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千夜展露了魔性,差點在宮中大開殺戒的事情很快地便傳了開來,數名大臣言之鑿鑿地指證歷歷,讓冷泉帝再也袒護不了兒子,面對朝野一致的撻伐,生平第一次,冷泉帝感到束手無策。
"皇上,請您別再猶豫不決了,為了平安王朝,請您割愛吧!"
"是啊!皇上,如果不是微臣親眼目睹,誰也不敢相信太政大人真的是魔魅轉世啊!"
"如果皇上願意,您可以喚來太政殿的更衣、僕婦,問問她們太政殿是不是有異樣!"
群臣們一人一句,說得冷泉帝堅定的心也不覺有些動搖了。
暗千夜出生當天的異象他是知道的,但他一直拒絕去相信兒子是魔魅轉世的事實,他寧可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事到如今已不容許他再逃避了。
"好!"冷泉帝終於痛下決心,"把暗千夜以及太政殿的更衣都給膚找來,膚要當面對質!"
"是!"
群臣幾乎是興致盎然的等著看好戲,而沉默地立在冷泉帝身後的宇冶親王——亦即為暗千夜的長兄,中宮弘徽殿女御所出的嫡長子,則露出一抹狡詐的冷笑。
夠資格繼承王位者唯有他而已,因為,他是中宮所出的嫡長子啊!麗景殿女御所出之子暗子夜早已被除去皇籍了,但為什麼父王總是處處關心他?
為了繼承王位,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他等待了那麼久,絕不允許發生任何變化!無論如何,他都要徹底的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只要他讓所有人都知道暗千夜是妖邪,這樣就足夠令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片刻後,暗千夜與太政殿的更衣一同前往冷泉殿面見冷泉帝。
冷泉帝召喚他的用意,精明如暗千夜已可以猜出七八分;他心裡很清楚——
在千燁肆無忌憚的在宮裡顯露魔性之後,沒有人能夠容忍他的存在,就連父王向來袒護他的心也為之動搖了。
暗千夜對著自己冷笑,無所謂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別人想怎麼看他、怎麼說他,他都悉聽尊便,反正在這個世界上已無他的容身之處,就連他這輩子唯一動心的女人都變心愛上了那個毀了他一生的千燁!
木然的站立在偌大的冷泉殿裡,傾聽著太政殿更衣們顫抖地訴說著他居處的種種異象——他判若兩人的言行舉止、詭異而恐怖的瞳色、額上發著幽幽藍光的七星石,以及一個神出鬼沒的神秘女孩……
冷泉一帝驚愕的望著始終沒有開口的兒子。
"更衣說的全是真的嗎?"
他不知道居然會有這種事,他一直以為那只七星石足以封印住他體內的魔王之子,沒料到他體內那股與生俱來的魔魅本質卻壓過了七星石的力量破繭而出……難道當年他的一念之仁,如今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了嗎?
凝視著父親錯愕而震驚的眼神,暗千夜俊美的唇角揚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弧。
"父王,事以至此,您還要我回答什麼?"
"我要聽你親口否認啊!"冷泉帝已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冷靜,"難道你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
暗千夜難道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麼嚴重嗎?如果更衣與大臣們的指稱是真的,那他就斷然無法再偏私,唯有殺了他才能安定民心啊!
暗千夜再度一笑,"父王,那全是真的。"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使得群臣圍繞的冷泉殿在這一刻化為死寂。
"暗……千夜……"冷泉帝震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承認?他這麼做等於是要他親口對他下達狙殺令啊!
宇治親王得意地笑了。
"父王,您都聽見了吧?暗千夜已經親口承認了!當初是您的一念之仁讓他活了下來,但您也看見了,他為我朝帶來許多災禍與威脅,暗千夜早已是不折不扣的魔魅,父王,這次您可不能再心軟了!"
宇治親王的聲音冷泉帝全都聽若罔聞,他就這麼盯著暗千夜,心中劇烈地交戰著。
要殺?還是要留?
他是他的兒子啊!但他的兒子卻偏偏是魔魅所轉生……這要他情何以堪?
許久許久,冷泉帝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知道,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維護這個兒子了。
最後,冷泉帝含悲忍痛地道:"暗千夜,從今以後,你將被逐出京都,如果你再踏進京都二步……我會下達追殺令,不見屍首不罷休!"
