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後
郭記餅鋪能在競爭對手如雲的金陵闖出一番佳績,分店遍及大江南北,除了穩固的根基及紮實的經營理念外,更重要的是隨時推出新口味,以滿足客人愛嘗鮮、挑剔的嘴。
郭記餅鋪所推出新口味的糕餅或點心,都是先由糕點師傅試做過後,經過郭家人試吃,得到一致的肯定後,再將機密的配方、作法送至全國各處分店。
目前郭老爺已將所有的生意都移交給大兒子宗平,及二兒子震平打理,他則將時間花在研究各種香料上,這是他畢生的興趣。
香草堂的後院,有一片種植各種珍貴藥草、香草的園子,這是五、六年前,郭老爺決定退休後買下的,有了這片藥草園,香草堂更是名副其實的清香撲鼻。平日郭老爺雨花養草、和糕點師傅討論新口味的產品,日子倒也過得悠閒自在。
藥草園中,開滿了射干、杜梨、紫玉蘭等花卉,蜂蝶四處飛舞,幾隻停在樹上的麻雀,吱吱喳喳的喧鬧不休,為寂靜的藥園添上幾分生氣。
園子中央,一個穿著粉紫色紗裙、配上藕紫色繡鞋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為幾盆芍葯換盆、覆土。
小姑娘頭上戴著一頂籐帽,還穿著一件粗布圍裙,但是仍然掩蓋不了她麗質天生的容貌。水蔥般修長的手指,忙碌的將黑褐色的泥土撥到瓦盆裡,白哲的臉頰,浮現健康的紅潤,粉紅色的櫻唇緊抿著,更顯得神情專注。
「香綺,香綺!你在哪兒?」郭夫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娘,我在這兒。」香綺聽到叫喚聲,立刻起身回答,「我正在替這幾盆芍葯換盆呢。」
「你看看你,怎麼弄得滿身滿手都是泥巴!這些事叫下人來弄就可以了,犯不著自己動手,把手弄粗那就不好了。」惜女如命的郭夫人,看到滿身大汗的香綺,她忍不住埋怨,「老爺也真是的,怎麼老愛叫你來這弄東弄西的。」
「娘,你別怪爹,是我自己喜歡來這兒弄弄這些花草的。」香綺取下頭上遮陽、避灰塵的籐帽,一頭黑亮的秀髮霎時傾洩如飛瀑。
「娘.天氣熱,咱們到屋裡歇一會兒可好?」
「知道天氣熱,你還傻傻的在太陽底下曬,下回讓小紅打把傘幫你遮陽,知道嗎?」郭夫人吩咐道。
「我下回注意些就是了。」叫丫頭打把傘遮陽?虧她娘想得出來,身後站個人叫她怎麼工作嘛!況且又是礙手礙腳的小紅,她才不要呢。
「你呀,成天往野草堆裡鑽,怎麼不學學其他姑娘,坐在繡房裡文文靜靜的刺繡、唸書什麼的,別老是往香草堂跑,有空也陪陪娘嘛,娘一個人很寂寞。」郭夫人向她抱怨。
自從香綺十二歲後,便拒絕成天無所事事的待在紫雲軒,任由郭夫人和一群丫環幫她梳妝打扮,一天早中晚下來至少要換三套衣裳的生活讓她不勝其擾,所以她央求郭老爺讓她來香草堂,幫忙照顧藥草園。不過,對於這一點郭夫人非常反對,若是香綺整天待在香草堂,她那愛幫人打扮的慾望實在無處傾洩。
在郭夫人的觀念裡認為,女孩子第一要緊的事就是找個好婆家,第二要緊的事就是打扮得美美的,除了看起來賞心悅目外,更重要的是抓住男人的心。
香綺的想法卻和她不同,她認為適當的打扮是一種禮貌,但無法認同光靠打扮,就能拴住人心這種荒謬論調。青春美貌終究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消失,唯有豐富的內涵才能變化氣質,也才能博得他人尊敬。
除了照顧藥草園外,郭老爺還會拿一些藥草的書籍給她看,有時也一同研究各種香草、藥草的功效,對香綺而言,追求實用的學問,才是她真心想要的。
「娘,你怎麼會寂寞呢?去你那兒串門子的嬸婆姨娘一大堆,吃吃喝喝,東家長西家短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還說呢!你姨婆說好久沒瞧見你,也不曉得你在忙什麼,一個姑娘家,怎麼可以不待在閨房,像個男孩子一樣成天往外跑。氣得我不想和她多說,就上這兒來了。」想到剛才在紫雲軒的情形,郭夫人就一肚子火。
