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機場。
初冬的天還沒亮,一片霧氣濛濛,一班從溫哥華回台北的七四七,在停機坪上等候旅客陸續上機。
翟仲騫坐在頭等艙寬適的座椅上,他已把皮鞋脫下來,穿上供應的厚襪套和拖鞋,準備好好的睡一覺。
他揉了揉太陽穴,薄唇不悅地抿緊,因為只要天氣一冷,他的腦袋就開始隱隱作痛,所以他一向不太喜歡冬季。
他把兩張毛毯蓋在身上,閉目養神,心裡嘀咕著——要不是為了工作,他才不要到這種寒帶國家,還說什麼溫哥華是很溫暖的都市?冬季簡直冷死人了,以後說什麼他也不往寒帶地方跑,或乾脆避免冬天出遠門……
正在忖度之際,艙內傳來一陣低嚷聲,翟仲騫睜開眼,赫然看見一名華裔女子身後跟了三個男子,他們正以英語吵吵鬧鬧的爭論不休。
翟仲騫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她那張細緻的鵝蛋臉上,一點彩妝也沒有,只穿簡單合身的白色T恤及牛仔長褲,依然美麗絕倫。
頭等艙中的男士們紛紛一臉驚艷,不住轉過頭來看她。
她把厚厚的大衣和登機證交給空服員,由空服員引導她坐到翟仲騫旁邊的座位。
那三個男子見狀立刻查看最接近她的位置是否是自己的座位,又推又擠的,還沒坐好的她被他們一推撞,整個人坐在翟仲騫身上,微卷的長髮掃過他的臉,隱隱帶著一抹玫瑰香味。
「對不起!對不起!」她尷尬地連忙站起來,偷偷瞄了眼翟仲騫,只見他英挺帥氣的臉極為不悅。唉!她也管不了他的臉色了,回頭對那三人大聲斥道:「你們誰再吵,我就不理誰!」
果然奏效,三個男子噤了聲,那窩囊樣讓其他乘客不禁低頭竊笑。
這幼稚的一幕,翟仲騫則是嗤之以鼻。
確認座位後,那三個男子把隨身行李往行李櫃一擱,又圍到女孩身邊,七嘴八舌的嚷起來——
第一個拉丁裔男子說:「薔薇,到了台北跟我走,我有朋友住在天母。」
第二個則是白人,「薔薇,別聽他的,住朋友家多不方便,我陪你住飯店,我已經訂好總統套房了。」
第三個像是混血兒的說:「薔薇,別理他們,跟我最好,我給你五十萬,讓你高興住哪、高興做什麼都好。」他從口袋取出張支票搖了搖。
另外兩人立即反駁道:「薔薇,別上他的當,他的錢都在他老頭手上。」
「那你們又肯拿多少出來?」混血兒不甘示弱的嗆聲。
白人抬起下巴,驕傲的說:「五十萬現金,你做得到嗎?」
「我也可以!」拉丁男也搶道。
這陣紛嚷,他們雖說著英語,但是「薔薇」兩字卻以中文發音,全艙的乘客都知道這美女名叫薔薇;還有,他們比著價錢,令整件事聽起來很曖昧,彷彿薔薇是待價而沽的商品。
原本想休息的翟仲騫不耐煩了,懶得與他們理論,直接招來空服員說:「我要求換座位。」
空服員瞭解地微笑,卻充滿歉意的說:「對不起,今天客滿,實在挪不出空位來。」然後轉頭對那三個爭論不休的男子委婉的說:「三位先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回座位坐好繫上安全帶。」
三人只好無奈的回到自己座位,機艙終於回復平靜。
不久,飛機滑出停機坪起飛,可以解開安全帶的燈號一亮,那三名男子又聚了過來,吵得想休息的翟仲騫不得不睜開眼準備開罵。
他才睜開眼就對上薔薇明亮的目光,她求援似的看著他。
翟仲騫不由得心頭一顫,常常聽人形容眼睛像星星,他一直認為那是誇大之詞,可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這女子有著一雙星眸。
這時,她嫣然一笑,低聲用中文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翟仲騫望著那美麗的笑容,心魂險些因那抹笑衝散。不!平日在法庭上滔滔雄辯、英明果斷的他早該練得百毒不侵,怎可以為一個笑容傾倒?尤其是怎麼可以為一個奢華、膚淺的女人所惑?他一再在心中大力的排斥這種可能。
於是,他冷聲問道:「要怎麼幫?把場面搞成這樣,你不覺得羞恥嗎?」
他冷漠的語氣,其中明顯的嘲諷意味令她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哪裡得罪他了。
唉,她也不想這樣啊!但她總不能叫航空公司別賣機票給他們吧?更沒權不讓他們上飛機,這飛機又不是她的。
薔薇氣鼓鼓的,心情全寫在臉上。
這三個男人追求她也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了,因此都十分瞭解她的個性,知道這次她和母親產生衝突,肯定會「落跑」,為了追隨她紛紛到機場堵她,有的工作請假、有的暫時放下學業,有的瞞著家人。
應該很感動吧?才不,她很感慨才是真的,為什麼?因為她美啊!
