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琉璃 第二章
    天色漸黑,漪漣閣前掛起錦紗宮燈,閣內也燃起燈燭,遠遠看去,燈火通明的閣子與水中倒影相映,像明珠般晶瑩燦亮,在暗夜中發出桔色的光芒。

    「秋雁,不要用檀香,我受不了那種香中帶甜的味道。」

    周雪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話,邊用絹布擦拭著琴案上通體雪白的玉琴,順手調了調琴弦。

    「啊,對,對不起。」

    秋雁有些慌亂地拿起香爐道:「我,我再去換一盞來。」

    當初讓才來王府沒幾天的她伺候大小姐時,她受寵若驚又驚詫不已,後來才知道她躲過了當洗衣婦的苦差而分給大小姐使喚,是因為沒有人敢伺候大小姐的緣故。

    聽以前的女婢說郡主府內最難伺候的不是位高權重的郡王爺,也不是冷漠少言的郡王妃,當然更不是溫柔的二夫人和調皮的少爺們,而是自恃體弱便嬌縱無理的周大小姐。幾年前伺候小姐的女婢有被趕出府,也有受不了欺凌而自盡的……據說也是因為府裡死了丫環這件事,小姐才以養病之名躲到外公家去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大小姐和二夫人不和,除了仗著身份欺負少爺外,還想加害二夫人,因為是親生女兒,郡王不忍心定她的罪,只有把她交給岳父管教。不論那一種說法,大小姐是被變相趕出郡王府卻是不爭的事實。

    因為怕被小姐逮住錯處而懲罰,秋雁初時做事都是戰戰兢兢的,但幾天過去,她才覺得小姐並不是大家傳言的那種人。也許是因為小姐沉默寡言才令人誤會吧。別說小姐不會虐待下僕,小姐從柳府帶過來的貼身丫環更是因為她的不加管束而越發無法無天起來。每天比小姐起得晚睡得早,沒見到那個小個子丫環為小姐做過什麼事,除了在府裡閒逛外,偶爾和小姐在一起也多是爭執,讓她幾乎懷疑小姐是不是遇到惡僕了。

    掀開五彩線絡盤花簾,秋雁端著香爐下樓,在出了門時正巧碰到小姐的貼身丫環。

    「你……」秋雁震驚地瞪大眼睛,看著梳著雙髻環的小個子丫環,一手提著朱褐色的食盒,一手拿著雞翅在嘴裡啃著。

    「啊,秋雁姐姐,」看著秋雁端著香爐,小個子丫環同情地說道,「琉……平安,不對,平常,不,反正那個什麼平的郡主又不滿意香料的味道了嗎?那就乾脆不要燒了嘛,弄得一屋子香噴噴的,難聞死了。」

    見秋雁盯著她拿的雞翅,小個子丫環連忙把雞翅塞進嘴裡,舉起食盒掀開蓋子口齒不清地說道:「秋雁姐姐也餓了嗎?要不要也來一塊雞翅?不要的話還有蹄筋和春卷,味道都很好哦,嗯嗯,還有鱸魚,不過要用筷子才可以。」

    「……那是給小姐的飯菜吧。」

    「嘻嘻,琉璃的菜在下面一層啦。」小個子丫環根本沒看到秋雁難看的臉色,兀自熱情地說道:「琉……那個平什麼的郡主喜歡吃素食,這些葷菜是我自己向廚房的人要的,你不用客氣呢。」

    「你……」這個假公濟私的丫環,沒有一絲反省,還沾沾自喜!秋雁氣得狠瞪了她一眼,不屑與她同流合污地從她身邊忽忙走過去。眾人都說雪小姐難伺候,她卻覺得雪小姐是什麼事都懶得理,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小個子丫環卻被瞪得莫名其妙,她長得這麼可愛,進郡王府沒幾天就和這裡的僕婢混得透熟,每人見她都先笑三分,為什麼偏偏就秋雁不喜歡她呢。

    小個子丫環不解地搖了搖頭,跨進漪漣閣,上了二樓掀開簾子才進起居廳,突聽「錚」的一聲輕響,她連忙兩個後空翻單足踏在簾旁茶几上,只聽「咄咄」兩聲,茶几後雕空的玲瓏木板牆上被穿透兩個小孔。

    「琉璃,你想嚇死我啊。」

    小個子丫環俏目圓睜,不敢置信地叫道。琉璃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害得她嚇了一跳,差點把食盒裡的鯉魚湯潑散出來。黃河鯉魚湯哦,冬天很補哩。

