Newwark機場時,引擎爆炸起火,飛機衝出跑道撞毀,機上乘客死傷慘重,詳細傷亡名單有……
美航一七一號班機!
唐振東的心跳差點停止。
那是章皓月與楚定遠兩人搭乘的班機啊!
接著,屏幕上出現一大串死亡名單,唐振東失控地撲上前去,瘋狂地盯視著屏幕上的每個人名。
天啊!別出事!別出事……
他心中不祥的預感愈來愈深,最後,他在死亡名單的最下方發現了一個人名——
「楚定遠!」他抖出聲。
不!這不是真的!
定遠死了,皓月怎麼辦?
對了!皓月!死亡名單上沒有皓月的名字,那麼,她是生還者囉?
片刻後,屏幕上又出現重傷者的名單。
重傷者只有三人,其中一個正是章皓月!
唐振東踉蹌後退,幾乎要感謝起老天爺——
皓月生還了!她生還了!
……經過統計,總共有一百六十八人罹難,三名生還者現已緊急送往紐約州立醫院,本台記者將隨時掌握狀況追蹤報道……
紐約州立醫院!他要立刻趕到紐約州立醫院去!
唐振東抓起公事包與車鑰匙便衝了出去。
蘇妍華木然地看著丈夫扔下她衝出家門,她知道他必然是往機場而去,他急著到美國去探望他的心上人。
她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她的心彷彿在這一刻化成灰,風一吹便會飄飛得無影無蹤。
她知道,終其一生,她都取代不了章皓月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 * *
當章皓月睜開眼睛時,她看見擔憂且憔悴的唐振東。
「皓月,你還好嗎?」看見她身上插著大大小小的針管,他簡直心如刀割。
「定遠……呢?」
他知道她必然會問,但他不敢在此刻讓她受到刺激。
「先別擔心,你昏睡了好幾天,肚子一定餓了,先喝點熱牛奶。」
章皓月搖搖頭,伸出纖細的手堅決地拉住他的衣袖。
「他……還活著嗎?」她虛弱地問。
「皓月……」
「他……死了?」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已猜到答案,眼眶中迅速浮上水光。
唐振東別開了眼,不敢正視她的眼眸。
淚水立刻無聲地滑下她的雙頰。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失聲啜泣。
「皓月!」唐振東握住她的手,深怕她傷到自己,「冷靜一點!你的身體還這麼虛弱,不宜太過激動!」
「振東,帶我去見他!我要去見他!」她伸手逕自拔掉針管,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你不能下床……皓月!」
她腿軟地跌了下來,跌在他及時敞開的懷裡。
劇烈的翻動使得章皓月張口吐出血來。
「醫生!醫生!」唐振東狂喊,心跳差一點停止。
醫生與護士奔了進來,迅速地檢查她的狀況。
「她的肺部有積水現象。情況非常不樂觀,必須立刻開刀才行。」
「不……不要開刀……」章皓月抓著唐振東的手,懇求道:「振東,我要見他……拜託!」
他一咬牙,點了點頭。
「好,我帶你去。」
他抱起章皓月,醫生慌忙地制止道:「你不能這麼做!病人禁不起任何移動……」
「振東……」
她含淚的眸子。淒楚的低喚令他無法拒絕,他點點頭,不顧醫生的制止,抱著她直奔太平間。
在見到冰冷的丈夫之後,章皓月徹底崩潰了,她放聲痛哭,彷彿要哭盡此生的淚水。
「不要!不要離開我……定遠!」他說過要陪她一生一世的,怎麼可以說謊?
望著好友的遺體,唐振東也不禁熱淚盈眶。
章皓月覺得胸中一陣翻攪,喉頭一鹹,嘔出了鮮血。
唐振東扶住她,哽咽地道:「讓我抱你回病房吧!你一直在吐血,需要好好靜養……」
章皓月緊握著丈夫冰冷的手,說什麼也不肯放。「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了,就讓我在這裡看著他吧!」
「不許你說喪氣話!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心慌地吼道。
「振東……謝謝你來看我,我知道我不該向你要求什麼,但是,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拜託誰……」她伸出另一手握住他的,「我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女兒夕顏,她只有十二歲,我希望……你能帶她回去,替我照顧她……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好,我答應你。」
他頻頻點頭,毫不猶豫地應允。
章皓月露出一抹微笑,溫柔的眼神中有著無盡的感謝。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握著他的手滑了下去。唐振東搖撼著她,一次比一次用力。
「皓月。皓月!不——」他發出如同負傷野獸般的吼叫,卻再也喚不醒他今生惟一的愛戀。
* * *
辦完了楚定遠夫婦的喪禮,唐振東依照章皓月生前的囑咐,將年方十二歲的楚夕顏帶回家。
十二歲大的楚夕顏長得與美麗的章皓月極為相似,黛眉杏眸,嬌嫩的粉紅色唇瓣,活脫脫是章皓月的再版。
只是,因為適逢喪親之痛,她身上還穿著服喪的黑色洋裝,更顯得她美麗的小臉多了一份蒼白與脆弱。
不期然地,妻子蘇妍華那帶著怨懟的聲音再度繚繞上心頭……
「收養了章皓月的女兒,是因為她是個孤兒,還是因為你的私心作祟?」她說。
唐振東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他究竟是為了照顧楚夕顏,還是因為楚夕顏酷似他深愛的章皓月?
這個問題不斷地迴盪在他的腦中,且漸次大聲,連他自己也無法理清答案,但他終究無法欺騙自己——
也許,真是一種補償,移情作用吧?
他與章皓月相識得太晚,看著已羅敷有夫的她,受到楚定遠無微不至的呵護,他什麼也不能做。
他癡戀了她整整十五年啊!
而今,他今生惟一的愛戀已逝,那抹美麗的倩影早已化成了灰,可以供他追思緬懷的,只有這個如同章皓月的再版,留有二分之一章皓月血液的楚夕顏!
隨著章皓月的過世,彷彿也帶走了他某一部分的靈魂,而他好似有某個部分不再完整,他甚至曾想過要追隨心愛的人兒而去,但他不能。
他必須完成他對章皓月的承諾,撫養楚夕顏長大,看著她有一個幸福的歸宿,這樣。他才能不負所托地去見章皓月。
而且,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放不下的牽掛,那就是他的兒子,唐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