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漸暖,此時正值農人插秧播種的時節,一排排整齊劃一的秧苗,遠遠望去像是一塊塊綠色毯子,鋪在黑褐色的田地上,偶爾幾隻凌空飛起的白鷺鷥,像是調皮的精靈,正在為春天這名美麗的織錦娘穿針引線。
在春色爛漫的綠光中,一行引人注目的遠客正驅車快行,為首的是名身著白衣的年輕人,他從容不迫的駕馭著胯下的愛馬——迎風,馬的脖子上裝飾著由五彩絲線編成的花繩,繩上繫著的銀鈴正輕快的叮噹作響,而在白馬後頭不遠處有輛馬車,正奮力的跟上前面快速奔馳的白馬。
馬車中有一名小男孩,他曲膝坐著,只手撐著那張粉嫩細緻得讓人想咬一口的臉龐。沉浸在美好夢境中的他,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原本深鎖的兩道英眉,此刻也似舒展開來的嫩芽。
雖然馬車搖搖晃晃的,卻絲毫不影響到他纖秀優雅的姿態,雖然這是長年來男扮女裝所遺留下的習性,但恢復男童裝扮後,看來卻比同齡孩重多了一份雍容的氣息。
「二少爺,過了這片樹林,再往前三里就是東年鎮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下?」老管家朝著騎在前方的白衣年輕人大聲喊道。
震平隨即拉扯韁繩,讓迎風放慢速度。
「也好,我們就在樹林裡歇息一會兒吧。」
因為老管家的大喊聲,由夢中驚醒的耀平打了個阿欠,「太好了,我坐在車裡可無聊得緊呢!」
第一次出遠門的耀平,起初還覺得樣樣事物都新鮮有趣,一路上纏著老管家和阿福問東問西,但出了金陵城後,四周景致越來越單調,人煙也越來越稀少,除了偶爾經過的幾個小城鎮外,一路行來儘是阡陌相連的農田,相似的景致讓連日來睡眠不足的他忍不住打起呵欠。
「才過三、四天你就抱怨無聊啦!」擦擦額上的汗,震平帥氣的翻身下馬。
「這次的行程真的很緊湊,以前收租都是邊走邊玩,有時甚至會繞道蘇州、杭州,除了瞧瞧分店的情況外,也會順道採買一些較少見的食材。」想到西湖醋魚、東坡肉、龍井蝦仁等杭州名菜,阿福就忍不住口水直流。
往常和二少爺出門總是有好吃好玩的,不像這回為了趕路,幾乎天才剛亮,他們就已經上路,用餐時也是啃兒口乾糧,喝喝水就算打發一餐了,這次回去根本沒法和其他人炫耀吃了什麼美食。
沮喪的阿福咕噥了一句:「這趟出來真的是太趕了!」
「是啊,為了早點收完租,我們一路上快馬加鞭,我這把老骨頭快要吃不消步!」老管家山捶著肩膀說,「自從二少奶奶懷了身孕後,二少爺幾乎寸步不離的守在二少奶奶身邊,這回實在是因為家裡人手不夠,這個工作又非二少爺不可,也怪不得二少爺會急著想早點回去。」
原本預計十天的路程,因為震平想早些回金陵的緣故,所以縮減為七天,因此他們一行人趕路趕得灰頭土臉。
「耀平,對不起,這次沒有時間帶你好好逛逛,下次若還有機會,二哥一定會帶你慢慢遊山玩水。」震平語帶歉意的對著一臉無聊的弟弟說,「例如杭州就是個很不錯的地方,不僅風光明媚,名山古剎俊逸靈秀,比起咱們金陵的鍾山龍蟠、石頭虎踞之城毫不遜色。當初我和你二嫂就是在那兒認識的。」
「沒關係的,二哥,這次是我央求爹讓我隨你同來的。」說完,耀平逕自跳下馬車。
「不過你也該出來散散心。娘也真是的,你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她還老愛把你當成女娃娃來打扮。」雖然是自己親娘,震平還是忍不住嘀咕兩句。
「沒生女兒是娘心裡的遺憾,這都要怪我,所以我一點也不怨娘。」耀平邊說邊撿起小石塊在樹林旁的小水塘玩起打水漂。
一下、兩下、三下,他在心裡默數石塊在水面上跳動的次數。
「這怎麼能怪你呢?」震平不忍心見他自責,連忙開口安慰,但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二哥,嫂嫂懷孕你一定很高興吧!」耀平明白他的心思,連忙轉移話題。
「是啊,你二嫂剛嫁進我們家時,還不是很適應,常常吵著要回娘家,但自從懷孕後,她的心思便轉移到小寶寶身上。」提起寶貝愛妻,震平不禁精神一震。
「希望二嫂能生個女娃娃。」耀平帶著一份期待的說。
「還是先生男娃比較好。」阿福插嘴道。
「男娃女娃都一樣,手心手臂都是肉。」震平先糾正阿福的說法,然後看向打著水漂的弟弟,語重心長的說:「耀平,二哥知道你是個體貼的孩子,但有些事卻是無法改變的。」