    「叫我平樂郡主或大小姐。」周雪的手指若無其事地離開琴弦,把琴拿起放在桌上鋪好的布帛上道:「喬,你也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們就到蘇州蘇府。」

    小個子丫環輕輕下躍,聽到這個消息,腳步一軟差點半跪在地上。「還要到蘇州……莫非以郡王之女的身份還擺不平嗎?琉璃,你豈不是虧大啦。」

    琉璃以前就是因為逃婚才從家裡逃出去進入江湖的,若不是這次姓莫的蛇蠍美人開出的條件太棘手,而計劃之月夜劫美又失了手,琉璃也絕不會自投羅網地回到郡王府中。原本想琉璃有婚約在身,她不善女紅,正好可以提出讓家裡給她準備全套嫁妝,況且亦文亦雅的母親就是蘇家綃舞坊蘇夫人的妹妹,所有婚慶用品,衣冠履枕,被褥帳幔,哪還有讓外人做的道理,當然應該全都交給綃舞坊繡制。

    琉璃才回到郡王府時,南陽郡王興奮得幾乎沒昏過去,對她提出的條件即使難如天上摘星也一一應允了,誰知才過了三天,父親又改口,說綃舞坊的訂單太多已排到五月份,已經抽不出時間人員再給她縫製婚服,問她換一家繡坊可好。

    琉璃當然不會答應,而且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在裡面搗鬼。她性子雖冷,但對於某些欺負到自己的人向來不會手軟,管她是什麼什麼「二夫人」之流——

    而且自中毒以來,只要和綃舞坊扯上關係的事情,無論計劃還是交易皆都不順,她早已憋了一肚子氣,這次正好頂著平樂郡主的身份進入蘇府為所欲為。

    「虧大了?喬,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結果嗎?」周雪仔細地把碎雪琴包好,語氣平緩輕柔,「因不願捨棄生命,我放棄了自由,如今卻未換得相應的結果,你以為我會接受嗎?」

    「當然不接受,我這麼年輕貌美,才不想死哩。」

    喬把飯菜擺在屋中央的圓桌上,見周雪還不捨得放下她的寶貝琴,便自己拉開椅子吃起飯來。「不過我們曾夜探蘇府,這次雖換了身份光明正大地進去,不知會不會被曾和我們動過手的護衛指認出來。」

    她還記得曾把一個男人踹到冷湖裡的事情,呵呵,真幸運,那天跌進水裡的不是她。

    「認出來又怎麼樣,世上多得是殺人滅口的方法。」

    周雪把琴與秋雁收拾好的衣服首飾箱子放置到一起才站起身子,長窗外美麗的園景盡數映入眼底。「終於回來了啊。」如雪一般冰冷的女子冷冷笑道,「沒有拜見長輩就走是不是有些失禮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看到你見到我的表情呢……母親?二夫人?哼,呵……」

    ※※※

    名城蘇州位於江南以南,有著得天獨厚的水陸交通和肥沃的水稻田,因遠離戰亂,安居便樂業,人物風流,都城繁榮,成為江南一帶繁華熱鬧的商業中心。

    江南多行商富戶,富戶又多住在蘇州府,而蘇州府內員富的為商號金鴉的蘇家綃舞坊。綃舞坊以刺繡名揚天下,但其下還有車坊、紗工緞坊、織帛坊、挽絲坊、織綢坊、染色坊等多個絲織工坊,所織出來的帛、綢、綾、緞,或雅潔或艷麗,或厚醇或輕薄,無一不是天下聞名的精品。

    蘇家織工所織的絹、羅、紗、綢因其精美,早已深得顯貴富豪的喜愛,但繡工與其他名家相比一直稍遜一籌,但在六年前,蘇家的大公子參加一年一度、由全國名州府著名的絲織業行會聯合舉辦的千繡會,他以十天時間繡製出的一幅桃之天天屏風圖,以其繡工純熟、繡品柔真之功勇奪桂冠。而當年僅十三稚齡卻已容顏如玉、俊美絕倫的蘇意憐走出繡室,人比繡品更驚艷絕世,全場人竟以為見到天上仙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這八個字便是從那一次千繡會口耳相傳傳播開的。

    蘇家金鴉商號成名以後,許多一流的繡工慕名進入蘇家綃舞坊,而漸漸地,綃舞坊所繡制的物品成為達官顯貴彰顯其身份的必選之物,蘇大公子的繡品更是千金難求。短短六年間,蘇家就由蘇州府的大富戶成為全國聞名的豪富。雖說士農工商中,商人陪坐末席,但商大欺官,況且蘇府還與揚州南陽郡王有姻親關係,在蘇州,連知府都對蘇家禮讓三分。

