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三月。
少年一襲淡青色金線滾邊的錦袍,腰墜鏤金青玉,高髻金冠,橫插尾嵌金珠的白玉簪,為平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他狀似悠閒地倚在臨水欄杆前,湖面倒映著長堤綠柳,亭橋白塔,猶如一幅山水畫卷,即有天然景色,又有揚州獨特風格的園林,讓人不覺雅性大發,想賦詞吟詩一番。
「冬季柳樹枝條禿,春季柳條冒新芽。
如若一年季顛倒,冬季冒芽春季禿。」
少年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掌聲,離錦衣少年最近的身著草綠色綢緞外袍的高大健壯的少年撫掌笑道:「這首詩非但平仄,有著均勻而多變的節奏,就連想像力也是高人一等,趙兄的文才進步這麼多,令李某羨慕不已啊。」
「不知道趙兄是不是新換了夫子師傅啊,介紹給我和錢兄如何?」站在被稱為「趙兄」的少年後面,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少年瀟灑地彈了彈衣袖,微笑著說道。
「孫兄,和夫子沒什麼關係,趙兄原本就是天才呢。」被稱為「錢兄」的男子穿著淺褐色的衣袍,看起來極為文靜。
「哪裡哪裡,錢兄孫兄李兄真是過獎了,都是因為揚州的山湖美境激發了我的詩性……」「趙兄」看似謙虛,實則得意地說道,卻在還未說完時,便聽到旁邊「咕咕咕咕」一陣怪笑。
怪笑也就罷了,可惱的是那人也吟詩道:「平平復仄仄,想像成笑話,離我三尺處,四個大傻瓜。」
陽春三月,揚州景色清瘦秀麗,遊人如織。湖邊長堤春柳,湖中建有方亭,以曲橋與湖岸相連,也是遊人喜愛遊覽觀景的地方,趙錢孫李四人正站在人亭處的欄杆旁,周圍遊人來來去去的,他們好一會兒才看到發出怪笑做詩嘲笑的人就坐在方亭內的欄杆上。
「你說誰是笨蛋!」
穿著淡青色錦衣的「趙兄」一發現目標便衝進廳裡,單足「砰」的一聲踩在亭欄上,把小小的嘲笑者困在亭欄與他瘦長的身子之間威嚇道。
身著青色棉衣,梳著雙髻環,不知是哪戶人家偷跑出來的丫環愣了一下,她眨了眨圓圓大大的眼睛無辜地說道:「我沒說笨蛋啊。」
趙兄以為威嚇奏效地冷哼一聲,卻見她突然又抿著唇「咕咕咕咕」怪笑道:「我只是說你們四個人是傻瓜而已。」
小丫環笑起來兩腮鼓鼓的,就像一隻小青蛙,趙兄的大手忍不住捏住她的臉頰往兩邊一扯,恐嚇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打女人!」
小丫環沒想到會被人捏住臉而愣了一下,隨即臉上佈滿紅暈,當然不是害羞,而是氣怒,「男、男女授受、不親。」穿淡青色錦衣的少年竟還過分地按住她的臉頰,令她話都說不完整,她手上加力才用力掰開他的手腕,若不是看著人多怕有人認出她的身份,她還真想一腳把他踹飛到湖裡面呢。
「嗤,不過是個小丫環而已,說出你是哪家的,我就是把你要走也沒人敢吭半聲。」趙兄狂妄地宣告著。
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孫兄也上來湊熱鬧:「呵呵,趙兄,你終於開竅了,有花堪折終須折嘛,」卻在看清小丫環的容貌後他愣了一下才幹笑道:「怨不得,怨不得,趙兄你原來喜歡『小』的啊。」怨不得大家商量在趙兄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帶他到秦淮河畔,讓花樓的花魁幫助他捨棄童子之身,結果那些如花似玉的人兒只要一挨著他的身子,全讓他幾拳打哭了出去,後來他知道是錢、孫、李三人的主意,認為他們竟敢捉弄他,又把他們暴打了一頓。
天可憐見,誰敢捉弄他這個「混世魔王」,他們是怕他新婚之夜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會為他想這麼周到啊。後來幾人也曾檢討過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或者趙兄不喜歡女色……當然給他找個美少年的提議也在三人又怕挨揍的情況下緩了一緩,現在看來,趙兄不喜歡如花似玉的姑娘,幸虧也沒給他找美少年,他所注意的原來應該是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啊。