暗千夜知道,今天他算是徹底與父王決裂了。
他深深地向父親投去最後一眼,然後,毅然決然地踏出冷泉殿。
他贏了!宇治親王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威脅他的地位,整個平安王朝將只屬於他一個人了。
***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承認呢?"弄情急道,手足無措地跟在暗千夜身邊團團轉。
她就站在冷泉殿外,裡面所發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裡。
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但暗千夜應該比別人都要清楚——
他是暗千夜,不是千炸啊!弄得天下大亂的始作俑者是千燁而不是他,他為什麼要替他攬下所有的罪名呢?
"承認是我做的或是他做的有什麼差別?本質上我們住在同一個軀殼裡不是嗎?"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幾乎是鄙夷到了極點,"正如你所說的,我和千燁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我是他或他是我根本沒有什麼差別。"
弄情楞了一下。
為什麼他會露出那麼……認命且絕望的笑容?平時的暗千夜根本不是這樣的啊!
"暗千夜……"
"對你而言,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暗千夜或是千燁不也沒有差別嗎?反正我們兩人的容貌一樣,你只要擄獲這具軀殼裡的兩個靈魂,讓我們為你神魂顛倒、心甘情願的奉上我們的真心,這樣你就可以達成任務,回靈界交差了不是嗎?"
弄情不可置信的看著暗千夜,怎麼也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
"你說過,我的傷讓你來替我痛,我的淚讓你來為我流;這兩句話曾讓我狠狠的受到震撼,而今我才發現,這不過是兩句可笑的謊言,我竟然為了這兩句謊言而差一點為你動心,弄情,你的手段真是高明!你和千燁一個利用我的軀殼,一個利用我的感情,你們兩人聯手把我的一生全給毀了!"。
面對暗千夜步步進逼的低吼,弄情不由得為他的氣勢所震懾,下意識地一步步向後退。
"暗……暗千夜,你究竟怎麼了?這麼殘酷的話根本不像是你會說的呀!"弄情擔心地問。
"是嗎?"他驀地仰首笑了,笑得淒愴而悲憤,"你又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了?二十幾年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我的存在到底有何意義?我的人生究竟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還是千燁的手裡?"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自我",他的一生,全都是為了千燁而活。
為什麼?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賦予他一個靈魂?
在得知自己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千燁護住元神之後,那個屬於"自己"的靈魂又到底算什麼?
他不是傀儡啊!
面對他悲痛欲絕的質問,弄情也啞然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撫平他的痛?也許……所有的安慰對他而言都是殘忍的傷害;而她又是如此地拙於言辭,她怕因為自己的笨拙反而傷他更深。
"你為什麼要露出那種表情?"
弄情抬起淚光盈然的眸,顫聲道:"對不起……我幫不上任何忙……"
如果她能夠像紫微星君那樣善於言辭就好了,如果她能有千燁百分之一的精明那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總是笨拙的搞砸一切,連安慰別人都力不從心。
暗千夜惱火地出拳猛力量擊身旁的櫻樹,一次又一次,櫻枝上的櫻花在他連番重擊下如白雪般墜落滿地;而他的手也流出了鮮血。
"暗千夜!"弄情失聲驚呼,連忙沖上前抱住他的手臂,硬咽道:"住手!住手!
求求你不要這樣子……"
暗千夜終於低吼了一聲,停下了自殘的舉動。
"我到底是為什麼而活?我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暗千夜的嘶吼令弄情忍不住淚眼迷蒙。
"暗千夜……'"你能回答我嗎?還是……連你也回答不了我?"
"暗千夜,沒有人的存在是沒有必要的,如果不是你,千燁無法護住元神而重生;
暗千夜,你還是你啊!你不必為任何人而活,要為自己而活!"
暗千夜凝視著她的淚顏,狂亂的理智漸漸平靜下來。
他緩緩地抽回被她緊緊抱住的手,冷然一笑。
"為自己而活?問題是我根本就不想活了!我的人生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打從一出生我就被撤除皇籍,我的存在不被皇族所承認,我的軀體也必須和別人共用,就連你,都只是想要利用我!什麼叫做'為自己而活'?現在的我,和行屍走肉有什麼不一樣?"
弄情的心仿佛掉進冰窖中,凍徹心扉。
"我…利用你?"原來暗千夜一直是這樣看待她的。
他一步步地逼近她,在他冰冷的注視下,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後退去。
"不是這樣嗎?你敢發誓你接近我不是為了取得我額頭上的七星石嗎?"