「娘,你喝喝看,這是洛神花茶,有養顏美容的功效。」香綺連忙轉移話題。
「我說香綺呀!明天你就乖乖的待在紫雲軒,做一天娘的乖女兒,娘特地請杭州師傅裁的幾件新衣裳,你連穿都還沒穿過呢.有件彤色的鳳尾裙你一定會喜歡,我吩咐他們在裙擺繡上幾朵白梅,雅致得不得了,你穿起來肯定叫那些姨婆、嬸娘的女兒都為之失色。」
「娘,你又來了,我不是和你說過,我的衣服已經多得穿不完嗎?你怎麼又裁新衣裳了。」香綺嘟著小嘴道,「況且那些絆手絆腳的裙子,根本就不適合工作時穿嘛!」像現在她身上這件紫衫,也是一早娘硬叫她換上,說是今天有重要客人來訪,要她乖乖待在家裡陪客人。
其實哪有什麼重要客人,還不就是那些愛說長道短的三姑六婆。
自從香綺懂事後,每當有人到家裡作客,郭夫人總是把她打扮得像只小蝴蝶;除了能一解愛幫人打扮的慾望,又可藉機讓外人誇讚香綺美麗乖巧,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但香綺討厭扮成大家閨秀的模樣,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個美麗,但毫無靈魂的布娃娃,讓人隨意擺弄著。剛開始,為了不讓郭夫人失望,她極力演好別人賦予她的角色,隨著時間流逝,越長大她就越受不了那種三大兩頭就舉行一次的茶會,更受不了那種千篇一律的對話。
所以她能溜就溜,能躲就躲,能裝病就裝病,要不就乾脆跑來香草堂。
「娘也是為你好呀,有哪個女孩子會嫌衣服多的,女人家的衣服是永遠少一件。」郭夫人硬把自己的價值觀加在女兒身上。
「知道了,娘。」香綺嘟著櫻桃小嘴,撒嬌道:「香綺知道娘最疼我了。」
父母對子女的疼愛總是這樣,總是一味的把自己認為最好的給子女,卻很少去想子女真正的需求是什麼。香綺明白這一點.所以她能理解郭夫人的作法,也盡量順著她。
「知道就好,那明天就乖乖待在家裡,就這麼說定了。」郭夫人不忘再次提醒她。
「娘,上回我幫你調的那瓶香粉你有用過嗎?感覺如何?」
「你是說上回你拿給我的那瓶沐浴用的香粉嗎?那是用什麼藥草凋制的,味道清香極了。那天我沐浴完後,覺得渾身酸痛都好多了,而且到了第二天那香味還久久不散,趙夫人她們幾個都問我,到底是灑了什麼香粉呢。」提起這事,郭夫人一臉的得意洋洋。「她們抓著我的手又嗅又聞的,猜了好久,始終猜不出是哪裡賣的香粉,氣味那麼特殊呢!」
「真的嗎?」香綺高興的說。「那可是我試過好多種不同的香草和藥材,最後才調配出米的,裡頭有澤蘭、香蒲、香茅、中椒、杜衡、捻支等十幾種香料,她們若是喜歡,我多配個幾瓶讓娘送給她們,其中有幾種香草有舒筋活血的效用,女人家用最好不過了。」有人欣賞自己調製的香粉,對香綺來說比被人誇讚美貌更受用。
「那你就多配幾瓶,我好拿去送人,也可以讓她們知道,我們郭家有個蕙質蘭心的女兒。」郭夫人想到這回又可以好好的炫耀一番,不禁得意極了。
聞言,香綺有些遲疑的說:「娘,你千萬別提這香粉是女兒調製的。」
「為什麼?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郭火人不懂女兒為何這麼說。
「這是爹交代的。」
「老爺交代的?他有沒有說為什麼?」
「爹只說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我會調香,至於是什麼理由,爹並沒有明講。」香綺猜想,大約足商業機密之類的事吧。
「這老爺也真是的,讓大家知道咱們家出了個巧手能幹的女兒,有什麼不好的。」不過,既然是自家老爺規定的,那她也只好打消原先的主意。
「咳咳!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背後說我的不是。」郭老爺手上搖著蒲扇,緩緩踏進大廳。