    ※※※

    正月十九。財神正西,貴神西方。九星太乙。干支丙辰。五行土。星宿壁。日建開。

    宜祭祀、會親、交易。忌代木、狩獵、取魚。

    雖然馬蹄上綁有防滑的布條,但擊在青石板地上的聲音依舊清晰而錯落有致,馬車「咯吱咯吱」作響,穿過繁華的市中心,來到蘇州婁門內西北街,停在高闌朱門的蘇府前。

    在馬車兩側護衛的六人騎隊,領頭的一名身著玄衣的中年男子先翻身下馬,手持拜貼走向門房。其他的五人全都是年輕神俊的男子,穿著清一色左胸繡有紅色篆形「周」字的玄衣銀邊的衣袍,脊背挺直地坐在馬上,顧盼間嚴肅自斂,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眾人好奇的注視,沒有絲毫的侷促不安。

    馬車車壁暗紅,帶有琥珀般的光澤,不知用什麼木料所做,名貴清奇。金黃色的窗簾繡著富貴花,緊閉著,看不清呆在車裡的是什麼人。但光看這陣勢,就知來人非富即貴。

    門房接了貼子也不敢怠慢地匆匆向屋內跑去,等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朱紅色的大門「吱呀呀」開啟,從裡面走出來一名身穿青色衣袍頷下短鬚的中年男子。

    「在下是蘇府總管蘇乾,因蘇夫人去參加官夫人舉辦的冬奩會還未回來,二少爺又在商會裡與人做交易,只有在下逾越地代夫人少爺迎接平樂郡主,如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護衛之首的周福原來見只是個下人出來迎接,面有不愉之色,但見蘇乾說得誠懇,也不好再說什麼,他下了石階,在馬車窗前又把蘇乾的話說了一遍,聽到小姐同意了才揮揮手,其他幾名護衛整齊劃一地躍下馬,姿態矯健如龍,煞是好看。

    其中一名護衛把車門打開,先……蹦下來的是一名個子矮矮的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大眼,塌鼻,適中的唇,說不出長得好看還是難看,只覺她笑起來像娃娃般可愛,讓人也不覺從心底笑出來。再次下來的是名容貌清麗衣著雅素的少女,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搶先下來的小丫環,但隨即又後退一步,雙手垂在身側直立著,竟也只是名婢女而已。

    最後下來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著一套緋色的斜領深衣,袖與領口壓上繡有白草的玄邊,衣料為緞制,色重而華麗。原想看女子長什麼模樣,卻聽「叭」的一聲,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打開四十八竹骨的錦傘,傘邊十二片錦帶掩住站在傘下的女子的容顏。女子微提裙擺跨上石階,只覺綵帶飄逸,衣裙飛揚,行雲流水般的美妙姿態,仿若不沾凡塵的仙子,教眾人看得心醉神迷之極。

    等朱紅色的大門再次關閉,在大街上看熱鬧的人們才回過神來,而後相互打聽著由正門處進入蘇府的女子到底是何種身份。蘇府這次接待的客人,排場雖不大,但身份卻看著不低呢。

    ※※※

    「我已讓下人們打掃了綺心園,郡主先住下來可好。」

    蘇乾親自在前面領路朝綺心園走去。蘇夫人曾說過這兩天也許會來一個她不想見的客人,但又交待總管絕不可怠慢了她。如今看來,連夫人都想躲避的客人便是這位郡王府的大小姐了吧。這位夫人親外甥的異母姐姐,可是小時候把自己的弟弟欺負到一聽到她名字便會嚇哭的惡姐。據說她從不和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交往攀談,如今屈尊住在商人府,一定對她要做的事勢在必得了。

    「綺心園是最好的園子嗎?」

    無論心中如何想,臉上依舊掛著親切笑容的蘇乾聽到小個子丫環的問話愣了一下,便聽她又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家小姐一向只住最好的宅子,穿最華美的衣服,吃最精緻的食物,這綺心園是不是蘇府最好的園子啊?」

    見一個小小女婢都如此盛氣凌人,蘇乾把厭惡放在心底,依舊笑道:「蘇府家大院多,風格各異,說不出哪間最好呢。像帛香山房古木參天,曲徑通幽,古樸自然。仙綾院依湖近水,風光明媚,景色秀麗。綃林館佈局嚴整,精巧壯麗。而綺心園便靠近仙綾院,精緻素雅,正適合郡主居住。」