"我……"
她沒有辦法撒謊,她接近他確實是為了七星石,但是,她絕不是為了利用他!她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她沒有欺騙他!可是,她要怎麼解釋他才肯相信呢?
弄情的啞口無言讓暗千夜爆出淒愴而絕望的狂笑。
"我絕不原諒你!從今以後,我會從你面前消失,因為,我不會讓你如願取回七星石的。"
"暗千夜!"
在弄情的尖叫聲中,暗千夜閉上眼睛,他額上的七星石發出幽幽的光,她知道他與千燁的靈魂正在交換。
這是暗千夜第一次自願將自己的軀體拱手讓給千燁,並將自己的靈魂封印在軀體內。
弄情知道,他的心已是傷痕累累,再也無力復元。
***
"也就是這樣,從今以後,我們不能再踏進京都一步。"
雇了一輛馬車,弄情和千燁一同離開繁華的京都,在馬車裡,弄情巨細靡遺的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千燁聽。
千燁隨意地點點頭。"我知道。"
雖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是在暗千夜的體內,但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千燁,你和暗千夜同住在一個軀體內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你們的靈魂比什麼都要親近,你應該很了解他才是吧?"弄情滿懷希望地問。
千燁蹙了蹙眉。
"為什麼這麼問?"
"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在所有人指責他的時候,他完全不為自己辯解,反而一口承認,讓大家把所有怪力亂神的想像全推到他的頭上?"
千燁懶懶地瞥向窗外的風景,漫不經心地道:"很奇怪嗎?我倒覺得他會這麼做是可以預料到的。"
弄情張大雙眸,"這話怎麼說?"
千燁淡淡一笑。
"很難懂嗎?我的意思是,就算他再怎麼解釋也是枉然,朝中大臣有九成全都是宇治親王的手下,他們早就打定主意要拔除暗千夜這個眼中釘,暗千夜當然也一清二楚,索性一口承認了。反正躲過了這回難保沒有下一回,與其忍受他們永遠不停止的陷害,還不如點頭認罪比較快。"
"可是……可是,這麼做暗千夜就必須一輩子背負著‘妖邪'的罪名了呀!"
千燁慵懶地單手支額,道:"那又怎樣?就算他矢口否認,會有人相信嗎?"
他現形的當日有那麼多人在場,就算暗千夜存心抵賴大概也賴不掉。
"也許冷泉帝會相信!"弄情信誓旦旦地道:"他一直很護著暗千夜,如果暗千夜當時肯向他解釋,說不定現在我們就不用被逐出京都了。"
"如果冷泉帝真的肯相信暗千夜,他當初會相信空禪法師的話,摘掉暗千夜皇子的頭銜嗎?"
弄情沉默了。
千燁說得沒錯,如果冷泉帝自始至終都相暗千夜,他根本就不會傳更衣上殿去對質,說穿了,冷泉帝對於自己的兒子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無路可走了嗎?我只能看著暗千夜就這樣被逐出京都了嗎?"弄情沮喪地道。
對暗千夜而言,不被親生的父親所信任是他心中最深的傷痛,她想要為他做一點什麼,但她卻是這麼的無能,什麼忙也幫不上。
"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暗千夜重回京都呢?我不能讓他一輩子都被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那對暗千夜一點也不公平……"
弄情的未竟之言被千燁一拳擊上馬車內壁所發出的砰然聲響給打斷。
"千燁……"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他的臉色陰沉。
"你說夠了沒有?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不要口口聲聲不斷提到那個家伙!"
千燁壓抑的低吼嚇得弄情縮起肩頭,"對……對不起……"
弄情的道歉更是引燃他的怒焰。
他倏地箝住她單薄的雙肩,咄咄逼人地道:"為什麼說對不起?你愛上他了嗎?還是你拒絕了我?"
"不是那樣的……"
他的銀眸緊繁鎖住她的視線,弄情感覺自己仿佛是被豹子盯上的獵物。
"不是那樣是怎樣?"
"我只是……很擔心暗千夜,畢竟,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自願退讓,把軀體拱手讓給你,他還說……他要從我面前消失!千炸,他的意志很消沉,我真的很怕他就這樣一直將自己封鎖在體內,再也不會醒來。"
千燁冷冷的道:"他想活想死是他家的事,幾時輪到你來瞎操心?"
