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青抵達周家,已是下班一個小時之後的事。未經通報,周玉婕早聽出他的車聲,飛奔而下。不論出門或在家裡,她的裝扮永遠端莊合宜。她一身訂作的衣裙,像只蝴蝶般飛到逸青身邊。
周玉婕蒼白的臉因奔跑而顯得有點紅潤,她的胸前則起伏不定。她略微興奮地說:「我們稍晚再出去,爸爸要我們留在家裡吃飯。」
逸青沒有反對,和周玉婕交往,他通常順從她的意見。他跟在她的身後穿過庭院水塘走進長方形的玄關,透過那扇具有古風的窗可以窺見寬敞的客廳,圓弧的天花板把整個客廳拱托得更加遼遠氣派。
「爸媽已經在飯廳等我們了。」周玉婕回頭對他說著。
飯廳在房子的最裡面,玻璃隔牆旁有一間小小的起居室,吃過飯後可以在此休息。
周玉婕停在飯廳門口,挽著逸青的手柔柔地說:「爸,逸青來了。」
柔和的燈光下是一對貴氣的夫婦,擁有幹練身材的是周明通,他的夫人則是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
周明通見到逸青爽朗地笑著,「快進來吃飯。」
周玉婕拉著他,將他安排在父親的旁邊。碗筷早已備齊,面對滿桌的佳餚,周明通率先開動,其他人則隨後跟進。
「不要客氣,把這裡當自己的家。」周玉婕的媽媽對逸青說。
聽媽媽這麼說,周玉婕臊得臉都紅了,她垂下頭去。
周明通見了哈哈大笑。「早晚的事,早晚的事。」
「爸,您還說……」她的尾音羞得隱沒在父親高興的笑聲中。
「你們想什麼時候訂婚啊?」
他們交往還不到半個月,周明通竟已提到訂婚的事。
周玉婕不依的抗議,「媽,您看爸爸是嫌我煩了,要早早將我趕出家門。」「胡說,人家說女婿是半子,爸爸是希望這半個兒子能早點進家門來。」
對於這歡樂的氣氛,逸青始終冷靜地微笑。「我們還不急,玉婕才畢業沒多久,就讓她先在家裡多陪陪你們一陣子。」
周明通想想也對,之前他忙著事業,女兒則忙著學業,父女之間見面的機會不多,現在好不容易他的事業成熟穩定,女兒也畢業了,這麼早將她嫁了又有點捨不得。「也好,再過些時候我幫你們倆辦場熱鬧的訂婚喜宴。」
「哎呀,爸爸最討厭,吃飯不吃飯,淨說些無聊的事。」
「哦,你的婚事既然無聊,那爸爸可不管嘍!」周明通把女兒逗得哇哇叫。他轉過頭來詢問逸青工作方面的事。「工作方面如何?」
「很順利。」
「有沒有考慮到我這來?」
逸青愣了一下。「不,我大哥還需要我。」
周明通皺起眉頭。「我也需要你啊!現在這種情形我還可以接受,將來可不行。你是周家的半子,周家的事業你也要顧到。」
「但是,玉婕的哥哥呢?」
周明通搖搖頭。「要忙的事情很多,光靠他一個人是不夠的,何況他還在外國唸書,熟悉公司流程也要好長一段時間。」
逸青沉默不語,這些問題是他從沒想過的。
周玉婕見他不說話,連忙把父親的注意力轉回餐桌上。
一頓飯下來,逸青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
在起居室吃了兩片水果,周玉婕便拉著他向父母告別。「我們還要出去逛逛。」
周氏夫婦沒有反對,只是叮嚀道:「記得別太晚回來。」
離開周家他的確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周家的氣氛雖不至於嚴厲,但感覺並不輕鬆,他能想像周明通在他身上的期望。
「對不起,讓你為難了。」周玉婕低聲地說。
逸青連忙看向她。「不,你別這麼說。」
「你不要怪爸爸,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難免心急。」
「我懂。」逸青溫和地說,「我們才交往沒多久,提到婚姻是有點太快了些。」
周玉婕點頭答是,心底卻有一股失望,她以為他會說再等一小段時間,兩個人就可以談到結婚的事。