小丫環顯然聽明白了孫兄口中的意思,她一臉鄙夷地斜看著趙兄,用力把他推得後退幾步道:「誰理你,無恥。」
趙兄沒想到小丫環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沒有心理準備地被她推得連退幾步,而小丫環臉上的譏誚神色更令他生氣,見小丫環要走,他想也不想地抓過去,小丫環有些站不穩地微斜了下身子,卻恰好避過他的一抓。似乎也覺得不太妙了,小丫環想跑出方亭,「錢坤,李東麓,截住她!」不等趙兄說完,錢兄和李兄已堵住亭口,遊人因為突然的變故,亭外的連忙轉身走掉,亭內的也遠遠避開他們,一看就知是富家子弟捉弄婢僕,沒有人敢出聲相救。
小丫環見出口也被封住,後面那個混蛋又不放過她地追上來,她無伎可施地躍上亭欄,想惜力飛縱到曲橋上,而青漣漣的水色映入眼中,卻讓她不覺頭暈了一下,「喬……」岸邊響起男子的叫聲,她抬眼看去,相約的人已經來了,她不覺放下心地笑了一下,突聽背後風聲疾響,她身子側了一側,但風聲又變頓擊在她的腰上,她雙臂亂舞的「呀呀」叫了兩聲,「撲通」一聲落入湖中。
原來穿淡青色衣袍的少年見小丫環躍上亭欄,心中本就怒她出言不遜,見她又想著法子逃走,當即心頭火起,想也不想就出腳踹去,小丫環開始就看輕趙、錢、孫、李四人,在亭欄上又猶豫了一會,竟大意地沒有躲過少年的背後偷襲。
落入水中的小丫環四肢沉重,無處發力,身子重重向湖底沉去,以水為誘因,她體內的毒瞬時流過四肢百骸,胸口像是被重物死死壓住,肺部像要爆炸一般,快要窒息的預感令她升出強烈的求生慾望,但是麻痺的四肢卻不配合。什麼也聽不到,除了下墜的感覺什麼也無法感覺到,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人。
「我快要死了嗎?」沒想到她喬天師一世英名,竟會死在一個武功低劣的紈褲子弟手中,真是太不甘心了。
突然一股大力扯住她向上衝去,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的喬以為經過了一輩子,其實才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有人用力地擊在她的胸腹,「哇」的一聲,積水由口中吐出,劇烈地咳嗽著,過了好一會,聽覺視覺觸覺才回來,她還是泡在水中,有人拖著她向湖岸游去,在她的背後還傳來那些紈褲子弟意猶未盡的聲音。
「那傢伙竟敢把我們的玩具搶走,太放肆了。」
「我還沒見過人怎麼淹死的呢。」
「對呀,太好玩了……」
游到堤岸的另一邊,把喬拖上岸,讓她背靠著柳樹幹坐著。「喬老大,你沒事吧。」長得像女孩子般唇紅齒白的少年邊把濕漉漉的帽子拿掉邊說道。
一時還沒力氣開口,喬天師閉上眼睛躺坐著,全身都麻痺著,血液都似凝固的靜空的感覺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等力量回流一點,指頭可以動時,她就迫不及待地從懷中把琉璃瓶拿出來,顫抖地拔開瓶塞,倒了一粒碧色的藥丸吃下。
腹內騰升起隱含著痛感的熱氣,全身的血液又活絡開來。雖然氣怒那個蛇蠍美人,但他所下的毒引及以毒攻毒的解藥的效用果真不是說著玩的。開始下的「水火不容」只是毒藥引,真正的毒藥反而是瓶子裡裝的充滿異香的藥丸。人在生活中怎麼可能不碰水火呢?那個蛇蠍美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和琉璃每日乖乖地吃下毒藥,而且每次還運功加速毒藥吸收,真不愧為毒尊。
發著不明所以的感慨,喬天師運功完畢地睜開眼,正好看到像女孩子般的少年一邊縮著肩,一邊蹦跳著驅寒。雖然已是三月份,但湖水還是極為寒冷,棉衣濕濕地貼在身上,又重又冷。
「如七,我們先到你住的地方換件衣服吧,這樣好難受。」
並沒有讓如七攙扶,喬天師自己站了起來。如七在前面帶路,嘀嘀咕咕地說道:「喬老大,不是我說你啊,你明明不能碰水還非找靠水的地方接頭,幸虧我覺得不妥早來了幾步,要不江湖上知道堂堂的金尊是被人推到河裡淹死的,我們也很沒面子耶。」
「哼!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們嗎?」喬天師牙恨恨地說道。趙錢孫李四人的樣子她已經記得清清楚楚了,尤其那個姓趙的,她絕不會讓他好過!