「爹。」香綺乖巧的喚了一聲。
「哎喲!老爺,你這是哪兒的話,怎麼有人敢說你的不是呢?」郭夫人連忙陪笑,「我的的意思是,老爺為人謙虛,所以也不愛讓香綺出鋒頭,這是咱們家的家教。」
郭老爺咧嘴一笑,「呵呵!若夫人的意思真是如此,那就是我誤會了,夫人你說,該怎麼罰我呢?」
「那就罰老爺喝了這杯洛神花茶。」郭夫人斟了杯茶遞給夫婿。
「夫人,今天這個時候你怎麼有空?」他知道平常這個時間,妻子多數是在家中接待客人。
「唉,別提了,老爺。」郭夫人悶悶的喝了口洛神花茶,想到那些難伺候的客人,她心裡就有氣。
「哦。」郭老爺淡然一笑。
「爹,園裡那幾盆芍葯我已經換過盆子,再過幾天我想開始采收那些盛開的扶桑。」香綺和郭老爺商量藥草園的事。「你給我看的那本《越南筆記》裡提到:『扶桑朱者可食,白者尤清甜滑,婦女常為蔬,謂可潤喀補血,女兒正想試試它的功效。」
「沒錯,書上確實這麼寫。」郭老爺撫鬚笑說:「藥草園裡的扶桑顏色有深紅、橘紅、黃白、粉紅等幾種,你就統統拿來試試吧。」
「不過,扶桑只在初夏開花,而且花朵嬌弱,只能鮮食,無法長久保存,若是能長期保存,那就更理想了。」她要仔細想想可以長久保存的方法,若是在其他季節也能利用扶桑,那就更理想了。
「香綺,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極限,藥草香木也是一樣的,若是勉強,反而不好。」郭老爺提醒她。
「是的,爹,女兒會銘記在心。」香綺恭敬的回答。
「你能明白就好,呵呵呵……」郭老爺視香綺為得意愛徒。
「老爺,香綺是個女孩子,研究藥草雖然很好,但偶爾也該學學刺繡女紅,這回你得幫我說說她。」郭夫人想趁此機會,讓郭老爺勸勸香綺,不要成天往藥草園裡鑽。
「爹、娘,女兒想到還有些事沒弄完,女兒現在去忙了,不陪你們了。」香綺聽到郭夫人又要舊話重提,趕忙腳底抹油跑出大廳。
「香綺,你別跑呀,娘還沒說完……」郭夫人在她身後叫著。
「夫人,你別叫了,都走遠了。」
「哎呀,老爺,香綺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有什麼不行?我看她這樣挺好的……最近這兩年,她調香的功夫越來越好,像今年店裡的新品鴛鴦酥盒,就是加了她配的香料,那配方連師傅都直誇讚呢!香綺是我目前見過最有天分的孩子。」郭老爺語氣裡有掩不住的得意。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香綺今年都十六了,也該幫她找個好婆家,若她不多留些時間學學女紅什麼的,傳出去那可不好聽。」郭夫人說出她的憂心。
「都十六年啦。」郭老爺歎了口氣。
「是啊,香綺來我們家都十六個年頭了。」看到夫婿臉上的落寞,郭夫人連忙把話題轉向別處,「老爺,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堅持不可以讓外人知道香綺會調香?」
「關於這點,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在,夫人就不用費心了。」郭老爺淡淡地笑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郭老爺回到剛才的話題,「耀兒還是沒打算要回金陵嗎?」
「老爺……都是我不好,當初太迷信了,才會變成今天這樣。」郭大人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汩汩的流下。
「這也不能全怪你,你也是愛子心切。只是當初知道事情的真相後,我竟然沒有阻止耀兒,讓他離開家到京城,說起來也是我的不對。」郭老爺軟聲安慰著妻子。
「我原先想說等耀兒成年就會回來,怎知他在京城一待就待了十六年,咱們母子幾乎都成了陌路人,想起來真教我悔不當初啊!」郭夫人難過的說。