    小個子丫環只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唐突地問道:「綺心園又是依水而建嗎?現在深冬天寒,住在水邊很冷耶。」

    「這倒沒有,綺心園離碧羅湖還有一段距離,周圍是一片梅林,只是屋後有小溪流過。而且屋內還置有火爐,絕不會讓你們感覺到冷。」

    「離水遠點就好,就不用每天擔心著掉下去了。」就像在郡王府中,她每天天黑了才敢過橋。見蘇乾奇怪地看向她,小個子丫環又忙道:「我不是怕水,只是怕冷,怕冷而已哦。」

    ※※※

    明晃晃的月光透過紙糊的格子窗印在床頭,交錯著几案的陰影,羅紗帳並未放下,帳鉤束掛,層層疊疊,無風自拂,猛一睜開眼,周雪竟有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口乾舌燥,脈亂體虛,卻是做了噩夢而醒。她苦笑了一下,掀開七彩錦被坐起身來,腳在床下踩了踩,涼氣由腳尖蔓延至全身,脊背都發寒的感覺,她踩到軟底的棉鞋,便彎下腰把鞋穿在腳上。在床側的几案旁,周雪摸到火石,猶豫了一下,她小心地點著蠟燭,室內瞬時明亮起來,黃花梨木的架子床,綿緞羅紗的帳幔,兩側懸著纓穗宮燈,在床尾還疊放著兩具紫檀木箱,箱上折疊著乾淨的外衫,她抖下披風,而後拿起案几上的燭台,繞過紫檀象牙雕插屏向外走去。

    在寢室與起居廳之間以鏤空的板牆相隔的一張床榻大的地方,喬正擁被熟睡著,周雪還沒膽大到想要把喬叫起來給她煮茶喝……睡不好的「夜行妖」喬的破壞力只能以恐怖來形容。周雪輕手輕腳地走向起居室,廳窗前長几上正擺著以布帛包裹的長布包,周雪忙快步走上去,把燈燭放下解開布包,布帛滑下,露出白雪般的玉琴,她左右看了看,把右牆壁的一軸《梅花圖》拿下,懸琴於上,更增添室內風雅之氣。

    有聲響傳來,她開始以為是喬弄出的聲響,但細聽卻又不是,聲音從窗外傳來,是切切的嗚咽聲,暗夜中聽覺更為詭異,周雪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把長窗打開一條縫朝外看去,突見一奇形怪狀的黑影映入眼底,她心中一跳,細看下才知是灌木叢影,向四周看了看,一片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真切。

    到底為什麼哭呢?周雪只覺心浮氣燥,說不出的煩悶感。「琉璃。」暗夜中響起的異常突兀和清晰的聲音令她嚇一跳地回過頭,原本想大開的窗也反射性地關緊。

    喬一手拖著枕頭一手揉著眼睛睡意濃厚地問:「琉璃,你幹嗎不睡啊。」

    「我有點渴,你呢?」周雪有些心驚膽戰地看著喬,該不會是夜裡的燈光把她吵醒的吧,早知道不要點燈就好了。

    「我想噓噓。」喬口齒不清地說道。她一會閉著眼睛,一會又使勁揉眼左右怔怔看著,像在找什麼東西。

    「哦,那個。」周雪伸出手指了指喬身後的寢室,有些生硬地說道:「在我床邊的小屏風後面就有。」

    見喬又步履蹣踞地轉過身,周雪又連忙叫住她道:「喬,你,聽到哭聲沒?」

    「啊。」看到喬轉頭看她時清澈的眼神,周雪以為她清醒了而有些後悔叫住了她,但那只不過喬無神的眼反射燈燭的光芒造成的假象而已。「哭聲?」喬遲鈍地搖了搖頭,「沒聽見耶。」

    「但是……」周雪急切地,卻又怕驚醒還不清醒的喬猛地住了口……但是哭聲一直都沒有停止,在寂靜無聲的夜中清晰又固執地鑽進她的耳中。

    「嘻嘻,那一定是琉璃遇到妖怪了,聲音只讓琉璃聽到的妖怪哦。」

    喬說完這句話便嘻嘻傻笑著走進周雪的寢室,反而是周雪震驚得呆在當場。

    妖怪?