這幾天下來,耀平似乎開朗許多,和在家中別彆扭扭的神態相比,看起來自在、快樂多了。
「我知道,但看娘那麼開心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說我討厭那種裝扮,時間一久也就越難說明白,所以戲只好繼續演下去。」難得吐露真心話的耀平,臉上神情有一絲早熟的世故。看著水面泛起的波紋,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身影,他忍不住暗自歎口氣,再這樣下去,他都要認不得自己真正的樣子了。
「其實小少爺穿女裝也滿好看的呀!」向來搞不清楚狀況的阿福搔搔腦袋說。
對於他的話,兩兄弟全充耳不聞。
「耀平,你放心,這趟回去後,我會找個機會和娘溝通的。」震平保證道。
「二哥,昨天晚上我作了個夢。」耀平再次轉移話題。
「是嗎?什麼樣的夢?」震平隨口應道,在心中暗自盤算該如何向娘親提起這件事。
「我夢見一個好可愛的小女娃,不但對著我笑,還張開手要我抱她呢!」他露出滿足的笑容,甜甜地笑著。
「是啊!如果是女孩,希望她長得像琬兒,如果是男孩的話……像我也是不錯啦!」想到未來的孩子而一臉傻笑的震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回答是牛頭不對馬嘴。
「是啊!假如是女孩,一定會像二嫂一樣美麗聰慧,若是個男孩,他一定會像二哥一樣英俊瀟灑的。」耀平隨口回應志得意滿的震平。
我覺得她就是我未來的新娘。耀平在心中對自己說。
「你也這樣認為嗎?呵呵呵……」
兄弟倆對著小池塘各笑各的.站在一旁看得一頭露水的阿福不明白的搔搔腦袋。
主僕四人才離開樹林不久,一大片烏雲悄悄地由西邊山頭飄來,四周隨即暗了下來。
「二少爺,好像快要下雨了。」老管家注意到天色有些不對勁,連忙建議道:「我記得前頭就是東年鎮所屬的養生堂,咱們趕到那兒避避雨可好?」
震平抬頭看看天色,點點頭,「好吧。」雖然不希望行程被延誤,但若是因淋雨而染上風寒,反而會更麻煩。
他們向前行沒多久,便看見一棟屋子,規模比一般人家的屋子來得寬敞,但是牆壁粉刷看來卻像老太婆上粉,怎麼也擦不均勻般,灰不灰、白不白的,幾扇紙糊窗緊緊關閉著,瞧不出屋裡的情景而屋頂雖是流行一時的硬山式造形,但上面的灰瓦卻是東少一塊西缺一片,顯現出年久失修的窘境,一旁的竹籬笆內養著幾隻母雞,一群瞅瞅亂叫的小雞,為雜草叢生的庭院添上一股生氣。在入門處有一方歪斜的匾額,上面字跡潦草地寫著「養生堂」三個字。
「養生堂?」耀平對這個名詞感到好奇,轉頭問著老管家:「這是什麼地方啊?」
「待會進去你就知道了。」老管家並未直接解答他的疑惑,擔心道:『小少爺,你快進到馬車裡,下雨了,要是淋了雨染上風寒可就不好了。」
「喔,好嘛。」未得到答案的耀平心有不甘的坐進馬車裡去避雨。
「阿福,去看看有沒有人在,問問主人能否讓我們避雨。」
「是,二少爺。」阿福跳下馬車,快步跑到門前,拉開嗓門大喊道:「有人在家嗎?裡頭有人在嗎?」
沒聽見回音,阿福用力拍著兩扇看起來不怎麼牢固的木門,揚高嗓門繼續叫道:「裡頭的大叔、大嬸,請您開個門,借咱們避個雨,行嗎?」
過了一會兒,門內傳來一陣模糊的聲音,「別急,別急,老身這就來了。」
開門的是一位年約四十的婦人,她看了站在門外的四人後,立刻道:「你們快進來吧,雨越下越大了。」
進到屋子裡,震平對她作了個報,「謝謝這位大娘,等雨停後,我們馬上上路,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這是哪的話,出門在外難免有不便之處,況且不過是躲場雨裡了。只不過這兒人多了些,若是吵到你們,可得多多包涵。」
「你客氣了。」
「那麼你們就在這兒稍坐,等雨停吧。」
「你忙。」震平再次向她作個揖。
「二哥,那位大娘說這兒人多,但除了她以外,怎麼沒看到其他人呢?」耀平邊說邊環顧四周。
正廳的擺設與一般人家並無二致,幾張椅子,桌上擱著一盆綠意盎然的蘭草,牆上掛著幾幅字畫,雖然佈置簡陋,倒也十分雅靜,只是隱約傳出孩童的嬉鬧聲。
「老管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這裡要叫養生堂。」耀平想起先前沒有獲得解答的疑問。