「不過耀兒在京城也過得不錯,他信上不是寫得一清二楚嗎?我想他不回金陵一定有他的理由。」
「理由?什麼理由?」郭夫人川手絹擦乾眼淚,她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讓她的寶貝兒子寧可捨棄父母,長年流連異鄉。
「這只還我的猜測……」
「老爺,你說耀兒會不會是以為小時候的事,不想見到我這個娘了?」郭夫人忍不往壞處想,才剛擦乾的眼淚,馬上又氾濫成災。
「夫人,你多慮了,耀兒不是這樣的孩子。」郭老爺肯定的說。
「那不然你認為是怎麼回事?」這些年來,她不知寫了多少封信催他回來,都被他一再推辭。
「或許,他在京城裡有喜歡的姑娘也說不定。」郭老爺笑著說:「你想想,耀兒今年也二十三歲,早該是成家的年齡了,就算有個情投意合的姑娘,也不算什麼稀奇的事。」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真是老糊塗了。光盼著要耀兒回來,卻沒有考慮到他可能有了喜歡的姑娘,不好意思告訴家裡,所以才這樣一拖再拖,呵呵呵……」郭夫人喜不自勝的說。
「一定是這樣沒錯,不知道耀兒看上的是哪家的千金,我得寫封信催他,把那位姑娘帶來給咱們瞧瞧。」郭夫人喜孜孜的開始計劃,「動作快的話,搞不好年底咱們家就要辦喜事啦!」
「我說夫人哪,這只是咱們的猜測,你突然寫封信去,耀兒不見得會照實說。」思慮周密的郭老爺提醒地。
「是呀,若是打草驚蛇就不好了。老爺,依你看,這件事該如何是好?」
「不如你寫封信問問靖平,要他探探耀兒的口風,他們是兄弟,這些年又住在一起,也許比較清楚耀兒內心的想法。」
「提到靖平,這孩子也真是,鎮日就忙著朝裡的事,好幾回催他成親,都說沒有合意的姑娘,眼界未免也太高了點,這回我也順便深深他的心意。」
「兒孫自有兒孫福,緣分到了,就算想擋也擋不了,所以你也別太心急。」
「靖平與耀平的婚事可以暫時擱著,但香綺可不一樣,若拖太久,我怕找不到好婆家,所以香綺的事,我可不能不急。」郭夫人反駁道。
「依你看來,元熙怎麼樣?」郭老爺想到一個適合的人選。
「元熙?論輩分,香綺算是元熙的長輩呢!老爺,你真是糊塗了。」郭夫人搖頭笑道。
「夫人,我看糊塗的人是你。香綺名義上是咱們的女兒、元熙的姑姑,但實際上他們兩人根本沒有血緣關係,配成一對也沒什麼不可以。加上他們兩人年齡相當,又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兩小無格,感情防自然比一般人深厚。況且我這樣做,也不是沒有私心的。
「老爺,你的意思是,捨不得香綺出嫁嗎?」
「捨不得是當然的,但我真正捨不得的,是香綺日益精進的調香功夫。香綺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我捨不得就這樣讓她出嫁,但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咱們不可能一輩子把香綺留在身邊,所以依我看來,香綺和元熙配成一對是最好的結果。」郭老爺道出他心裡打的如意算盤。
「老爺,你的意思我瞭解,可是這麼一來,我們不就必須說出事實的真相嗎?這麼多年來,咱們把香綺當成親生女兒撫養,刻意瞞著香綺她是養女的事實,一來咱們是真心疼惜香綺,就像親生的沒兩樣,二來是怕她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如今為了這樁婚事而揭穿長年隱瞞的事實,這豈不是前功盡棄嗎?」郭夫人勸著丈夫改變主意,她比較想將女兒風光的出嫁。
「這倒是個大問題,不過……」
香草堂內,兩夫妻交頭接耳,亂點鴛鴦譜,只是他們根本沒料到,月下老人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經把姻緣線牽好羅!