如七所住的地方是揚州布內普通的紅磚青瓦的房子,有著小小的中庭,也是依河而建。如七一個人住,也無下人伺候,他燒了兩大鍋熱水先讓喬天師沐浴換衣,而後他才簡單地擦了擦身換上衣服。
等一切都弄好後,時間已到中午,如七又重新燒鍋,蒸了一鍋米飯又炒了隻雞招待客人。兩人吃好飯後都已過了末時。
「查查平樂郡主的未婚夫是什麼人?」
泡了杯糙茶,如七盤膝坐在床上,聽到喬天師這樣說時不覺愣了一下。
喬天師雙手圍住大茶杯,感受著杯口冒出的溫濕熱意。「還有一個月就要到四月初六了,琉璃一點緊張的樣子都沒有,即使聽到她未婚夫到揚州拜見她父親的事情也是無所謂。雖然她說沒有辦法的話結婚也不錯,但她至少應該知道未來的丈夫是什麼人吧。我不想看到琉璃以後的小孩也變成琉璃這樣對什麼也不在乎的性格。我曾隱約聽到風聲,說她未婚夫不像是什麼好人。所以我才跑過來看看,如果她未婚夫真的是個差勁透頂的人,我一定要想辦法破壞這樁婚事!」
說得激動了,「叭」一聲,喬天師竟把瓷杯捏碎,水濺上手背,身子又一陣麻痺。
如七見她張口卻無法呼痛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他咳了兩聲道:「我知道了,明天早上一定給你消息。」
「……那好,關於酬勞……」恢復過來的喬天師首先想著殺價問題。
「如意門從不做免費服務,對不起了呢,喬老大。」如七笑瞇瞇地說道,「但我卻可以給你七折的最低價,要不要,老大?」
「要,怎麼不要。」喬天師認命地從懷裡掏出銀子數給他。如意門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別說她只是他們的老大了……說真的,她一點便宜也佔不到,當初為什麼會願意當上老大的啊,很奇怪耶。
※※※
琴案上面放著一把通體雪白的玉琴,周雪趴在旁邊,緊閉的雙眼下有著淡黑色的眼圈,不知是不是忘了擦胭脂的關係,臉色顯得極為蒼白,紅唇也變成淡粉色。她側著臉壓在右手臂上,大概只想小憩一會,卻不知不覺睡熟了,呼吸均勻而微弱。
她穿著寬袖長擺的外袍,閃亮的鍛子衣袍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柔順地滑下,拖在地上,而迎春花早已迫不及待地由半開的窗子伸進來,在周雪頭上怒開著,春風拂過,花枝抖落兩三朵小黃花,令周雪染上一身清香。她的姿態就像醉臥花叢中的美人圖畫,慵懶清華,別有一番風雅。
突聽「呱」的一聲厲叫,周雪眼還未睜開便猛然抓住玉琴,身子反射性地尋找遮蔽物,同時手指按下七弦,只要遭到偷襲立刻可以反擊,等她張開眼時向窗外看去,只看到長了新葉的樹枝上蹲著一隻全黑的大嘴鳥類,黑色的烏瞳看過來,似乎在嘲笑她的反應過度。
真是只討厭的烏鴉。周雪由當作遮蔽物的琴案旁搭著料絲線的小屏風後走出,對正在繡架上繡鳳凰羽翼的蘇意憐說的「發生了什麼事」而以「沒什麼」敷衍回答的周雪又坐回席上,把琴放回几案的同時,不動聲色地猛然鬆開手指,七道氣流劃破空氣,朝樹上的烏鴉射去。烏鴉覺察不對後幾乎是滑翔著飛下樹去,氣流撞擊在烏鴉原先立足的樹枝上,「啪」的一聲,樹幹斷裂,一大蓬綠枝掉落在地上。
「真的是那只烏鴉,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呢。」不知何時蘇意憐已走到她身後,也伸頭朝窗外看去。
「蘇意憐,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哦。」對蘇意憐時不時的突然接近已經習慣了的,周雪轉過身,對身後的美貌少年說道:「一般人家不都忌諱烏鴉這種凶鳥的嗎?為什麼你們家還養這種鳥,而且還不止一隻。」在后羿還未射日之前,烏鴉雖被當成太陽之於的化身,但現在的烏鴉不過是報凶的不祥鳥而已。
「是啊,我也說烏鴉毛黑漆漆的好難看,讓娘養些畫眉、黃鸝來,可娘讓我不要多管。」
蘇意憐嘟著嘴說道:「而且我總是覺得那只最大的金色烏鴉總愛盯著我看,一被它盯著看了,就是我遇到不好事情的開始。」
「金色烏鴉?你說的是那只黑得泛著金光的烏鴉嗎?」一般烏鴉毛羽黑中泛綠,因此那只烏鴉顯得很特別。