「你也還沒真正地瞭解我。」
「不,我瞭解。」周玉婕衝動地說。「你很好,又體貼又溫柔,是值得依靠的對象。」她仰起愛慕的臉端視著他,洋溢的熱情令人無法忽視。
逸青把車子靠在路邊,抬起她的臉龐低下頭去。他聽到一聲小小的輕歎,知道她正閉上眼睛等著他的吻。然而就在此刻,他的腦子裡卻莫名其妙浮現另一張臉和她一雙永遠直坦坦的眼睛。他頭一偏,唇落在她的臉畔。
周玉婕明顯的失望表現在臉上,逸青轉過頭不敢去看,車子回到馬路上,一路上兩個人無言,一直到達目的地。
寂靜的夜,街燈並不孤獨,拉長的燈影底下是一個等待的身影,遠遠地望著路口。
留衣在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那是個女人,如果近看,不難發現她臉上的風姿光艷動人。留衣猜得出她在等逸青,但截至目前為止,在自己的記憶中還不曾見他有女人尋上門來。留衣覺得奇怪,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在陰涼的暗處守候。
安靜的一刻被車聲打破,遠遠熟悉的車影還未駛近,街燈下的女人就有了動作。她站到更亮的地方,揚手揮著。
車子在她的面前停住,逸青認出攔住他的人是Becky。
他搖下車窗,看著多日未見的她走向自己。
「我有些事情跟你說。」
逸青點頭。他把車子先開回家去,然後徒步走出大門,就在門旁和她說話,他一點都沒發現到留衣的存在。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Becky微微一笑,站開點讓他瞧個仔細。「很好。」
離那晚已有半個月的時間,那一天最後的溫存讓兩個人之間起了重大的變化,再見面,反而像朋友般輕鬆。
「我是來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逸青訝異地張大嘴巴。
「真的?什麼時候?」
「月底。」
「對象是?」
「你也見過。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看到的那個男人。」
逸青點點頭。
「就是他。老實說,他是我的前夫。」
他聯想到當天她說的往事。
「他母親……」他很快地想到這個問題。
「死了。所以他才來找我。」Becky低下頭瞪著自己的鞋。「其實他還是很愛我,那一天他就是來向我求婚的,當時我沒答應,因為我還眷戀著你。」停了一停,她說,「可是我發現那只是個夢,也許時機不對,你我之間是不可能的。」
逸青只是微笑,沒有說她的話是對是錯。
「那一天之後,他還是一直來找我,他說他始終沒放棄我。我想,有這樣的男人愛我,我還是幸福的。」
「那是你應得的。」
Becky甩頭,甩開一臉的憂愁,俏皮地說:「所以他向我求婚,我就答應了。喜帖還沒印好,但是我想親口告訴你。不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
「為什麼謝我?」
「因為你給了我一段美好的回憶。」她的眼眶泛起淚光。「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她突然說。
逸青回答,「只要你高興,十件都成。」
「不,一件就可以。」她搖頭,然後巍顫地吸口氣。「我害怕自己三心兩意,我希望你能讓我死心。」
逸青驚訝地看著她,從她的眼中讀出部分猶豫和恐懼。她的心還殘留著對他的依戀,對未來也充滿了不肯定。
他溫柔地問:「你要我怎麼做?」
「請你板起臉孔告訴我,要我別再作白日夢了,我們的一切早已結束,你不想再見到我,叫我滾得愈遠愈好。」
她的要求的確奇怪,但也只有這樣的決裂可以斷了她的心。