※※※
御史府內,一名穿著玄色宮袍的年輕人,正苦口婆心的勸著另一名埋首整理藥材的少年。
被勸說的少年,正是十六年前離開郭府,到京城投靠三哥的耀平。他身穿一襲飄逸的白袍,腰上懸著一塊刻有龍紋的方玉。雖然穿著樸實,但是簡單的衣飾,更襯托出他不凡的氣質。
「耀平,你就看在三哥的面子上,走一趟尚書府吧。」靖平好聲好氣的遊說著弟弟,「尚書大人已經拜託過我好幾回了。」
「三哥,你也真是的,你明明知道那只是借口,又何必答應呢?」耀平忙著秤一堆剛剛進貨的藥材,在簿子上載明進貨數量及進貨日期後,他吩咐一旁等著的小廝,「培茗,你將這些人參、川穹等藥材分門別類收到後頭的藥櫃,曬在中庭的那些枸杞、白果,也順道收起來。」
「是,小少爺。」那名名叫培茗的年輕人,聽完耀平的吩咐,立刻提起地上兩筐頗有重量的藥材,轉向另一個專放藥材的庫房。
等培茗走出房外,靖平歎氣道:「唉!三哥也是不得已的,王尚書除了是我的恩師外,他平日也十分照顧我們兄弟,人家有事相求,總不好推辭吧。」要不是為了自己的心上人,他才懶得如此低聲下氣。
耀平合上簿子,正色道:「三哥,你是知道我個性的,若是尚書大人身體不適,我肯定二話不說,藥箱一提就往尚書府去,但事情不是這樣,那我不如省下這些時間,醫治真正有病在身的窮人。」
耀平之所以會不顧兄長的千托萬請說出這樣的話,原因要從兩年前的尚書府壽宴說起。兩年前王尚書六十大壽之日,一連舉辦了三天的慶壽喜宴,文武百官都在受邀之列,身為御史的靖平當然也是座上貴客之一。
這件事原本與耀平八竿子打不到一塊,但當時耀平在京城裡已經是頗負盛名的大夫,王尚書是位惜才、愛才之人,當他得知京城裡赫赫有名的「藥瓶」大夫,是自己得意門生的親弟弟,他自然要趁此機會,會會這位傳說中的少年公子,所以耀平也出席王尚書的壽宴。
說來也巧,一連數日的勞累,王尚書在壽宴的第三天,昏倒在席上,在場的賓客全都慌了手腳,整個場面亂成一團,是耀平鎮定的指揮眾人將王尚書移到人少之處,為他把脈治病,救了王尚書一命。
經過此事,耀平被王尚書視為救命恩人,想將掌上明珠許配給耀平,這消息立刻傳遍京城,成為市井小民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怎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耀平對王尚書的女兒一點興趣也沒有,為了避嫌,除非尚書府中真有人生病,否則耀平對於王尚書的邀宴,一概謝敬不敏。
雖然此事讓耀平聲名大噪,但也惹來不少麻煩,上至朝廷文武官員,下至坊間富貴人家,莫不爭相邀請有「藥瓶子」綽號的耀平入府看病,但多數的人並沒有什麼大病痛,只是為了爭睹少年扁鵲的翩翩丰采。尤其是常年處在閨閣繡戶裡的名媛淑女們,更是對此趨之若騖,終日學那西施捧心,裝出種種莫名的病症,只為偷覷耀平一眼,一解相思病。
「三哥,為了應付那些無聊的官家小姐,浪費了我許多時問,況已,心病還要心藥醫,我可醫不了尚書小姐的心病。」耀平邊說邊著手調配藥材。
「別跟我裝糊塗了,你不就是那帖心藥嗎?」靖平澀澀的調侃道,「京城裡都說你的藥瓶子裡,什麼仙丹妙藥都倒得出米,依我看,你本身就是一帖仙藥,連沒藥可醫的相思病,都叫你給醫好了。」
「三哥,你別拿我開玩笑了,尚書千金的相思病憑我是醫不好的,藥引子不在我身上,這只是尚書大人一相情願的想法。」耀平俊俏的臉上顯出一抹笑意。
「藥引子不在你身上,怎麼會呢?」
「你就這樣跟尚書大人說吧,他是個聰明人,應該會明白的。」
「可是恩師說今天一定要你過府,二小姐已經病了好多天,他非要你去看看不可。」
「三哥,你去也是一樣,說不定你才是那帖心藥。」耀平大笑道。
「你敢消遣我!」為了掩飾心裡那份莫名的悸動,靖平抓起手邊的本子朝他扔去。