「是金色的。」在臨睡前看到的金色燦亮的烏鴉,因為竟覺得它很美麗,反而覺得害怕得不敢入睡。
「那你見過那只烏鴉身邊的少年沒?黑色的幾乎拖拽到膝部的長髮,穿著明黃色的單衣,臉上似乎還抹了粉,講起話來很狂妄的樣子,武器是長長的金鏈鈐鐺,討厭和女人相處……你見過這樣的人沒?」
蘇意憐搖了搖頭,他除了家人和琉璃,其他的人他都記不清容貌。「那個人是琉璃重要的人嗎?」因為琉璃描繪得很詳細呢。
周雪愣了一下,她連忙搖頭道:「不是。」只是有點在意而已。最近有幾夜她總是有被人窺探的感覺,等起身推開窗,只見明月星辰,根本就不見有絲毫人影,而她一醒便不易睡著,所以這幾日她睡眠嚴重不足,心情也變差好多。
「哦。」蘇意憐不再說話地歪頭看著周雪。處得久了,便知道蘇意憐不明白如何提問和控制談話及聊天時要說些什麼。不過周雪也不是多話之人,她反而覺得她問他答的情況簡單又乾脆。不用勾心鬥角,因為蘇意憐連平常的小伎倆都不會懂,也不用害怕展露弱點,因為蘇意憐比任何人都弱,不用冷笑、冷言、冷哼,因為那對蘇意憐沒有任何影響。
惟一令周雪困擾的是蘇意憐沒事就會盯著她看,熱切的,渴望的,火熱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深具侵略感的視線。
「你又盯著我幹什麼?」把手腳全都縮回到衣袍裡,若是有面紗的話她也會毫不考慮地戴上,蘇意憐的視線令她肌膚如刺,坐立不安。
蘇意憐扯開連上牙齦都露出來的傻傻笑容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一看到琉璃就很安心,很快樂。」
「整天對著一張臉看你煩不煩啊!」
「不會啊。琉璃雪白柔嫩,看起來就很可口哦,好想再咬咬看呢。」
若不是知道蘇意憐弱智,周雪幾乎以為他要意圖輕薄。而這些話,周雪已由開始聽到時的寒毛豎立到現在只到皺眉程度的不適,不能不說習慣的可怕。
「我最喜歡琉璃了。」
像口頭禪一樣總掛在嘴邊的話,也讓周雪聽到麻痺的程度。
周雪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有哪些地方能讓蘇意憐喜歡信任的,只是從蘇意憐由樹上掉下被自己接住的短短時間裡,她竟然從「陌生人」上升到「被喜歡的人」。自己雖然有讓人「一見鍾情」的容貌,但卻沒有維持繼續讓人鍾情的性格,而且她更沒義務為了讓人繼續鍾情下去而改變自己,即使被許多人罵「冷血、不解風情,還不如石頭有感情」的話,她也只是覺得別人有病。那些人硬把她不需要的感情強加在她身上,等不到回應時又臉色一變地自以為是受害者的委屈不已,才讓她感到好笑哩。
「但我不一定非要喜歡你不可。」現在先說清楚,省得到最後又有人哭哭啼啼地罵她冷血,天知道她什麼事都沒做過。
「嗯,我知道。琉璃在我身邊靜靜地呆著我就很高興了。娘說過重要的人只要看一眼便知道他與眾不同,我以前不明白現在卻明白了,我很高興喜歡的是琉璃哦。」
蘇意憐笑了一下,但卻像在哭泣。他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別人見他總是驚呆於他的容貌,他也知道自己很美麗,但是他寧願以這種美麗換來聰明的頭腦,讓他變成能讓琉璃喜歡的人。
如果他愚笨得連如何是「愚笨」都不知道的話就好了,如果他不明白母親的擔憂、弟弟的擔待、妹妹的擔心就好了,如果活在純粹無知的情況下是不是更開心呢。
「如果我變聰明的話……」蘇意憐神色黯然地切切低浯著,如果能變聰明啊……
「變聰明,你?不太可能吧。」周雪看了他一眼,毫不容情地說道:「而且你變聰明要幹什麼?讀書,中舉還是做官啊?」
「只是想走出小屋子而已……」蘇意憐有些受傷低下頭,他是認真地在苦惱著啊。別人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他都不懂。就像隔在所有人之外一般,他獨自一人坐在黑漆漆的屋裡,看著窗外的人歡喜或者悲傷,大部分時間雖沒什麼感覺,但偶爾便覺得很沮喪。
