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那天下午,喜倫的藥房沒做生意。
我們湊在「拉米妮塔」裡串門子,「拉米妮塔」是我們四人集資合開的咖啡店。
「我想開咖啡店」夏靜宣佈。
那年,夏靜從哥斯大黎加回來後,積極的籌措開設咖啡店的事情,於是我和瑩瑩很自然的成了她不二人選的投資夥伴,但我們拿出所有的存款,仍嫌不足。腦筋靈光的瑩瑩立刻打上喜倫的算盤,她老實不客氣地跟喜倫開口吸收資金。
「拿出你部分的存款,投資我們的咖啡店吧!」
「為什麼找我?」喜倫問她。
「萬一倒閉了,你不會追債。」
「我有什麼好處?」
「你可以喝免費的咖啡、有一個休閒的去處、多兩個紅顏知己,還有,如果咖啡店賺錢,你會多一筆收入。」瑩瑩舌粲如蓮花地說。
「看來,你算計我很久了。」
「是的。」
「我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你。」
「你若拒絕我,我會唆使皓晴不要理你。」
就這樣,喜倫成了我們第四個合夥人。
湊足資金後,瑩瑩辭去工作和夏靜專心經營咖啡店。
事後,喜倫對我說,我們的咖啡店非賺錢不可。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夏靜一流的咖啡和瑩瑩生意上的手腕。
果然,「拉米妮塔」自開張以來,天天客似雲來。
不過,尹毅始終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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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會有個神秘嘉客。」瑩瑩對我們說。
「是雪克-歐瑪爾嗎?」喜倫問。這是後來我們對尹毅的戲稱。
「不是,是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瑩瑩口中的稀客是保羅。
幾天前,瑩瑩在路上不經意遇見他,於是,邀請他到我們的咖啡店。
保羅的出現給我很大的波動,我一如往昔還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愛著他。可是他已經不愛我了,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他看我的眼神是如此的自然。男人的愛,是最現實的東西,早在我背棄他的那一刻就蒸發了。
「你好嗎?」保羅問候我。
「很好,謝謝。」我費了好大的力量安撫自己的情緒。
「為什麼沒去NBN?」
「我不知道陳逸敏是你的前妻。」我忍不住想對他解釋當時的狀況,這種念頭可笑極了,我能挽回什麼嗎?
「不要緊,都已經過去了。」他淡淡地說。
我茫然地望著他。怎麼會不要緊呢?我以為重要的事情,他卻無所謂,不就是這件事情造成我們分手的嗎?
我沒有辦法再對著他,並泰然自若,我們的感情是過去了,不過,我沒有讓他在我心裡過去,過不去啊!
「不舒服嗎?」喜倫察覺地問。
「我上洗手間。」我起身離開。
經過吧檯時,在咖啡房煮咖啡的夏靜跑了出來,隨同我進了洗手間。
「還放不下嗎?」她看著鏡子裡的我問。
「是的。」
「是放不下人,還是放不下感情?」
我納悶地問:「有什麼差別?」
「放不下人是因為愛情,放不下感情是因為尊嚴。」
「我不清楚。」
「愛情不一定要擁有,可是尊嚴卻一定要。」
是嗎?
瑩瑩也慌張地進來了。
「喜倫說你不舒服?」她神色不安地問。
「我沒事。」
「你為什麼要邀請保羅來?」夏靜指著瑩瑩的鼻子興師問罪。
「有什麼不妥嗎?」
「傷心人、傷心事。」
「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瑩瑩問我,「你還愛著他?」
我無言以對。
「那喜倫怎麼辦?我以為……」
是的,我也以為我會愛上喜倫,但我忘不了保羅,我一直戴著他送的鏈子,捨不得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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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離開「拉米妮塔」後,喜倫送我回家。
一路上他都沉默著,表情顯得哀傷。
到了家,我邀他進來坐,喝杯茶再走,但他拒絕了。
「我決定到山上教書。」他忽然說。
「怎麼會?」一天之中,有太多的意外了,先是保羅,再來是他。
「臨時決定。」
「藥房怎麼辦?」
「如果你願意,就幫我打理,若不願意,我賣掉它。」
「為什麼要走?」害怕的感覺不斷湧現。
「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只有相愛才有真正的幸福嗎?」
我點點頭。
「我永遠也無法取代他的地位對嗎?」
「誰?」他知道?
「保羅。」他伸手拉起我頸子上的鏈子,「你戴著,你不想忘記他。」
我垂著頭不敢看他。
「你並不需要我,所以我得割捨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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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得厲害,一整夜眼淚沒有停過。
他怎能說走就走?我埋怨著、責怪著。
我從未料到他會離開我,我自信的認為,只有他會永遠的留在我的身邊。我真是太天真了,我憑什麼自私的霸著他?