但老管家卻佯裝沒聽見,逞自用手巾擦拭著被雨淋濕的臉和手。其實他並無意賣關子,只是在二少爺尚未開口前,他不便自作主張的告訴小少爺什麼。
「由字面解釋,養就是養育、撫育,生就是生命、生機,所以這裡應該是養育生命的地方,這有什麼難的。」阿福自作聰明的回答。
「真的是這樣嗎?」
半信半疑的耀平,認為此處的功能,不像阿福說得那麼簡單,只是他也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正在疑惑時,由布簾子後頭走出一個穿粗布裙,年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手上捧著茶盤,為四人奉茶。
「敝姓郭,請問這位小姑娘,方管事在嗎?」可否勞你通報一聲。」接過熱茶後,震平說道。
「回郭爺的話,我爹在後頭,我這就去請他來。」小姑娘恭敬的回答。
「有勞姑娘。」
小姑娘朝他欠欠身,隨即轉身離去。
「二哥,你和這兒的管事認識?」
「沒錯,那時也是和今天相似的情況,原本好好的天氣突然下起傾盆大雨。」
「那二哥應該知道這兒是做什麼羅?」
震平瞧了他一眼,喝了口熱茶才道:「有什麼想知道的事,等我和方管事談過後,你再自己問他好了。他是個不錯的老好人,有什麼疑問你就盡量問吧。」他深知弟弟的脾氣,知道若沒問個水落石出,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屆時肯定會纏得大家頭疼,所以他決定讓這兒的主人滿足他的好奇心,省得他還要費心解釋。
這時,一名四十多歲,留著落腮鬍,乍看之下像是綠林莽漢的大漢,大搖大擺的走進正廳。
「呵呵!郭二爺,真是稀客呀。我聽完我家小丫頭的描述,就猜是你,急忙出來一看,果真是郭二爺。」
「方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震平起身與這位壯碩的中年男子寒暄回禮。
「還是老樣子,這些小娃兒整日吵得我頭疼啊。」方管事看來一派樂天,雖然蓄著野人般凌亂的鬍子,但是仔細聽他說話,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面惡心善的好人。
「幸好年前我續絃,娶了個能幹的妻子,她帶孩子可真有一手,不管哭得多厲害的孩子,一抱到她手上,包管三兩下就服服帖帖。雖說娶個妻子還附贈個小拖油瓶,開頭覺得有些尷尬麻煩,但這丫頭卻聰明靈巧,很得人疼愛。」
「原來適才來應門的那位是大嫂,小弟真是失敬。方兄,你真是好福氣,人說娶妻娶賢,我看果真不錯。」看著他洋洋得意的表情,震平接著說:「我才正在納悶,方兄的前妻並未留下一兒半女,怎麼這會兒忽然蹦出個這麼大的女兒,原來是繼女,看她應對得宜,方兄調教有方啊。」
「哪兒的話,和城裡的閨女相比,可是差遠的。不過這丫頭倒也受教,加上心靈手巧,教過一次的活兒馬上就牢記在心,她娘少不了她這個好幫手。」
「其實女孩子比男孩子更貼心,只是當今重男輕女的觀念太過嚴重了。」震平感歎道。
「是啊,要不是這樣偏差的觀念作祟,我們這養生堂根本就不會存在。」方管事長歎口氣。能被送到這兒的還算是運氣好,若是運氣差些的,剛生下來就被丟棄,或是溺死在水缸裡的大有人在。
「最近堂裡的情況還好吧?」
「還不是老樣子,這養生堂雖然是朝廷所設,但經費畢竟有限,來這兒幫忙的幾個老媽子,幾乎都是義務性質,就靠一些好心的老爺夫人捐些錢,日子倒也過得去。」方管事據實回答。
震平隨即從懷中掏出十銀兩子放在桌上,「這些銀兩雖然不多,但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方兄一定要收下。」
方管事急忙擺擺手,「郭二爺,你這是作啥?我和你說這些,並不是貪圖你的捐錢,你快收起來吧。」
「方兄,請你不要和小弟見外,今日湊巧在府上避雨也算是有緣,這些銀兩就當作小弟為家中的爹娘添些功德,請你一定要收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原先尚猶豫的方管事聽了震平的話後,便收下了銀兩。他忖度這些銀兩可以買些布讓他妻子為這些可憐的孩子裁些新衣裳,或是買些好東西讓大家補補身子。
「對了,這位小兄弟倒是第一次見面。」方管事端詳著氣質不同於一般同齡男孩的耀平。