    別人要說這種話時,周雪一定會嗤之以鼻,她一直對怪力亂神之事特懷疑態度,但是喬不同,喬的師傅是被稱為「劍仙」的武當派前任掌門,他是早已超越了百歲高齡的名道,仙隱在深山某處,連新繼位的皇帝也想把這位知名道長攬入宮中,讓他修煉丹藥以求長生。而喬的幾位師侄更是江湖有名的捉鬼道人,而據說喬本身也極有靈氣,若她說是妖怪的話,那便可信之八九。

    而且看蘇府庭院,應是經營數代,費資巨萬才維持和發展下來成為如今典雅精巧、各具特色的樣子,這種有著百年基業的老宅,若說那些花啊石啊因吸食了日月精華化身為人,也並非不可能。

    哭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周雪手放在窗欞上來回幾次,還是沒勇氣把窗戶打開,不知不覺她竟倚在窗前長几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再一激靈睜眼時,紙窗上已抹上一抹灰白。

    哭泣聲聽著更近了起來。

    周雪有些慌亂地朝喬睡的地方看了一下,只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看來還在熟睡。而且喬說她聽不到哭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為什麼對方只讓她能聽見……這就是中邪的前兆嗎?

    站起身走了兩步,心中又恐懼又好奇的周雪終於忍不住拿下牆上的碎雪琴,掀開簾子越過前廳,把門打開後進入以東南西十二間廂房所組成的四合庭院,庭院裡種植著高直的梧桐,因是冬季的關係,樹葉紛落,只留曲折的樹幹伸向天際,看不出一絲蘇管家所說的「精緻素雅」來,卻別有一番蒼涼空曠的延伸感。

    腳下是以青磚鋪墊的小路,並不太長,折了幾折便到了院門,院牆為青一色的水磨磚牆。天色濛濛發白,應已過了五更,大概是因為綺心園比較偏僻的原因,周雪並未聽到園外有人走動的聲音。

    打開園門,周雪探頭朝外看了看,院外依舊是說不上名字的參天樹木,每一棵看來都有百年樹齡的粗直,光看這些樹就可知她所住的綺心園也應是蘇府以前的老房子。而蘇管家所說的綺心園周圍的梅林實際在五十丈以外,雖然覺得有些受騙了,但她反而更喜歡這種空靈寧靜。

    當然並不包括……妖怪。

    院外的樹林子,因樹葉掉落的關係,很容易便看到一棵高大喬木的樹枝上半趴著一個身穿橘色衣服的男子,那種橘色即使在灰白的背景中,仍極為鮮亮耀眼,因光線角度的不同,在視線中還以為那種橘色會變幻流動,就像一團艷妖的火焰,雖然感受不到溫度,但周雪一瞬間仍被震撼了,產生想逃的衝動。

    是火妖吧……但下一秒周雪又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羞愧不已。

    「你幹嗎跑到別人院子前哭個不停,很煩耶你知不知道,還爬到樹上哭,你有病啊!」

    周雪沉下臉狠狠地踹了樹身一腳,橘衣男子停住哭聲,但卻因樹身的顫動而害怕地失聲尖叫起來。

    「叫什麼叫,快下來啦,不下我還踹。」

    雙手緊抱著碗口粗樹枝的橘衣男子見周雪又威脅地抬起腳,他連忙停止尖叫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我,我下不來啦,這裡好高,我好怕。」

    「你怎麼上去的就怎麼給我下來。」周雪抱著碎雪琴仰頭冷冷說道。樹上男子有著比想像中更年少的聲音,尾音還因為害怕的緣故輕顫著。只要略微想一下就會明白了,男孩子因為貪玩爬樹,但爬上樹頂又因怕高而不敢下來才哭的吧,害她還以為真的能見到傳說中的妖魔鬼怪呢,白白浪費了驚慌期待的心情。

    「我,我不知道怎麼上來的啊,四周好黑,我,我不敢動。」少年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我一直哭一直哭,可娘和意秋都不來,我看見燈火,但是又叫不出聲,好久好久我才見到你一個人。」

    「那我真是倒霉呢。」周雪嘀咕了一聲,見橘衣少年還沒下來的意思,便決定不再理他了。他應該是蘇府裡的人,雖不知是主是客,但光看他那身華麗的衣袍便知他的身份不低了。反正知道他不在後自會有人找到他的。

    周雪剛想轉身走開,害怕得幾乎變調的聲音卻在之前又鑽進耳中:「我,我好像沒辦法再支撐住了,你,你可不可以接我一下。」

    「接你……」想得美哦。原本想這樣冷酷回絕的周雪才抬起眼,視線中就突然跌落一道亮麗橘色,她根本不及反應地,反射性地伸出右手,一件重物重重擊入她懷中,她驚促地輕叫一聲後退半步,慣性令她止不住腳步重重跌坐在地上,非但腰以下部位震得疼痛不已,胸口也因意外的撞擊而差點窒息。