美得到處惹男人追逐、惹麻煩,他們全都看上她的美,才搶成一團,讓她厭惡極了。
嗯,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看來禍水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但她不管了,一手勾住翟仲騫的臂彎,對那三個男人說:「這是我的未婚夫,你們再騷擾我,他會很不高興喔。」
「你……」翟仲騫一怔,戒備地瞇起眼打量面前的小女人。
她怎麼隨便就認人作未婚夫?他還真沒見過這麼囂張又不知廉恥的女人,若不是親身經歷,務實的他作夢都想不出這種情節來。
接著,那混血兒便說:「你別騙我們了,你的未婚夫明明是佟武和!」
那白人瞄了眼窩在毯子裡的翟仲騫,不假思索的說:「對,薔薇,而且我有看過佟武和,這人根本不是他。」
薔薇翻翻白眼,神色自若的硬拗說:「他才是我真正喜歡的人,這婚是我自己訂下的,所以才會和我媽起衝突而離家出走,你們當然不知道他了。」
一旁的翟仲騫明白了,她想藉他甩掉這三個男人,嘿,他才不會被這種壞女人利用,他突然指著座位較遠的拉丁裔男子,沉聲說道:「我跟你換位子。」
Shit!他在說什麼?
薔薇立刻抓住他的臂膀,試著解釋說:「等等,你不知道我的處境,幫幫我……」
「我沒興趣知道你的桃花運,我只想安靜!」他抓起毛毯站起來,乾脆把這個位子留給那三人去搶個夠。他已經冷到夠煩了,不想再-這渾水。
那拉丁男子生怕位子被搶,一屁股坐了下來,令薔薇氣得無以復加。
「你這個人懂不懂見義勇為啊?」她遇到的是桃花劫耶,又不是她誘惑那些男人的,全都是他們死纏爛打的來煩她,他卻把她看成放蕩的女人,嘔死了。
「我不認為對你這種女人有見義勇為的必要!」翟仲騫不客氣的說。
眼前這個男人,竟連起碼的風度都沒有,還這樣羞辱她!
兩人瞪視了一會兒,翟仲騫拉起毯子蒙頭睡覺,不再理他們。
好!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下次再見到他,就狠狠討回來……咦!下次?!呸呸呸!她才不會這麼衰咧!
然而,她也沒時間抱怨了,因為二十多個小時的航程裡,薔薇被那三個討厭鬼煩得想跳飛機。
◎☆№§£ 心 £‰§‰£ 棲 ‰£¢£‰ 亭 £‰§№☆◎
翟仲騫從沒想到會這樣!
這個冬季,恐怕是他這輩子最倒楣的日子了。
他下了飛機之後,馬上趕回辦公室處理公事,一直忙到十點多才回家。
他告訴自己,就快解脫了,此刻他最需要的是一缸熱水、一張大床,然後舒舒服服睡個大覺。
走到家門口,他按門鈴。
前來應門的人,卻他當場呆在原地。
這不就是飛機上那個……叫薔薇的女人,這殺風景的女人怎麼會在他家裡?