「這位是我小弟,叫耀平。他對你這兒很好奇。」震平轉頭看著弟弟,笑著說:「你對這兒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方兄會一一回答你的。」
方管事點點頭,「是啊,小兄弟別喜氣,有什麼問題你就儘管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多謝方大叔。方才聽大叔和二哥提到孩子的事,這些孩子是為了什麼緣故,才會被人送到這兒來呢?」聰明的耀平已經猜測出這裡應是棄兒收容所。
「天下有哪個父母希望和骨肉分離呢?會把孩子送到這兒來,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方管事看了看年幼的耀平,心想該如何將殘忍的世態,告訴一個銜著金湯匙出生,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除了家境貧困養不起孩子外,另一個原因就是……這些孩子都是女孩。」
「女孩?女孩不是很好嗎?」想到娘親一直期望生個女兒的心情,耀平對於此點無法理解。
「在一般人的觀念裡,認為女兒既無法傳宗接代,又無法幫忙種田幹活,生下來只是多張嘴吃飯,到頭來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還要賠上一份嫁妝,這對貧苦人家而言是很大的負擔。」方管事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從小生活優握的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其實,能送到這兒來的都算是幸運的,有些剛出生的女嬰,甚至連娘親的第一口奶都還沒吸到,就被丟棄在水缸中溺死,這種風俗在民間被稱作『洗兒』。」說到這裡,方管事忍不住歎了口氣。
「洗兒?」
「是啊,雖然這種慘無人道的行為被朝廷禁止,但畢竟抓不勝抓,防不勝防,朝廷只好設立養生堂,專門收容父母不要的孩子,讓她們有長大的機會。」
「原來這兒的孩子都是苦命人家的女孩啊!」耀平低下頭自言自語。一樣的生命,卻因為性別而受到不同的待遇,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事。想到自己出生在富貴人家,或許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
「雖然能力有限,但只要能幫助這些孩子,我方某在所不辭的。」想到喜愛小孩的亡妻,還來不及生下一兒半女,就染上惡疾而過世,他就不由得多替她疼惜這些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希望借此撫慰亡妻的在天之靈。
「我可以去看看那些孩子嗎?」
方管事點點頭,「當然可以。」
看來這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孩子,讓他多瞭解一些自己世界以外的事,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
他們沉默的跟在方管事身後步出正廳,穿過一個方形的迴廊,迴廊的盡頭,是一間充滿孩童啼哭聲、喧鬧聲的大房間。
房間內有兩個來幫忙的老媽子,加上方大嬸和適才倒茶的那位小姑娘,一共只有四個人手,但是房間內卻擠滿了二、三十個不同年齡的小女童。
或許是雨天的關係,窗戶緊緊關閉著,但是因為過於擁擠,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異味,乳臭味、汗水味、便溺味,喧鬧聲、吆喝聲、哭喊聲,密密實實的交織成一張密網,朝四人席捲而來。
「這兒人手不足,地方也不夠寬敞,所以味道稍嫌難聞了點。」方管事語帶歉意地向他們解釋。
「芸娘,這幾位客人想看看這兒,應該不要緊吧?」方管事問著妻子。
「你帶他們隨處看看,我現在正忙著。」方大娘正一手一個,忙著哄一對哇哇大哭的嬰兒。
耀平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小孩聚在一堂,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大木床,床上排列著十一二個襁褓中的女嬰,有些睡得很安詳,有些卻哭紅了小臉蛋,一旁幾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正扮著鬼臉,試圖哄著正在哭泣的嬰孩。