    呻吟一聲,周雪先注意看了一眼左手緊抱的琴有無損傷,而後惱怒地動了動被壓住的右臂,想推開摔在她懷中的人,卻發現離她寸許的臉頰膚若凝脂,紅唇潤澤,漂亮乾淨的五官,輪廓柔和清晰,純澈又不失艷麗,竟讓她一眼便看癡了,再也移不開視線。

    而當那長而翹的睫毛輕輕飛起時,先前的美麗似乎又都模糊遠去,只見到清冷光色下的眼呈現出水晶般的清澈光澤,是煙雪的褐還是幽紫的黑呢,一時間竟不清楚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只覺風雲開闔,日麗月明,總覺沒看清他容顏,眼中卻又清楚映出他的晶瑩剔透,貌美如雪。

    仙姿秀逸。

    白月似的濛濛冬日,灰白悠遠的天空,稀疏的樹林,風吹旋起空洞的嘯音,而那彷彿由天涯瞬間拉近咫尺的美麗,朦朦朧朧,毫無顧忌地撞人她的心底,連拒絕的念頭都不及想起。

    順滑清亮的髮絲拖曳到地上,手指穿過時如撫冰絲,上好錦緞所包裹的身子蜷縮在她懷中,滲著淡淡的涼意,把她從宛如跌落在千年迷幻的美夢中稍稍扯離。

    而這時,有著濕潤大眼的少年突然朝她笑了一笑,是妖艷的風情和中性的魔魅,周雪的心突突狂跳起來,心中竟然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得令人炫目的人,除非是,除非是……

    少年坐直身子,握住周雪的右手,貼上他的唇,周雪如同被迷咒鎖住一般,只是呆呆地看著少年的動作,無法思考其中有什麼意思,腦中一片空白。

    如羽毛輕拂的觸感由手心到手腕內側,少年張開誘人的紅唇又朝周雪笑了一下,而後……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長空,而周雪也終於因為巨痛恢復了清醒。

    她用力甩手,但少年咬得太緊了,根本甩不開,最後還是少年主動鬆口,晶亮亮的大眼認真而快樂地看向周雪:「我好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祈求到極至的妖美神情及引發人憐愛的晶亮大眼,反差如此大的感覺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竟沒有絲毫的不和諧的感覺,反而更給人一種類似於恍惚的昏眩。但除此之外,周雪背部竟產生一陣惡寒。在她眼中,少年純潔的笑配以沾血的紅唇給人一種詭異的顫慄感,她從未想到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先是用腳把少年踹飛出去,而後還來不及站立就一手抱著碎雪琴一手支在地上地爬離他,最後才站直身子逃之夭夭。

    而不知是驚恐還是炫耀的尖叫在此後許久才在空中爆裂。

    「喬,我見到了吃人的男妖啊!」

    ※※※

    距離黎明時的騷動已過了一段時間,吃了早飯過後,住在偏廂裡的秋雁又把周雪所住的房間徹底打掃一遍,喬不知幹什麼去了跑得不見人影,而她無所事事地彈了兩曲調後,又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來看。

    但還沒有翻看兩頁,蘇夫人的貼身丫環綠袖便走進綺心園對周雪說夫人已設下茶宴請郡主過去一敘,當作主人招待不周的賠禮,周雪原本就想見一見蘇府的主事者,便欣然同意了。

    蘇夫人住在靈紗院,同空曠的綺心園不同,這裡多花牆花樹細景,才聞到一陣清雅淡香,在迴廊轉了一轉,便見到一大片梅林,花蕾初現,猶如初雪薄掩,清秀可愛。

    「啊,蘇少爺。」

    在前面領路的綠袖小聲地驚呼道。周雪隨著她的視線望去,交錯的清瘦樹木遮住了視線,只隱約可見小小的梅林中站著兩個人,但眼光卻自然而然地落到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身材修長,穿著一件深綠色錦袍,舉手投足間隱溢富貴之氣。雖離得遠,又是低聲說話,但只要注意聽還可以聽得到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似乎是什麼東西掉了而在斥責保管東西的下人。

    周雪慢慢行走在迴廊上,可以看到兩人的角度也在慢慢改變,原本只可見到綠衣人的背部,現在卻繞得近了,連他衣角上的花紋都可看得見。似乎也覺察到有人看他,綠衣人抬頭看過來,周雪與他遠遠打個照面,只覺他面如冠玉,漂亮之極。周雪心中一動,手由袖口滑出,捏住因風吹拂飛落而下的梅瓣,輕聲道:「蘇公子?他便是蘇意憐嗎?」