「嘿!先別急著扔我,說不定以後你還得感謝我呢!」耀平將一帖配好的約村用油紙包好遞給他。「你把這包藥送到尚書府,二小姐服下這帖藥後,保證藥到病除。」
「真這麼靈?」靖平懷疑的看著手中的油紙包,「你又沒把脈,也沒觀氣,怎麼知道二小姐吃了這帖藥病就會好?」雖然知道耀平是神醫,但是隔空診病也未免太神奇了點。
「總之你就這樣說,藥的煎法等會我寫給你。個過記住,你一定要當向將這帖藥交給二小姐,不然這藥就沒用了。」耀平一臉嚴肅的交代著。
「當面交給她?這怎麼可能?二小姐是千金之軀,哪是說見就能見得到的。」靖平急聲嚷道。尚書府門禁森嚴,養在深閨內院的女眷,除非有喜慶節日,否則根本不能輕易見到,想當初他與晴雯小姐的一面之緣,也是因為恩師的壽宴才……
「這就不在我負責的範圍內,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啦。」說完,耀平提了藥箱,轉身離去,留下靖平愣得的坐著。
「當面交給她……」靖平喃喃自語。
※※※
耀平剛離開御史府沒多久,天色就變得暗沉。
「少爺,好像要下雨了。」培茗皺眉問:「你還要到陳大娘家看診嗎?」
「當然。」耀平簡單的回答。
陳大娘是名靠針線縫衣維生的婦人,依耀平的身份而自,實在沒有必要特地出診,因此培茗以為專程冒雨前往一平民白姓家裡看診,實在不划算。
「醫者父母心,病人不分貴賤。培茗,你懂嗎?」他的心思被耀平一語道破。
「是的,少爺。既然少爺堅持要出門,那麼我先回府取把傘可好?」眼見大色越來越暗,培茗擔心主子會淋成落湯雞,他可擔不起照顧主子不周的罪名。
「也好,你把藥箱給我,我先往陳大娘家去。」耀平接過培茗遞來的藥箱後,逕自往前走。
耀平邊走邊回想十六年前,乍到京城時種種的不適與思鄉情緒,他仍記得當時自己眉宇間那份天真的神情。但在歲月無情的洗禮下,那份稚嫩早已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成熟與自信。耀平舉手投足間的溫文爾雅,與長年在馬背上征戰,粗手粗腳的滿族漢子相比,自然多了一份雍容的神態,就是這份與眾不同的氣質,不知迷倒多少貴族千金與官家小姐。雖然大清律令明定滿漢不得通婚,但是死板枷鎖禁忌,怎栓得住豆蔻年華的少女芳心。
耀平承認,乍入百花叢,他也曾目眩神迷、心蕩神馳,但每當夜深人靜時,他心中總會浮現一個模糊的小身影,像一簇小火花,點亮他被蠱惑的心。
當初就是因為她,耀平決心讓自己成為一個能獨立自主、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同時,他選擇了暫時的分離,讓歲月去發酵那份尚未成熟的情感。時光荏苒,十六年的光陰足以讓一個小嬰孩,年成一朵亭亭淨植的出水芙蓉。
「或許……是該回去的時候了。」耀平停在橋心,低頭望著開始泛起細小波紋的水面,喃喃自語著。
「少爺,少爺……」培茗閃過躲雨的人群,快步奔向橋心。
「傘,少爺。」培茗撐起汕紙傘,遮住開始轉大的雨。
「謝謝你,培茗。」耀平伸手接過傘,「勞煩你還特地跑這一趟。」
培茗搔搔腦袋,不好意思的說:「這本來就是應該的嘛!況且若是讓少爺淋雨,這是培茗的不是。」
耀平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就好比親兄弟一樣,別這麼說。」
「培茗怎敢和少爺稱兄道弟,只要能跟在少爺身邊,培茗就心滿意足了。
論身份,培茗是所謂的「家生奴婢」,也就是世代代為主服務的奴婢,他們所生的子女也是奴婢,身份比一股奴婢還要下賤。
當初耀平初到京城,靖平看培茗和耀平年紀相當,培茗性格又忠誠機靈,使遣培茗和耀平作伴。雖然兩人看來是主僕,但耀平自小就把培茗當成自家兄弟,培茗也敬重耀平的醫德和才學,所以兩人之間有著像兄弟又像朋友的關係。