雖然逸青從不對分手的女人說狠話,這一次也只好應她的要求,逼著自己露出一副兇惡的表情。他的臉變得僵硬,粗嘎地吼著,「你走吧,我們之間不可能有未來,你還是嫁給你的前夫,只有他才適合你,我根本就不愛你。」
淚水驀然盈滿Becky的眼眶。雖然他是在自己的要求下才說出的話,卻同樣刺痛她的心。她摀住嘴痛苦地瞪著他,然後在沒有預警之下,很很地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聲音在夜空響起,火辣辣的痕跡印在他的臉上,逸青沒想到她會有這個動作,驚訝地說不出話。
Becky的眼神脆弱、愧疚,逸青不顧發燙的臉頰,伸出手抱著她。
「對不起。」她太入神,真的把自己幻想成被拋棄的怨婦角色。
「沒關係,只要你心裡舒服就好。」
太多的溫柔只會換來她的不捨,逸青安慰她過後便把她推開。「你走吧,從今以後,你將依靠的肩膀已不是我。」他狠下心來催促她離開。
感情真的可以造成這樣深的糾葛?他不知道,因為他從未為了哪個女人而煩惱過。
送走Becky後,逸青轉過身,在進門的一剎那,卻發現了那個站在暗處的影子。他閉上眼睛再睜開來。就是她打破他前所未有的慣例!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他陰沉地問。
留衣吸口氣回答,「夠久了,久的足以看到整個事情的經過。」
老天,他多麼痛恨她對她的影響。沒有猶豫地,他一個闊步走到離她僅一步之距的竹籬邊。「你想看到什麼?看我被打?還是在為以後見習?」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逸青陰陰地笑。「將來你若被那些男人甩開,正可以這樣給他們一巴掌,叫他們永生難忘。」
「你!」留衣的眼睛噴出怒火。
好極了,他就是要這樣的反應。憑什麼她在侵入他的骨髓、改變他的生活後,還可以悠然地躺在別的男人懷中!
逸青撇下滿腔怒氣的留衣,回到自己家裡。
週末晚上,逸青帶著周玉婕重回睽違已久的俱樂部,這個地方讓她充滿了興趣。
「好漂亮,我很喜歡!」不僅是因為它製造出慵懶浪漫的氣氛,對生活單純的周玉婕而言,任何像這樣的地方都可以帶給她不同的驚喜。
逸青因為俱樂部有嚴格的會員管制才敢帶她來,若換成熱鬧喧囂的舞廳,就
不見得適合她。
王修和在不遠處向他招手,今天下午逸青特地打電話約他。
「來,我帶你去認識個朋友。」他挽著她的手來到室外,周玉婕立刻又被波動的池水和點綴在其上的藍色燈光吸引住了。
「好漂亮。」也許是因為身旁的人,今天她對任何一件事都感到格外的欣喜。
逸青因為見慣了這裡的一切,所以早就麻痺了。
「他是我大學同學,王修和。這位是周玉婕。」
「周小姐,久仰芳名。」王修和圓滾的臉通常能輕易贏得別人的親近。
周玉婕露出羞怯的笑容。「叫我玉婕就可以了。」
王修和慇勤地招呼他們倆坐下。「來,這裡坐,想喝什麼?我去幫你拿。」
周玉婕求救似地看向逸青,他為她點了一杯濃度較低的調酒。
她看著王修和興匆匆的背影,柔聲地說:「他真是個好人。」
「是的。」逸青心想王修和若聽到這句讚美,準會樂上半天。
幾分鐘後,王修和不僅送來兩杯飲料,還附贈一個消息。「留衣來了!」他難掩興奮地說。逸青的臉當場拉下。
周玉婕沒有發現他的不悅,也逕自樂得開心。「你是說那個歌星,唐留衣?」
「是啊!你知不知道她是逸青的鄰居」
「不知道,他從沒說過。」周玉婕疑惑的看著逸青。
逸青不自然地解釋,「這種事有什麼值得誇耀?」
周玉婕覺得很奇怪,就連她在澄金店流連著那張海報的時候,他也沒提。她的心思變得敏感,是她多疑嗎?為什麼她覺得逸青的態度真的很奇怪。
他被她盯得難受,竟站起來想離開。「我們換個地方好了。」
「為什麼?我想看看鏡頭以外的唐留衣。」周玉婕難得這麼尖銳,逸青無可奈何的只好坐下。