在地上學爬的、學走路的、學說話的也有好幾個,有些年齡較大的會幫忙照顧較小的,但有些小小年紀已學會欺負比她弱小的孩童。
耀平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作的夢,或許「她」會在這裡呢。心念一動,他立刻在房間內尋找著。
有些孩童看到陌生人非但不怕生,反而一擁而上。或許是自幼缺乏關愛的緣故,這些孩子的臉上閃爍著一種不安與渴望揉合的複雜神情;既渴望一個溫暖的擁抱,又明白這種短暫的溫暖無法為她們長久停留。
耀平走向放置著嬰孩的大床,他一個一個仔細的瞧著。看著這些嗷嗷待哺的嬰孩,他真是不明白,為何會有父母狠心地將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丟到這裡。
直到最後一個嬰兒他都仔細瞧過後,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他臉上失望的表情引起方大娘的注意。
「你在找什麼人嗎?」她一臉慈樣的問道。
「我在找一個小女嬰。」耀平不死心的再次從頭找起。
「是你的妹妹嗎?」不明究竟的她笑著,「或許大娘可以幫你的忙。」
「這……」耀平猶豫著該不該將夢境告訴眼前這個好心的大娘。
「我要找的是早上夢見的一個女嬰,她裹著一條淡紅色的花布巾,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笑起來很可愛。」這樣的描述,這位大娘聽得懂嗎?耀平有些懷疑。
「她並不是我妹妹,而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初次對陌生人吐露心事的耀平,顯得有些靦腆,本來還想補充一些細節,卻被一旁震平問的問題吸引了注意力。
「方兄,這些小女嬰長大後都被送到哪兒去呢?」
「雖然我也想把她們撫養長大,但實在是礙於經費有限,所以堂內很少有超過十歲的女童。而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出路也不多,除了淪落風塵,就只有為人奴婢了。但把清白女子推入火坑這檔齷齪事,我老方可是幹不出來的。」想到有些賣良為娼的養生堂管事,他就氣得一肚子火。「所以這兒的女孩,多數是被送人有錢人家家裡當丫環,除了不愁吃喝外,至少這是正當的工作。」
「原來如此。」震平沉吟了一會兒,「不如這樣吧,倘若以後有需要的地方,你別和我客氣,只消派人送信到金陵,能幫上忙的我一定二話不說。若是府中缺丫頭婢女,我也一定優先考慮貴堂的人。」
「郭二爺,這真是太感謝你了。有你的一句話,方某就可以放心了。」方管事向震平拱手作揖,一臉的欣喜。
※※※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停,由開啟的窗戶,吹入一陣舒涼的風,一掃房中的悶熱。迴廊上的欄杆停著幾隻吱吱喳喳的麻雀,因為下雨被悶在房中的女童們,高興的衝到院子裡玩耍。
「方管事,雨停了,我們也該告辭了。」震平轉頭叫著弟弟:「耀平,你好了嗎?」不曉得這孩子在裡頭磨蹭什麼。
還是沒有,不論看了幾回還是沒有他要找的女嬰。他可不能讓他的小娘子墮入風塵或是為奴為婢啊!聽到剛才方管事的話,耀平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耀平。」震平的聲音再度傳來。
「小少爺,咱們該走了。」老管家盡責的催促著他。
「小弟弟,或許你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兒吧。」看著滿頭大汗的耀平,方大娘笑著說:「如果有緣,你們會相遇的。」
耀平難掩心裡的失望,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出房門,天邊的彩虹好似同意方大娘的話般,露出淺淺的笑容。
該死的大雨,早上出門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下這麼大,真是倒楣,應該看看黃歷再出門的。不過,說不定是這討人厭的小女娃害的。阿水嬸在心裡忿忿的咒罵著。