「培茗,咱們認識多久了?」撐起傘走下石橋,耀平忽然問道。
「回少爺,從你來京城至今,已有十六年的時間了。」
「這十幾年來.跟在我身邊,你也學了不少藥材力面的知識,若是少了你幫我整理藥材,我一個人還真是忙不過來。」
「這是少爺調教有方,培茗只是盡力而為。」培茗不知道主子為何提起這個話題。
「培茗,若是我回金陵,你是要留在御史府裡,或是和我回金陵呢?」耀平試探性的問道。
「培茗當然是跟著少爺。」培茗想也不想就回答。
「不過,你的父母都在御史府裡工作,若是跟我到金陵,以後要見面可不容易。」耀平考慮到若是將培茗帶到金陵,恐怕他的父母親會不捨。
「三少爺一向體恤下人,培茗的父母在御史府裡也待得很習慣,況且家裡還有大哥在,應該沒有什麼大礙的。」培茗老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他心裡早就做好準備。
「是嗎?那這樣我就放心了。」
「少爺,你和三少爺提過這作事嗎?」
「還沒,三哥若是聽到我要回老家,恐怕會從椅子上跳起來吧。」想到個性大刺剌的靖平,耀平不禁覺得好笑。
「三少爺恐怕不會輕易讓你回金陵的。」培茗猜測。
「當然,若是他放我回金陵,第一個無法交代的,就是他的恩師尚書大人。」看來他要多配幾帖除了補血養氣之外沒啥療效的補藥給三哥,讓他趁送藥之便,和晴雯小姐培養感情。
「若是少爺離開京城,城裡恐怕有數不清的千金小姐要心碎呢。」培茗打趣道。
「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耀平說山他的心聲。
「什麼三千水?」沒讀過多少書的培茗不解的問道。
耀平笑了笑,「有一天你遇著了喜歡的姑娘,自然就會明白了。」
※※※
陳大娘住在城西的一條小胡同裡,這坐是京城的貧民窟,住的都是些生活清苦的百姓,居住環境自然好不到哪去,十幾戶人家擠在一間三合院裡是很常見的情況。若說城東的繁榮富裕是耀眼的向陽面,那麼這兒的貧窮落後就是長年照不見日光的背光面。
診過陳大娘的病後,耀平順道在胡同裡義診起來,一時之間,瞎眼的、瘸腿的、長疔瘡的、傷風的,一聽說有大夫義診,紛紛排到這位好心的活菩薩跟前,只盼他的藥能暫時解除身上長年的疼痛。
等耀平為最後一個小男孩敷上燙傷膏藥,小男孩的母親抱著兒子千恩萬謝的離開後,已經是傍晚時分,等他們從貧窮骯髒的破胡同裡,回到御史府,更是已過了掌燈時分。
※※※
耀平進了御史府,只見靖平一個人在大廳裡來回踱步。
「三哥,你怎麼在那裡走來走去的?」
「耀平,你可回來了,我吩咐府裡的人找你找了一個下午,你究竟是跑哪兒去了?」看到弟弟回來,靖平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話。
「我在城西的胡同裡義診啊,我出去義診向來這個時間就會回來,三哥又不是不知道,瞧你急得滿頭大汗,難道尚書大人有刁難你嗎?」耀平以為他是為早上的事煩惱。」我不是和你說把藥當面交給尚書小蛆就沒事的嗎?」
「我有把藥交給晴雯小姐,她服了一帖後,好像就好多了,不但有胃口進食,臉色也好多了,尚書夫人這才放下心,她要我謝謝你。」靖平想到下午的事就嘔。根本沒有人感謝他專程送藥去,才和晴雯小姐說不到兩句話,就被尚書大人請回大廳,三言兩語就被打發回來。
「那就好啦,你的心上人的相思病暫時醫好了,你還急什麼?」耀平將藥箱放在桌上。
「什麼心上人,你別亂說,人家是尚書千金,我只是個四品御史,怎麼高攀得上。」碰到喜歡的姑娘,平日風流瀟灑的靖平霎時沒了自信,他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晴雯小姐會有喜歡上他的一天。