    綠袖怔了一怔,才知自己無心的低語被別人聽了去而臉頰飛紅。她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但隨即又抬起頭道:「不。蘇意憐是大公子,這位是二公子蘇意秋,意秋公子整日在外奔忙,今日在家中見到,反而覺得有些稀奇呢。這次到靈紗院來,想必是向母親問安了。」

    「哦,果真青年才俊呢。」拈起的花瓣又飛旋著飄落地上,周雪手縮回袖中,視線也從蘇意秋身邊移開道。她只是直覺地認為漂亮的男子便就是蘇意憐了,能超越蘇意秋那種讓她都驀然一震的美貌的話,那麼,被人稱為「仙姿秀逸」的蘇意憐究竟有多美呢?在計劃之外,她竟對別人的容貌也產生了淡淡的好奇哩。

    迴廊折了幾折通向主廂房,庭院旁的玲瓏山石掩住了她們的身影。

    梅林中,被訓的人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們行走的地方,直到蘇意秋怒吼著,「張義,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他才收回目光。

    剛才那一閃而逝的淒厲殺氣是他的錯覺嗎?

    ※※※

    踏上青石板搭建的小橋,進入依湖而建的八角亭閣,蘇夫人已端坐在石凳上,容姿端麗,雍榮華美,梳得一絲不亂的髮髻下是張絕美而冷漠的臉。石亭內還有分別穿著絳紅、墨綠、青紫三色羅裙的俏麗丫環,正在焚香,煮茶。

    周雪才坐下來,穿著青紫羅裙的丫環忙奉上香茶,周雪接過放在面前,蘇夫人揮了揮手,三名俏婢連同綠袖都退出亭外,站在蘇夫人身後。

    「郡主,昨日因妾身有事未及回府,怠慢了郡主,還請見諒。」

    周雪狀似不適地輕咳一聲,隨她一起來的秋雁忙機靈地拿出水紅色的帕子遞給她,周雪低眉順眼掩唇道:「不要叫我郡主,叫我琉璃便可以了,『蘇姨』。」

    蘇夫人一愣還沒有接話,周雪依舊輕輕柔柔地道:「你一定好奇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對不對。」不,蘇夫人一點都不好奇,但周雪顯然沒發覺她的真實心情地繼續講下去:「因我的母親名叫柳霓,父親初見母親時便把她的名字叫錯成『琉璃』,還讚她『璀璨琉璃,玲瓏剔透』。所以從我生下來後,為了紀念兩人的初次相遇便叫了這個名字,真的很感人對不對?」

    「……琉璃郡主,其實我們對於沒有接郡王府的生意一直很抱歉。」蘇夫人和亦文亦雅的娘長得極為相似,但是聽她說話直接而犀利便知她與郡王府家二夫人故作的溫柔嬌弱不同,多了分強韌和華麗。

    「即使是親戚也不可通融嗎?」周雪清麗的眼盯著蘇夫人柔聲道。

    蘇夫人遲疑一下,即使是周雪面無表情的請求,她竟然也心一軟差點脫口說可以。「抱歉,綃舞坊都是根據繡工的最大工作量接訂單的,實在沒辦法進行變更了。」況且周雪的身份為有著「平樂」封號的郡主,她的婚服可不同於平民百姓那麼簡單,衣料要為綿、綺、羅、絲製,顏色至少青絳黃紅綠丹等九種,霞帔繡鳳凰吉鳥圖,以翡翠為華雲毛羽,以白珠綴飾。光繡成婚服就需要一個有著嫻熟技能的繡工繡半年時間,別說還需要帳幔被褥等寢具了。雖然也有解決的方法,但她實在沒有重要到讓蘇夫人停下綃舞坊所有繡工現在進行的工作,全都為她趕工制嫁衣的地步。

    「哦,這樣啊。」周雪親口聽到拒絕的話臉色絲毫未變,她拿起面前的淡青瓷杯抿了一小口茶道:「清純滑潤,不愧為洞庭東山碧羅春呢,說起來,我也好久沒喝到這種好茶了。」

    「如果郡主喜歡的話,讓下人到庫房領去一些便是。」

    周雪淺淺笑起來,不露皓齒。她長得極為美麗精緻,就連笑也不像真的。蘇夫人原本對美麗的人全都已經看習慣到麻痺的程度,但仍被周雪毫無溫度的笑容所震懾。

    「蘇姨真的很大方呢。不介意我在這裡住上幾日吧?」

    「……當然不介意。」周雪光衣服首飾就帶了幾箱子,丫環也帶了兩個,擺明了有長住的打算,蘇夫人對她的身份也有些忌憚,不能擺明著要趕她走,只得不情願地同意她住下。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蘇姨,今日我一出門便遇到了有趣的人呢。」周雪似乎要和親戚話家常的樣子,卻沒有最低限度的熱絡表情。她修長纖細的手指指著有幾株生長在湖邊的梅樹說道:「剛才就在那片梅林,我見到了蘇二少爺哦,」周雪眼波流轉如一汪湖水,冰冷而美麗,「看到了他我便想起了我那兩個可愛的弟弟,便覺得蘇府很有親切感才決定留下來呢。」