尤其遇到琉璃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周雪重重地歎了口氣:「你真的很任性耶。你說討厭一個人呆在屋裡,我不是什麼都不干地陪著你了嗎?現在你又說要出去。而且你又不是真的白癡,因為白癡才不會像你想那麼多事情。」
因蘇意憐單純而信任的眼神,令周雪有自己是不是在欺負小孩子的感覺,冷冽的語氣也不知不覺變得柔和起來:「人只有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而已。比如我對女紅一竊不通,但你在這方面卻是公認的天才。而且不會讀書又會怎樣,世上多是不會認字的人。我最討厭和人打交道了,有沒有交流都無所謂。你又何必在乎這些呢,變聰明又不會變得比較幸福。就像現在就很好啊,就連苦惱的事情也是一眼便可以看得到,不用費心猜測,很輕鬆很舒服哦。」
「琉璃就喜歡這個樣子的我嗎?」蘇意憐喜滋滋地說著,烏雲盡去,露出最明媚的笑臉。只需要一句話而已,便可控制他的悲喜。
「嗯,我討厭心機深沉,三句話說出來也不知他本意的人,」簡單來說她討厭同類,「我討厭揣測別人的心事,不喜歡太有壓力。」簡單來說就是懶,「蘇意憐,你可以聽懂我的話吧?」
「是,聽得懂呢。」不只是琉璃說的話,她的神態、語氣、動作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若琉璃挑左眉,那表示她不耐煩了,若是她輕扯嘴角,表示她生氣了,若是她以袖掩唇,表示她要說假話,若是微揚下巴,表示心情很好呢。
現在琉璃就是心情很好的狀態,是聽了他的回答的緣故嗎?她小巧的下巴微揚著,嘴角的弧度也慢慢上挑,不同於她慣有的冰冷的可令心靈凍僵的笑容,只是像平常人一樣帶有點點暖意的微笑,卻讓蘇意憐想細細珍藏著了。
真慶幸他能陪在琉璃身邊,看到她不常顯露的另一面。他喜歡琉璃,但那種喜歡和喜歡家人不同,有點點不安,有點點茫然,有點點惆悵,有點點悲傷和有點點喜悅揉和成一團的感覺,臨睡前胸中全是她的影子,一睜開眼,想看的人就是她,就像許多喜歡疊加成滿溢的程度,心口漲漲的幾乎到疼痛的感覺。
「我最喜歡琉璃了。」蘇意憐喃喃地再次說道。他沒有智慧,想不出如何討好打動琉璃,只能一遍一遍地說出喜歡的話,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讓他的喜歡滲進她心裡,淺淺地,慢慢地令琉璃也能喜歡上他。
周雪曖昧地笑了一笑,視線又調回窗外,黑色羽毛在陽光的映射下發出金色光芒的大烏鴉,不知何時又蹲在高枝上,監視般地看著他們。
「真令人不愉快啊。」
周雪低語著,手指輕觸琴弦,發出悅耳厚醇的琴音。烏鴉被驚動了猛然厲叫一聲,繞枝三匝,乘風而去。
※※※
是夜。
猛地睜開眼睛,周雪輕掀錦被,屏住呼吸慢慢從床上下來,窗原本就是虛掩的,她猛地推開窗,向窗外一縱,只聽頭頂「嘩啦啦」一陣聲響,一抹黑影以樹枝為支撐點跳躍飛去,周雪想也不想就在黑影身後急追,踏過樹影,龍牆,屋簷,周雪使出全力追趕,竟然無法縮短和前面人影的距離,令她不覺暗暗吃驚。
周雪眼睛微瞇,突然出聲冷喝道:「鴉,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在整夜偷窺我嗎?」
前面黑影腳步猛一錯踏,整個人差點從屋脊上滾下地去,幸他只是晃了晃身子,穩住了腳步。咻然回身時,發現周雪已迫近他有三四步距離,又嚇得後退兩步,但見周雪已停止追擊,他也不好意思再逃,但該說清楚的還是要說清楚。
「誰,誰在偷窺你呀,你別自作多情了,我是監視,監視你懂不懂。」
月光下的少年今天是月白色的單衣,被黑暗渲染成深青色。少年的眼圈黑黑的,描成向上挑的模樣,臉白如玉,唇紅似血,有些詭異的裝扮,但又透露出極度嬌媚的意味。
對於蘇意憐動不動就說喜歡的攻勢,周雪雖說困擾還不至於討厭,但是欺負那樣全身弱點的人沒什麼成就感,所以她極近奇跡地和一個男生以她的方式和平相處著。但鴉就不同了,和他嬌媚的氣質不符的羞澀性格,令周雪忍不住想捉弄他。
「監視嗎?」周雪撫了撫下巴道,「順便再看看我美麗無比的睡姿對不對,我瞭解,我瞭解。」
「你,你別厚臉皮了好不好。」不知是不是粉擦得還不太厚的緣故,鴉的臉變成粉紅色。「蘇意憐都比你美麗得多,我才不會看上你的。」