"話……話不能這樣說啊!"千燁好寡情喔!"他會變成這樣,多多少少跟我們有關系,看到他變成這樣,我當然會覺得歉疚。"
"會覺得歉疚是因為你的道德觀作祟,但說穿了那根本是多此一舉,恕我不想和你一樣,掙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
"你……你怎麼可以撇得一干二淨?他會變成這樣和你有絕對的關系,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松?"
一生起氣來,弄情就忘記自己有多麼害怕眼前這個危險人物,一瞬間她的膽子大了起來,竟然沒注意到自己五指著他的鼻子開罵。
好大的膽子!她居然敢這麼質問他。
瞇起銳利的銀眸,千燁冷下俊顏。
"和我有關系又怎樣?難道他就仗著這一點要怨天尤人一輩子,讓別人也跟著難過嗎?如果他有本事就振作給別人看哪!將自己封印在體內一輩子又解決得了什麼?那個懦夫!"
弄情倏地靜了下來。
"如果你一直對他施捨你的同情,那麼你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害地!一個男人如果甘於接受女人的安撫,讓女人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怕碰傷了,恕我不客氣的說一句——他這輩子可以說是毀了!"
"我……害了他?"弄情刷白了小臉。
怎麼會這樣?她的安慰對他而言……竟然是一種傷害?
"弄情,"他將她顫抖而冰冷的小手包進他溫暖的掌心裡,凝視著她的眼眸,"現在你能做的,就是別再試圖去安慰他,除非他真的認清自己存在的價值,否則,他永遠就只能這麼自怨自艾下去,你不會希望他變成一個廢物吧?"
"嗯!"她當然不希望。
他笑了笑,以手指輕戳了一下她光潔的額頭,那力道仿佛是專屬於戀人間的寵溺。
"既然如此,你暫時別去煩惱他的事,用你多余的精力好好考慮給我的答覆比較重要。"
聽見他最末的那句話,弄情的兩頰不由得浮現兩朵紅雲。
"怎麼了?"
"你好像……很少這麼溫柔耶!"
印象中,千燁不是惡劣的捉弄她就是窮凶極惡的對她大吼,除了那次他硬是吻了她又向她告白後,她就不曾再看見他這麼溫柔的模樣。
"是嗎?"
仔細想想,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千燁伸手搓著下巴,深思地問道:"你喜歡溫柔的我是不是?"女人好像比較吃這一套。
哪……哪有人這樣問的?
弄情當場窘迫得頭頂冒煙,壓根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把視線稍稍往他的俊臉上挪開,借以躲避他的問題。
千燁哪肯放過她,當下便又將她的小臉轉向他。
"喂!到底是不是?"他不死心的追問."我不知道嘛……"羞死人了,她才不要回答他的問題呢!
要不是千燁自制力夠,他可能又要當場吼人了。
他努力壓抑自己的脾氣,但是即使如此,他的口氣還是一副隨時會吼出來的樣子。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什麼叫做不知道?"
她又來了!她那扭扭捏捏的性格有時候實在教人扼腕!
每次跟她說話總是要磨掉他一整年的耐性,就不知道他的耐心還能持續到幾時?
"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嘛!"
哪有人這麼逼問的?她才不要說呢!
雖然自己的臉被他牢牢地籍在大掌裡,用盡了力氣也拉不開,她還是固執的堅持著。
在他大手中的臉蛋是那麼小、那麼柔嫩可人,因為羞赧而微紅發燙,分外令人心動;無措的水眸晶瑩無暇,而她囁嚅開合的晶燦紅唇仿佛是最誘人采擷的花瓣。
就是這樣的嬌柔如同情絲一般纏繞住他的心,她小小的固執、有點不太聽話的倔強要命的吸引著他。
一個如此柔弱美麗的小女人,生就一張讓人看了就想欺負的楚楚容顏,有著教人不敢領教的扭捏性格,有著過度的熱心與同情心,還有教人抓狂的畏縮特質……
而這些不怎麼討人喜歡的特性匯整起來,卻是他心頭上怎麼也揮之不去的愛戀。
千燁歎口氣後笑了。唉!既然他愛上她,當然只好認了!
"千……千燁?"
弄情被他嚇了一跳,他怎麼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
"好吧!就依你了。"
他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什麼?啊‥弄情無法再說什麼了,因為,他毫無預警地傾身吻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