    「可愛的……弟弟?」蘇夫人冷漠的神情終於變了一變,小時候,住在蘇府的亦文、亦雅兩兄弟一聽到要回周府總是害怕得大哭的樣子她還清晰地記在心底。她把意秋和周氏兩兄弟並提是什麼意思?

    「對啊,我說要住到蘇府再順便見識一下素有『神之巧手,仙姿秀逸』的蘇意憐是什麼樣子,也許可以懇求他為我縫製嫁衣呢。結果他們兩人卻威脅我不要碰蘇意憐,他們激動的神情還真是可愛啊。」周雪即使提到了自己的弟弟也是像提到陌生人般冷漠生硬,連她的笑容也是能把蘇夫人的心冰凍的冰冷,「蘇姨,什麼時候可以讓我見一下我的那些更可愛的表弟呢。」

    「……意秋,在中午用餐的時候我就可以介紹給你們認識,至於憐兒……他,老爺前兩天才帶他到東京去玩,半月後才會回來……」

    「哦,若是到了蘇州蘇府,卻連蘇意憐的面都沒見過,就好像白來一趟呢。我一定會耐心地等上半個月的。」周雪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卻因為嘗到的是苦澀滋味而皺了眉,「涼掉的茶果真很難喝。」她想也不想就把茶水往地上潑,手因翻轉的關係,手腕內側一痛,茶杯竟也脫離手指掌控地在地上掉得粉碎,周雪一怔,而秋雁反而先反應過來的忙上前一步蹲在地上,把碎瓷片一個個揀起來放在手絹裡道:「小姐,你不要亂動哦,這些碎片別傷著你了。」

    「緋纓,再給平樂郡主沏一杯新茶。」

    是隱含怒氣的聲音,見蘇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周雪垂下眼簾,掩住清冷目光道:「不用了,我打擾了蘇姨不少時間,也該回去了,不用再毀了一個杯子。」

    穿紅色羅裙的丫環見周雪已站起身來,拿著倒好的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還從未告訴過蘇姨呢,我呀,從小就是個嫉妒心和獨佔欲很強的孩子,喜歡的東西,用過的東西都不喜歡和人分享,不能成為我的乾脆毀掉算了。」周雪再次看向蘇夫人,「還有,我從小想要什麼東西便一定要得到,無論那東西是別人珍視的,喜愛的,不捨的,只要我看上了,便是我的。到現在為止,我還從未有過不能到手的東西。」周雪的視線由蘇夫人身上移到亭外碧水奇石,嘴角含笑道:「蘇府好像比南陽王府大得多了,不愧是豪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一定在蘇府玩得很愉快吧,現在光想想就興奮不已呢。」

    連「告退」也不說了,周雪輕移蓮步下了石亭,秋雁也目無旁人地快步跟了上去。

    而綠袖、緋纓、墨珠、紫紗四位女婢見周雪對夫人不敬的表現都極為氣憤。

    「夫人根本不必對她那麼客氣呢,她竟敢威脅夫人,真是太過分了。」

    緋纓終於忍不住說道。周雪雖為郡主,但蘇府在官場所運營的人脈也不弱,即使得罪了郡王也有可商榷的餘地,別說只是家世雖顯赫,其實無足輕重的女兒家了。

    「她不是威脅,而是宣告。」周雪就像看不出任何慾望和執念的漂亮人偶,無論眼神、表情、語言還是心靈都似乎比冬夜的冰雪還清冷,看不到一絲雜質和塵埃,「玲瓏剔透」應該用在她身上才對,光看外表……根本無法相信她是在幾年前把妹妹逼得差點自殺而神情恍惚逃回家中的人。

    蘇夫人眉頭緊皺,卻看不到一絲不安,她冷靜地吩咐道:「墨珠,你去通知意秋來一下,我有事要交待他。」任誰也無法看清她心底的歎息:妹妹,招惹和挑撥這樣的危險人物,你,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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