「蘇意憐?原來你想偷窺的是他!」
對周雪故意表現出的恍然大悟,鴉咬了咬牙道:「你只會想到這些事嗎?」
「當然不會只有這些,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你只是偷偷看著我,而不向我告白呢,真是好可愛。」
「……」周雪的口才不見得多好,但鴉更像是沒和別人交談過似的口拙,他聽了周雪的話,只會腮幫子鼓鼓獨自生著悶氣,許久才進出話來:「總之,你不許再接近蘇意憐了。」
「……那個,」周雪極其為難地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是他纏著我耶。」
「也對,他不過是我的祭品而已,竟敢奢望他不配得到的東西。」鴉雙目微瞇,暗夜之中只可見到他兩眼發出冷寒的光芒,哪還有剛才羞澀無措的樣子。周雪沒想到他如此喜怒無常,不覺凝聚心神,暗自戒備。
「你並不只是平樂郡主那麼簡單的人物,我一直覺得你有些面熟……你就是幾個月前夜闖蘇府的那個白衣女子吧,沒想到你竟然依持身份混進蘇府來了,還利用蘇意憐給你做事,我都不禁為你的心計鼓掌了。」幾個月前在月光下非……禮了自己的看不真切容顏的女子……再次相見時,他竟再沒有強烈的憎恨之心,反而有微微的期待感,他不討厭她,但她是蘇家的貴賓也就算了,卻最最不該是蘇意憐喜歡的人。
「祭品?」
蘇家尊貴的大公子又怎會與這兩個字牽扯在一起,而鴉的模樣即不像蘇府的護衛更不像蘇府的下人,看他在蘇府縱橫來去,身邊又有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他到底是什麼人?
「沒有錯,蘇意憐的心靈、身子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他一生所能奉獻的人只有我。」
妖媚而高傲的姿態,理所當然說出這句話的少年不知為何讓人覺得生氣。
「原來你對蘇意憐抱持的是那種感情哦,真低級。」周雪輕扯嘴角譏笑道:「還有現在蘇意憐比較在意我耶,每天都說喜歡到我想厭煩的程度。」
「你說什麼?」鴉描得大大的眼睛一瞪,天上細碎的星子彷彿都吸進他眼裡一樣,發出炫美的光芒,一道金光閃過,「叮鈴」一聲,金鏈就像有生命力地圍繞在他週身,蓄勢待發。
而原本就小心戒備的周雪如飛鳥般驟然展翼,由袖口伸出的手指夾著紅艷如血的薔薇,護衛全身,不讓鴉有搶先進攻的機會。
月光下對峙的兩人,就像靜止般地站立著,風吹過,周雪手中薔薇的花瓣非但未吹散,反而有風吹鐵器般引發的嘯音。「叮鈴」一聲,鴉後滑幾步,竟很乾脆地結束對峙冷然道:「我才不信蘇意憐會開竅,被他喜歡上你真是可憐呢。」
周雪沒想到鴉竟不戰而退,在她一怔之際鴉已旋身沒身於暗夜之中,眨了眨眼,她又連忙追了上去。
聽到身後衣袂翻飛的聲音,鴉不覺回頭怒道:「你又追上來幹什麼,找打啊。」
「不是,我不認得路,你負責把我引出來,至少要把我送回去,我可不想睡在外面。」
周雪無辜之極的聲音幾乎把鴉腦部血管氣爆,「你,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們是敵人耶!」
「我就喜歡得寸進尺,你又能怎麼樣!」
「你別以為我剛才後退是突然無法下得了手,惹怒我的後果很嚴重的。」
「你想用蘇府曲折幽深的道路打敗我嗎?太勝之不武了!」
兩人一邊對罵著無聊的話,一邊在蘇府房頂樹枝上互相追逐著,途中再順便解決了幾個不長眼跑到蘇府撒野的小毛賊,除有幾道一閃而逝的燈火外,蘇府就像以前的每一夜一樣,黑暗深重,悄無人聲。
※※※
唇邊有著熱熱的觸感,周雪輕輕張開一隻眼睛,蘇意憐半彎著身子,手指劃過她的唇,柔柔笑道:「你咬到頭髮了。」
「唔。」周雪又閉上眼,唇隨蘇意憐手指的動作而開啟,試到他的手指碰到她的牙齒時,她猛然張開嘴用力咬過去。
「好痛。」
猝不及防的尖叫,卻因怕驚嚇了周雪而壓抑著音調。而周雪口腔內的溫熱慢慢滲入他的肌膚,舌碰著的指尖有種不屬於疼痛的奇特感覺鑽入心底,令他心猛地狂跳,身子也奇怪地燥熱起來。