薔薇也在打量他,在飛機上他的袖手旁觀,害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甩掉那三個牛皮糖,她實在氣壞了,卻沒想到沒多久又見面了,這世界會不會太小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滿腹疑雲的問道。
「我住這裡。」
「住這?」他冷著臉說:「我姓翟,才是這裡的主人,你幹麼住到我家來?立刻滾出去!」
不管她是誰,翟仲騫都不想和這種女人有瓜葛。
薔薇摀住微張的小嘴,恍然大悟的想:原來他就是翟媽媽的兒子,叫……翟仲騫,她這一整天,就不斷聽翟媽媽介紹她的兒子,說他有多帥、多能幹、多孝順等等。
原本還有些震愕的,但被他這麼臭臉一吼,薔薇突然調皮起來想捉弄他,又想到在飛機上被他羞辱的事,決定新仇舊恨一起報。
於是,她故意用撒嬌語調說道:「這裡已經是我的家了,親愛的……」
「你在胡說什麼?」遇到這種局面,沒人還會再冷靜的,翟仲騫怒瞪著她。
好凶的氣勢!想打她是嗎?
「媽?媽——」他在玄關脫鞋,換上拖鞋放下公事包叫道。
薔薇小聲制止道:「噓,她睡了,你別吵醒她。」
他眉頭打了個結,猜測道:「嗯,你是新來的幫傭嗎?」因為老媽的腰椎不太好,前陣子聽她提過想請幫傭的事。
薔薇發現翟仲騫正以銳利、審視的眼神看她,散發威嚴的氣質。聽翟媽媽說,他是個律師,在法庭上是個正義凜然、威風八面的男人,但她才不怕哩!
她靈光一閃,低著頭故作羞赧狀,小聲回道:「我是你老婆。」
原本一臉疲憊的翟仲騫,瞪大眼顫聲道:「你胡說什麼?」
薔薇看著他驚愕的臉孔,開心的繼續惡作劇,「我沒有胡說,我是你媽替你選的老婆,人家千里迢迢而來,今天才剛到。」
什麼?!
翟仲騫又是一驚,雖然覺得荒謬,但老媽逼他結婚逼得緊是事實,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難道老媽透過婚姻仲介公司,給他搞了個老婆?
霎時,他因為震驚過度而頭皮發麻,聰明的腦子有生以來首度呈現空白。
他冷汗直冒地說道:「你是仲介新娘?那你東西收一收快回去,我拒絕這樁婚姻。l
薔薇卻搖頭,「不是,我是你的『幸福包裹』,是上帝送來的『幸福包裹』,不能說不要就不要的。」
她深知撒謊必須先把對方唬得一愣一愣,尤其用一些標新立異的名目,讓他聽都沒聽過,一時間無從分辨真假。
果然,她越說越玄,翟仲騫更加聽不懂了,追問道:「什麼……什麼叫作『幸福包裹』?」
「嗯,這你都不知道,真的假的?媽沒告訴你?」她故意稱翟媽媽為媽,好增強謊言的真實性。
「該死的,什麼叫作『幸福包裹』?」他忍不住提高音量。
知道已經把他唬住了,薔薇加把勁說:「你知道統一教吧?我就是統一教的教主為你挑選的妻子。」
「統一教又是什麼?」他只聽過統一企業、統一超商、統一發票。
她故作詫異,問道:「就是專為世界各地男女湊合婚姻的統一教,你沒聽過嗎?」
翟仲騫一愣,猛然想起,臉色丕變。
前兩年他在紐約辦公時,正好見識過統一教在大飯店舉行的集體婚禮。
有一千兩百多對素未謀面的新人,其中不乏知識份子或專業人士,由教主指配為婚,不論種族國籍,藉以打破文化的藩籬,那教主一秒鐘便可以決定兩個人的終身幸福。
當時他直呼不可思議,但只是一笑置之,怎麼……今天竟發生在自己身上,老天,怎麼會有這種事?他已笑不出來了。
薔薇挽著他的手臂,故作甜蜜說:「人家教主曾為幾萬對新人婚配,配對失敗率才百分之二,不知湊合了多少美滿婚姻哩!我想我們一定會很幸福的。」
「我不管什麼教主,他憑什麼隨便塞個女人給我?」他才不會接受這種荒誕的安排。
「噢,你不喜歡我?」薔薇歎了一口氣,「是你媽向教主申請的,那也沒關係,其實教主很民主的,配對的新人有三天的適應期,如果不滿意,可以向教主申請重新配對。」
天呀!給她這麼一說,翟仲騫更覺得驚駭,萬一那教主把他和新幾內亞土著或非洲黑人配成一對?光想到那個畫面,他寧可死了算啦!