「要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淋得渾身濕透,你居然還睡得這麼舒服,真是氣死我了!」像是要洩恨一樣,阿水嬸用力掐著女嬰雪白的大腿。
原本睡得香甜的小女嬰,因為這一格而哇哇大哭。
「哼!你還好意思哭,該哭的應該是我,我真是倒楣啊!」阿水嬸越想越生氣,忍不住又用力掐了她幾下。
「等我把你送到養生堂,就算你哭啞了嗓門也不會有人理你的除去你這個小禍害,咱家的阿花就可以順順利利的嫁給你爹,呵呵呵……」阿水嬸忍不住大聲笑著。
「你在做什麼?」
忽然聽到這聲大吼的阿水嬸,嚇得差點抱不牢手上啼哭的小女娃。
「居然這樣欺負一個嬰兒,你這婆娘好惡毒的心腸!」最看不慣有人對娃娃動手動腳的方管事,一個箭步衝到阿水嬸面前破口大罵。
以為沒有人瞧見她舉動的阿水嬸,嚇得連忙狡辯道:「冤枉啊,我聽這娃兒一路哭個不停,心想她會不會是發燒,所以——」
「還想狡辯!」把她的舉動也瞧得一清二楚的震平大聲怒斥。
「我……」怎麼這麼倒楣啊!今天肯定不宜出門,不然怎麼會犯上這群看來不好惹的大人物。
「這娃兒是你的嗎?」看到包裹嬰兒的布巾,耀平眼睛一亮。
「這位小爺,這女娃不是我的。」阿水嬸抖著嗓子回答,在心裡猜測這群人的來歷。
方管事一把抱過在阿水嬸懷中啼哭不休的小女娃,怒目瞪著她,「哼!我瞧你這副粗蠢的模樣,也不可能生出這樣水嫩欲滴的女娃兒。」
「這孩子生來命苦,她親娘因為生她難產而死,她爹傷心之餘說要『洗兒』,我是同情這無辜的小生命啊,想說送來鎮外的養生堂,好歹她還有一條生路啊!」阿水嬸扭曲事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難產?那不是和他娘親生他時一樣嗎?耀平心中一動,霎時對這女嬰生出憐惜之情。
「方大叔,我可以抱抱她嗎?」這名女嬰包著一塊淡紅色的花布巾,有可能是她嗎?耀平感覺一顆心像打鼓似的咚咚作響。
「小心點,可別摔下來喔。」方管事細心的交代著。
說也奇怪,原本哭泣不休的小女娃,一交到耀平手上,馬上就停止哭泣,非但如此,她還咕咕咯咯的笑起來。雖然才出生三天,但皮膚卻不似一般嬰孩紅通通、皺巴巴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的看著耀平,笑得開心極了。
「咦,這娃兒和你有緣呢!」方管事驚訝的說。
「終於找到你了!」耀平開心道。
「耀平,你說『終於找到你了』是什麼意思?」震平不解的問道。
「二哥,她就是早上我和你提到的小娃娃啊!」只顧逗著娃娃開心的耀平頭也不抬的回答。
「什麼小娃娃?」震平早就將早上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聽他這麼說更是大惑不解。
「我不是和你說我夢見一個小娃娃嗎?就是她啊!她真的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呢!」
「什麼?我們說的不是琬兒肚裡的小孩嗎?」
「二哥,那是你自己說的,我說的可不是那回事。」耀平搖著頭更正。
「小少爺,這未免太神奇了!不過是個夢……況且,你怎麼能肯定這個小娃娃就是你夢見的那一個呢?」阿福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
「是真的!」說話的人是方大娘。「剛才在屋裡,這位小弟弟就和我說過這件事了。原先我也以為是小孩子隨口說說的玩笑話,沒有當真,但現在看到這女娃兒,我才相信剛剛他所言不假。」
聽了方大娘的話後,一向多嘴的阿福只好閉上嘴巴。
「謝謝你,方大娘。」耀平感激的說。
「別客氣,終於找到你要找的人了!」方大娘彎下腰端詳著耀平懷中的小人兒。
「嗯。」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小少爺。」阿福不明白小主人有何打算。
「我要帶她回府!」耀平語氣堅定的說。
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要找的人,怎麼可以讓她留在這個簡陋的地方呢?耀平下定決心,這次無論誰反對,他都要好好保護懷中的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