周雪還是沒睜開眼地鬆開牙,「知道痛了吧,你咬我的時候可比這狠哦。」蘇意憐手指抽回,用另一手握住,不知不覺把手指上的齒印放在唇邊,用舌頭舔了舔,心幾乎快跳出胸腔外般激烈。幸虧周雪沒見到他臉上迷惘又沉醉的神情,要不她絕對後悔咬了他。
手指停停放放,蘇意憐歪側著頭傻笑著。趴在琴案上的女子,沉睡的樣子沒有清醒時那麼冰冷,她眉長而彎,睫毛長長的,枕在手臂上的臉頰有些變形,薄薄的紅唇微微嘟起,可愛得讓人幾乎想一口咬下去。綰起的發上只簡單地插著金步搖,綴珠的穗子貼在臉頰上,臉比玉珠更光潔潤華。蘇意憐又忍不住地彎下腰,目光由她的眼瞼,她的紅唇,她的玉頰一遍一遍巡視著,但最終只是在她細若絹絲的發上輕吻了一下。
無論手指上的齒痕還是他的輕吻都是不可忘卻的寶物呢。蘇意憐又傻笑了一下,突聽門口一聲輕喘,他慌忙看過去,有些氣怒旁人的打擾,卻見掀開錦窗向屋內看的女子眉眼間幾分熟悉,正是他的妹妹蘇茵潔。
「大哥,你竟然……」偷偷輕薄人家姑娘家。但在看到大哥仿若孩童的純澈眼神,她不禁又要懷疑剛才是不是眼花了,看錯了大哥的動作。
「妹妹。」蘇意憐只是叫了一聲,並無下文,蘇茵潔知道哥哥不知要和她說什麼,便接話道:「哥,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郡主哦。」
「不許,她要一直陪我的。」緊握著手指,蘇意憐認真說道。即使妹妹也不行,琉璃只能和他呆在一起。
「哥,你以為誰都稀罕讓她陪啊。」除了大哥,蘇茵潔想不出還有誰受得了周雪冰冷兼恐怖的性子,「娘只是想同她說一些事情罷了。」
「什麼事?」在蘇意憐想問出口時,他身後已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在滿室鮮艷閃亮的錦鍛之間,周雪手按琴幾支起上半身,還不怎麼清醒地問道。嬌弱無力,柔若無骨,略顯松亂的髮髻令周雪有著奪人呼吸的嬌美,連蘇茵潔都不覺看呆了。
「……郡王府送來急信,說明王已到了郡主府,過兩天就起程到蘇府見一見你,亦文、亦雅也會陪著他來。」
「哦,是傳說中尊貴的未婚夫啊,我到要好好見一見呢。」
周雪微扯嘴角冷然笑道,一點也沒有聽到未婚夫消息的震驚和歡喜。那種明明是無可奈何的敷衍卻又暗藏惡意的語氣令蘇茵潔再次瞭解周雪有著如何惡劣的性格。
「而且還有我那兩個可愛的弟弟要來。我幾乎要迫不及待了。」周雪站起身來,錦鍛制的深衣,因她的坐臥而有些皺褶,她只是順便撫了撫,走到蘇氏兄妹身邊道:「蘇意憐,要認真給我繡衣服哦,我馬上就回來。」等轉身面對蘇茵潔時,她臉上表情未變,但蘇茵潔就是覺得周圍空氣冷了幾分。「蘇小姐,麻煩你帶路了。不知蘇夫人這次是以什麼名茶招待我呢。我好期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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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輕紗般的白雲悠悠飄過,刮著仍感覺到清冷的春風,有兩三隻風箏在天上飛,色彩艷麗得令周雪都不覺升起好奇心,而伸手遮陽地瞇著眼看了看。
「那是莫先生做的風箏,他這幾天總是帶著彩雲和小齊到後山放風箏。彩雲和小齊是父親妹妹的孩子。姑姑生了小齊後不久便病逝,不久前姑父新娶,父親怕兩個孩子受委屈,便接他們到蘇家住。」
周雪奇怪地瞄了蘇茵潔兩眼,不明白她為何給她說這種事,誰會關心「彩雲和小齊」是誰誰。不過那兩個人聽著年齡就不像多大的樣子。
「小孩子真是好啊,沒有太嚴謹的男女之防,和莫先生一起放風箏一定很快樂吧。」周雪微垂下眼瞼淡淡說道,沒有聽到蘇茵潔反擊的她不耐煩地又拾起眼,卻發現蘇茵潔又驚又喜地看向走廊的另一邊。
「莫先生,真的好巧啊,在這裡遇到你。」
蘇茵潔毫不掩飾她的雀躍小跑步向前跑去:「我以為你正教彩雲和小齊放風箏呢。」
「是啞奴在教他們,我身子有些不適,所以先回來了。」
男聲陰柔而又有獨特的磁感,被拋在身後的周雪聽了眼角一跳,心口一跳。
不祥的預感。
「春天易染病呢,莫先生一定要小心了。」