真是的,別說他有種族歧視,平常是絕絕對對沒有,但要結婚……他承認是有些偏見,兩個文化懸殊的人送作堆,這種衝擊未免太大、太恐怖了呀!
什麼「幸福包裹」?!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幸福,他咬牙切齒的抗議道:「不,我自己的幸福自己掌握,不需要假手別人,要我和沒見過面的女人結婚?荒謬!太荒謬了!」
「荒謬?!怎麼會呢?我還以為從現在開始,我們已經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她想得美!
過去老媽要他去相親,為了不讓老媽掃興,他總是敷衍出席,反正說聲拜拜就沒事了,可是,現在才一見面,就要負責她的一生,這樣的「幸福包裹」未免太驚悚駭人了吧?
他呼吸一頓,不自在的僵了下,「我們先前連面都沒見過,根本就不瞭解彼此,怎麼知道合不合得來?」
薔薇接口說:「別擔心,沒見過面有沒見過面的好處嘛,日後慢慢發現對方的優點和缺點,樂趣無窮啊。」
「你會不會太荒謬了?」翟仲騫瞪著她,額上青筋隱隱抽動,他是惹了什麼麻煩了。
「呵……」她打了個哈欠,說道:「我不跟你討論這個了,我要去洗個澡睡覺了。」
說著,她朝樓上臥室走去,翟仲騫連忙跟在她身後,赫然驚見她進入他的臥室,還打開他的衣櫃。
翟仲騫一個箭步上前,一看……天啊!
他看見他的衣櫥裡面有女裝、女人內衣褲!噢,她竟連衣櫥也佔為己有,她會不會太不客氣了?
他大手一伸指著她說:「這是我的房間,你快滾!」他不想浪費唇舌和時間,只求還他一個寧靜的空間。
薔薇可沒被他嚇著,反而哈哈一笑,「這兒那麼寬敞,你一個人睡不覺得無聊嗎?」
如果來者是個普通或其貌不揚的女人,翟仲騫反而不會疑神疑鬼,但是這麼美麗的女人,他就不得不懷疑了。
看她的言行氣質不像沒受過教育,需要靠婚姻「賣身」以救濟娘家,那麼,她到底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結婚?他越想越覺得不妥,但哪不對勁,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薔薇玩得不亦樂乎,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說:「對了,我們是新婚夫妻,現在也見過面了,你是不是應該親吻你的新娘?」
她斜斜地仰頭看他,那表情嬌媚無比,但翟仲騫反而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不料,薔薇拍了拍手,眉飛色舞的說道:「這麼害羞呀?那我親你好了!」
說著,她雙手往他的肩一攀,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飛快親了一下。
他一時躲避不及,嘴唇接觸到她的柔嫩時,一抹香氣沁入心脾,令他為之恍惚。她、她剛才做了什麼?!
這時,翟媽媽聞聲出來,「仲騫,是你回來了嗎?」
翟仲騫回過神問:「媽,你怎麼讓這種女人住進來?」
「哦,你是說薔薇啊,她是『海外慈濟志工隊』的學員,來台灣實習的,我想讓她暫住我們家。」翟媽媽回道,她也是慈濟的一員。
好啊!什麼統一教——什麼幸福包裹,竟全是胡扯!
翟仲騫覺醒自己被她耍了。
他這個才智一等、博學多聞,在法律界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律師,竟然被一個女人三言兩語給騙倒了?!
不知情的翟媽媽還在介紹,「薔薇是溫哥華的華僑,你要多照顧她。」
他瞪著薔薇,以眼神控訴她,只見她朝他揮揮手,露出一個充滿嘲弄的笑容,然後打了個哈欠,「已經很晚,我要睡覺了,兩位晚安。」
她轉身走回翟仲騫的床。
他滿腹疑雲的看著母親,「媽,那……為什麼她睡我的床?」
「哦,我們家沒客房,所以只好把你的臥室先讓給她了。」
「那我怎麼辦?」
「你當然去睡書房嘍!不然你要讓媽去睡書房嗎?」翟媽媽沉下臉看著兒子。
「呃……當然不是。」他垂頭喪氣的回書房去。
天!誰來救救他啊?這個冬天到底在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