沒有人會永遠留在另一個人的身邊的,愛情會消失,什麼都是假的。我消極的沉溺在不能眠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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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喝下五杯最苦澀的咖啡,我希望我忽然嚴重的胃絞痛,或者是生一場可怕的怪病,好留下喜倫。
「杯子給我。」夏靜說。
我將杯子遞給她。
「據說,在土耳其有一種咖啡算命的習慣,喝完咖啡後,觀看杯底沉澱的咖啡渣,再根據形成的模樣來占卜當天的運勢。」
杯底殘留的余液是滿月型。
「你今天無論做什麼都是好日子。只要懷著自信、堅強去進行,都可期待到好的相遇。」
「准嗎?」我問。
「信者則靈。」她笑說。
我鼓起勇氣到藥房見喜倫,去的路上我在心裡謄了份稿,大意是說,我需要他,希望他留下來不要走。
到了藥房,喜倫跟平常一樣的招呼我。
「你來了!」
「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係。」
我們變得生疏、好客氣,一點都不自然。
「你決定了嗎?」他問我。
「決定什麼?」
「要留下藥房,還是賣掉。」
他太無情了,逼著我作決定。
「我要留下,但你要付我兩倍的薪水。」我賭氣地說。
「好的。」
「年終我還要分紅。」
「好的。」
「上班時間隨我高興。」
「好的。」
「每半年要給我一個月的休假。」
「好的。」
「我說什麼你都好。」我真惱他。
「我希望你快樂。」
「如果你希望我快樂,就不該離去。」我壯了膽說。
「我們試過了不是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你的身邊。」
「所以我很快樂。」我接口說。
「對著不是心裡鍾愛的人,你如何快樂?」
「你怎麼知道,我對著的人不是我心裡鍾愛的人?」
「我感覺不到。」他難過地說。
昨天以前,我從不知道原來我早愛上了喜倫。直到他說要離開,我才明白,我是愛他的,在我不知不覺時。
保羅離開我的時候,我很傷心,不過我不害怕,我始終知道他不會永遠屬於我。
喜倫說要離開,我竟哭了一晚,垂淚到天明,沒有他,我沒有辦法過日子。
「留下來好嗎?我不要你走。」我求他。
「你愛我嗎?」
我想回答,但這簡單的三個字無論如何都難以說出口。
我張著嘴發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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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他,就要讓他知道啊。」瑩瑩氣得在家裡跺腳罵我。
「我說不出口。」我沮喪地說。
「我什麼好說不出口?來練習看看。」
「我愛你。」我說,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很好,加點感情進去。再一次。」
「我愛你。」我怪聲怪調地說。
「不對,要自然,發自內心。」瑩瑩不厭其煩的訓練我。
夏靜在一旁笑得擠出淚來,「放心吧,在最後一刻,她會真情流露的。」
就這樣,我每晚在家裡練習說「我愛你」,但第二天早上見了喜倫,我還是開不了口,那三個字老是梗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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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倫要走的那天,我站在車旁,看著他把行李放進車裡。
他不能再多給我些時間嗎?再過幾天,我或許能說得一口好聽的「我愛你」,到時候要聽一百次也沒有問題。
「我走了。」他說。
「保重。」夏靜第一個跟他道別。
「有空記得常回來。」瑩瑩說。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再見。」他走過來對我說。
我紅了眼眶,酸了鼻子,泣不成聲。
他是個不負責的男人,竟丟下我一走了之,說什麼「再見」,既然選擇離去,又何必再見。
他一臉苦澀地上了車,發動引擎,緩緩地遠去……
不聽使喚的腿忽地邁開腳步追逐前去,我一邊哭、一邊跑,我在車後用力地跟他揮手。
他曾經將愛情交到我的手中,可是我錯漏了,拿了另一份不屬於我的愛情。現在,我懂了卻為時已晚。我錯漏一次,不想錯漏第二次。
他停下車,走下來。「還有事嗎?」他離我三尺遠問。
「我愛你。」我說給自己聽。
「什麼?」他聽不見。
「我愛你。」我看著腳上的鞋說。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大聲點好嗎?」
我抬起頭,凝望著他良久,「我愛你。」
我終於說了。大聲地對他說,愛就迴盪在這條街上。
他怔著看我。
「留下來好嗎?我不想失去你。」我酸聲地說。
「你確定你愛我?」他慎重地問我。
「是的。」
「你如何確定?」
「我每天在家裡練習『我愛你』,我練習說了幾千幾萬遍,就只為了說一句能留下你的『我愛你』。」
「我愛你。」他說。
我留下他了?
是的,他笑著對我張開臂膀,我感動地撲進他的懷裡。
愛是不需要尊嚴的,有尊嚴的愛不是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