「這個我會注意的,茵潔小姐,你也要好好招待客人哦。」男子偏了偏頭越過蘇茵潔的身子看到了周雪不覺打趣道。
而周雪終於見到男子容顏,不覺怔了一怔。一頭銀白滑順的長髮梳成長辮垂在胸前,微上挑的鳳眼,挺鼻,薄唇組合成絕美的容顏。人物秀雅,氣質靜潔,令人遺憾的卻是他不便於行地坐在輪椅上。但男子眉宇之間卻無絲毫抑鬱之色,讓人惋惜之餘又不免對他的堅毅憐愛敬重幾分。
而當周雪走近時,莫先生微笑的神情猛地變成困惑,但他只是一瞬間而已。「這位小姐有些面熟呢,是姓柳嗎?」
束成馬尾的發變成綰起的發臀,白舊的綢衫變成絢麗的深衣,他原本就不太記清她的容顏,認出她只是因為她身體散發的誘人的冷毒香氣。他絕不會聞錯的,莫飛紗的毒。
「莫先生認錯了呢,我姓周。」琉璃神色不變地走近莫先生,似乎不經意地抬頭,看向天空上相互追逐的艷麗風箏,「倒是莫先生好有童趣,這些風箏比起信鴿來又漂亮又隱蔽,但注意線不要斷哦,要不風箏不知會飛到哪裡去呢。」
「在下自會省得,勞柳姑娘費心了。」
兩人相錯而行的瞬間,空氣似乎悄悄地爆裂一聲,不會武功的蘇茵潔只覺呼吸窒了一窒,差點站不穩,以至沒發現莫先生臉土如金地離去,而周雪摸出粉紅色的絹帕輕咳一聲,又把沾上血絲的絹帕若無其事地塞進懷裡。
不自量力地想和她比拚內力,莫如幽你等著回到房內狂吐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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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樂郡主,你認識莫先生?」
「郡主大門不出,又怎麼會認識蘇府的西席。」周雪想也不想地否定道。
蘇茵潔抿了抿唇,她並不愚昧,怎會看不出周雪和莫先生兩人對話都有著奇怪的含意,但被否認後她又沒辦法追問到底。周雪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人,雖貴為郡主,但卻無一絲大家閨秀婉約溫柔的樣子,面冷心寒,言語尖刻,偏偏又讓人忽略不得地想靠近她。
「真有趣呢。」周雪微挑起下巴,像是心情很好地笑起來,「不管那個蛇蠍美人是敵意還是無心,如今事件的發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見蘇茵潔戒慎無比地直盯著她,周雪笑意更深了,「對不起,原諒我如此失態呢。」笑容柔化了她的冰冷,讓她猛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我差點忘了蘇府怎麼來說也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豪富啊。」
無論做什麼事,沒有錢財的支撐是萬萬不能的。失去了毒尊的布天門一定更瞭解這一點。而她呢,會端杯好茶在旁邊好好地看戲,看事情如何演變。
蘇茵潔戒慎的神情在看到周雪的笑容時不知不覺地放鬆。她繼續領著周雪向靈紗院走去,沉默之中,蘇茵潔終於忍不住說道:「其實開始我們也不對,對你的態度很是惡劣。」
「沒關係,別人的態度對我一絲影響都沒有。」周雪滿不在乎地說道。
「……」下面的話幾乎接不下去,但蘇茵潔還是一挺脊背地道:「其實我應該好好謝謝你。」
不解地歪頭看著蘇茵潔的背部,這句話是反諷還是譏嘲啊,因為看不到她的臉,所以無法猜測呢。越過梅林,靈紗院就快到了吧,而蘇茵潔的聲音也清清晰晰地傳到耳中。
「不管你是不是利用大哥,這段時間一定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無論你有什麼目的,但你的確是把他當作正常人看待地和他接近,真的謝謝了。」
周雪腳步猛然一頓停住,這句話像一記重錘般敲碎她想看好戲的好心情,心情不知道為何變得焦躁煩悶起來。「謝謝?」她做事全是以自我本位考慮,才不會想別人的心情,就這樣也會得到感激?等再次追上蘇茵潔的腳步時,她終於得出結論:蘇家人的智商都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