王修和似乎在一旁等著看好戲。「留衣。」他又雞婆地朝留衣招手。
留衣往這裡看,舉步走來。「嗨,修和,你也來了。」
「是啊,還有逸青和他女朋友。」
留衣見到逸青木然的臉,而他的身旁則坐著一個嬌柔的身影。
「嗨。」留衣擠出一絲微笑。
周玉婕的名字透過王修和介紹著,而逸青始終冷漠地喝著酒,不吭一聲。
「你比照片上更漂亮。」周玉婕讚賞道。
留衣含笑接受她的讚美,並且也回應相同的話。「才聽修和說逸青交了個漂亮又有氣質的女朋友,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
逸青不悅地瞪了王修和一眼。
王修和故作沒看到狀,轉頭和留衣攀談。「今天怎麼自己一個人來?」
「今天來是為了演唱會,我在阿南那裡留了些門票,阿南答應幫我賣,希望大家能捧場。」「我說過我一定會去。」王修和拍著胸脯說。
周玉婕在一旁亮起眼睛,興奮地問:「你要開演唱會?」
「是的,就在這個月底。」
「好棒,我們也會去吧,逸青?」
她充滿期盼的眼神被澆了一桶冷水,逸青反常地拒絕她的要求「我對流行歌曲一向沒興趣。」他冷硬的拒絕讓空氣凝滯得可怕。
留衣笑著打破僵局。「沒關係,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掩飾對大眾音樂的排斥,我已經習慣了。」她看著咬著下唇的周玉婕,安慰地說:「如果不嫌棄,演唱會結束之後我再送你一張現場收錄的CD,它的效果一樣好。」這樣的說法稍稍緩和了僵硬氣氛。
留衣看著伴在逸青身旁的周玉婕,心裡不覺慘淡一笑。「我該走了,明天一早還要趕去錄音間。」
王修和問:「新專輯和演唱會一起進行,你變得更加忙碌了吧?」
「還好,我喜歡忙碌的感覺,尤其開這場演唱會是件有意義的事,忙起來也更起勁。」
這對日子優閒的周玉婕來說,實在是件無法想像的事。「演唱會要忙些什麼呢?」她好奇的問。
「很多。練身、練唱、排舞,還要現場排練等等,不過倒是有很多事還需要別人幫忙,不是我一個人就做得來。」
留衣謙遜的笑容,實在令人無法和她遠播的名氣聯想在一起。
「真的要走了。」她注意到有她在場的時候,逸青總是寧願選擇沉默。「祝福你們兩位。」她笑著對這對情侶說。
逸青瞪著她堆滿笑容的臉,冷不防地冒出一句,「我們就快訂婚了。」
留衣臉色一變,隨即掩飾而笑。「哦,那先在此恭喜你們。」
周玉婕沒料到逸青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頓時紅透了臉。「又還沒確定,你怎麼亂說。」她的口吻完全沒有責備之意。
留衣不想再繼續待在這裡,草草告別眾人急急離開。
逸青不知道自己幹麼脫口說出那句話,他才剛開始後悔,便接觸到王修和猜測的眼神。
王修和在周玉婕上化妝室的空當問他,「你很奇怪。」
「有嗎?」他故作鎮定。
「是的,我發現只要留衣出現的時候,你都表現的很不正常。」
逸青乾笑著回答。「你太敏感了吧,我哪有什麼地方不同?」
「你變得太沉默,而且總是避免看她。」
「你知道我一向討厭她。」
「是嗎?愛和恨僅有一線之隔,而討厭和喜歡是不是也相距不遠?」
逸青不悅地皺眉。「我不知道你也喜歡研究別人的心理。」
王修和聳聳肩。「是你表現的太明顯。」
「我討厭一個女人有什麼不對?」
「當然沒有。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認真分析過,你是真的討厭她呢?還是寧可選擇相信自己討厭她?」
逸育忿忿地說:「我不認為這之間有什麼不同,我既然不喜歡她,就表示我討厭看到她,這樣的說法你明白了嗎?
他顯得過分動氣,王修和遺憾地想,恐怕這傢伙連自己真正的想法都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