「怎麼能說是高攀呢?王家雖是書香世家,但咱們家也算金陵首富,雖然現在三哥只是御史,但三哥的前途不如此,就算尚書夫人不喜歡你,但是以後的事很難說的。」
「這我知道,但我現在著急的不是我的事,而是你的事。」靖平跳過這個擾人的話題。
耀平挑高一眉,「我的事?怎麼說。」
「今天我從尚書府回來,就收到娘寫來的信。」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娘不就是催我快點回去嗎?你有什麼好著急的。」內容千篇一律的信,耀平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這只是其中一點,另外一點是要我探探你的口風。娘以為你在京城裡有喜歡的姑娘,所以才遲遲不肯回金陵。」靖平神色憂鬱的說。
「呵呵,娘未免想太多了。」耀平並未注意到他三哥的臉色,自顧自的說:「我一直沒回金陵,一方面是醫術未精,想跟在師父身邊和他老人家多學點,另一方面是三哥頻頻勸留,我才留到今天,娘怎麼會誤會我有喜歡的姑娘呢!」
「耀平,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靖平從抽屜裡取出一封信,面色凝重的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耀平滿臉狐疑的接過信,抽出寫得密密麻麻的兩大張信紙,他仔細看完後,臉色陡然一沉,終於明白為何三哥會急著派人找他。
「爹想將香綺許配給元熙?!三哥,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耀平全身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手上的信一個抓不牢,飄落到地面。
「娘不曉得你的心思,所以才會有這種打算,晚上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快馬趕回金陵,家裡的動作應該不會這麼快,你回去或許還來得及阻止這件事。」看著亂了方寸的弟弟,靖平已經幫他想好了。
「當初我帶香綺回府時,就應該和娘說清楚的。」耀平真是悔不當初。
「那時你年紀還小,就算告訴娘你的心意,娘也只當那是孩童的玩笑話,聽過就算了,不會認真的。」靖平理智的分析,「況且你一離開就是十六年,很多事都變得不同了,就算娘知道你的心意,但時間這麼一拖……」
人心難以持久,有多少感情可以維持初衷,一貫不變的呢?當初耀平和他說起香綺的事,他也只當是孩子的玩笑話,聽過之後也沒放在心上,但自從尚書府事件後,上門提親的媒人多得差點踏破御史府的門檻,可是全讓耀平打發走,他拒絕許多斗好姻緣的理由只有一個——在家鄉已有心上人!
「可是這麼重要的事,娘怎麼可以沒和我商量就自己決定!」耀平的心悄由悲傷轉為憤怒,畢竟當初將香綺帶回府的人是他呀!
「娘根本不曉得你的心事。」靖平安撫著他,「這件事說起來三哥也有不是,若不是一直強留你,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三哥,這事不能怪你,是我當初沒有仔細考慮清楚。」耀平咬咬牙根,試圖控制情緒,「由信上看來,這只是爹娘單方而的想法,看不出香綺自己的意思,我回去一定會好好的弄清楚。」他已經開始計劃如何奪取佳人芳心。
「嗯,先弄清楚狀況再作決定。」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靖平如此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