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將,你回來了。」
端木愷有些詫異,又難掩驚喜的說:「茉舞,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飛霜伸手接過他脫下的披肩,笑臉盈盈道:「想等你回來,看看你想要吃點什麼,好為你去做。」
這會兒都已近子時,端木愷不禁有些歉疚的說:「我不餓,剛剛才在周府吃了一碗麵。」
「是小喬夫人做的?」
「你想公瑾捨得嗎?」端木愷偕她往內室走,並挺有默契的由她為自己換上寬鬆的家居服,這是飛霜自鄱陽一路跟來,已習慣為他做的事,手勢自然而純熟。
「他們的鶼鰈情深,可是遠近馳名的。」
「小喬夫人真如傳言所說的那麼美?」將他換下的衣服掛好,飛霜隨口問道。
「對我來說,她如同二嫂,怎好議評?」「她是二嫂?」飛霜十分好奇。「那大嫂是誰?」「自然是她的姊姊。」
「孫策的妻子,大喬夫人,對不?」見端木愷點頭,她隨即遞上熱布巾說:「大家都說大喬秀麗,小喬柔美,可是如此?」端木愷笑道:「而你則兩者兼具。」
他突如其來的稱讚,引得她心頭一陣蕩漾,可是含羞往他看去,想確定此話的真實性,卻見他已用熱布巾覆蓋住了臉,是巧合?或是刻意的迴避?跟在端木愷身邊,做照顧他生活起居的侍女,是在飛霜未曾想過、不曾要求,兩端木愷則不曾反對亦不曾正式答應的情況下,自然而然造就的一種形態。
對於原本一心想要刺探「敵情」的飛霜來說,這種安排自是再理想不過,可是一個多月下來,見過到吳侯撥給端木愷暫住的房舍來的將東諸將以後,飛霜即使再怎麼不願意,也無法不承認自己的心情,乃至於看法,幾乎日日夜夜,都在迅速轉變當中。
怎麼變?自然是朝向欣賞江東英雄的方向變,而為什麼變?可就是一個比較耐人尋味,亦比較難以回答的問題了。
「中郎將就是喜歡取笑我。」最後她只好也輕描淡寫的帶過。
「咦?」端木愷把布巾遞還給她說:「這可是天大的讚美耶,只有你這蠻子會想到別地方去。」
只有在輕鬆的氣氛中,端木愷才會用這個獨創的外號叫她,飛霜雖然為他大好的心情歡喜,卻也難抑心底的那一絲落寞,這端木愷終究只視自己為一個可以嘲謔談笑的「下人」而已吧。
或許自己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但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對他有遇救命之恩的下人,最終的結果依然不變。
然而自己為什麼又要因而感到失望呢?他們的關係本應如此。
是嗎?真是如此?若要論及關係,他們最初結的,可是承諾永世不分不離的夫——。
「茉舞。」端木愷突如其來的一笑,打斷了她正苦於無處安放的紊亂心事。
「中郎將有事吩咐?」
「在說事情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拜託你一件事?那就是以後在獨處時,請你別再口口聲聲的中郎將,你不嫌囉唆,我都累了。」
「不叫中郎將,要叫什麼?」
「你以前對我生氣時,怎麼罵,現在就怎麼叫。」
「原來你這麼會記恨。」飛霜挪揄道。
「這叫做記性好,不叫記恨,懂不懂?」不懂。飛霜在心底說:我不懂,不但不懂,對於我用過的稱呼,你為何會念念不忘,更不懂自己為何不敢出口相詢。
於是表面上,只得悶聲應道:「懂。」
「好,那我問你,曹賊在今年初曾於鄴縣建廣大的『玄武池』,做為訓練水軍之用,這事你可曾聽聞?」「聽過。」
端木愷忿忿不平的說:「哼。連你都曉得,可見曹賊真有併吞我將東六郡之狼心,還說什麼『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自己身為夏侯家族一員,會不曉得曹操的計劃才怪,倒是他說的那句話……。
「寒衣,所謂的『將軍』,指的是吳侯吧?」「嗯,在繼承其兄的基業不久後,曹賊便曾上表給天子,拜仲謀為『討虜將軍』;封也由他封,打也由他打,曹賊真以為我們江東無人?」「江東怎會無人?」飛霜連忙順著他的話勢往下講:「昔時袁術見孫策年少有為,便曾對人說:『假使我的兒子能夠像孫郎這樣,我死也沒有遺恨了。』近日曹操亦曾感歎道:「生子當如孫仲謀,劉表的兒子比起他來,不過像豬狗而已。』」
「曹賊真的如此說過?」
飛霜暗叫:不妙,我怎麼把丞相私下感歎時對我們說的話,搬出來說給他聽?不過她畢竟是訓練有素的細作,立刻跟著瞪大眼睛說:「怎麼曹操稱讚吳侯的話,你們竟然一無所悉?噢,我曉得了,講對方好話,不免有滅自己威風的感覺,自然只在曹營中流傳而已。」
「或許是建安七年吃的那次閉門羹,讓曹賊見識到吳候的氣魄,至今猶印象深刻吧。」
飛霜見可以轉移話題,連忙問道:「好像是個好聽的故事呢,你可不可以講給我聽?」「現在聽來像故事,當初可是再氣人不過的威脅。」端木愷啜了口飛霜為他準備的人參茶,再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往下解說道:「建安七年,曹賊曾向吳侯要求遣送一個兒子到許縣去充當『任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她當然知道,可是礙於捏造的背景,卻也當然必須裝作不知道,遂立刻搖了搖頭。
「任子,就是人質,是曹賊用來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這些人在派了兒子去許縣當了人質以後,便不敢造反,因為一旦造反,曹賊便會殺掉他們的兒子。」
「結果呢?」飛霜發現自己竟聽得緊張起來。
「就像此次一樣,吳侯立刻徵詢張昭等人的意見,他們全部猶豫不決,因為彼時曹賊已經打垮了袁紹,暫時沒有後顧之憂了。」
「後來說服吳侯的是你吧。」飛霜確定自己的猜測絕對沒錯。
但端木愷卻呵呵笑道:「你太高估我了,能夠說服他的,一向只有公瑾;吳侯想了又想,終於帶了公瑾去見母親,於是他便在吳太夫人的面前,向吳侯陳述意見,說絕對不可以送任子去。」
「中護軍真是一言九鼎,光憑一句話,便說服了吳侯。」
「才不是,」端木愷起身回憶道:「我記得當時他是這麼說的:『現在將軍繼承父兄的基業,兼有六郡之眾,兵精糧多,將士用命,鑄山為銅,煮海為鹽,境內富饒,人不思亂,怎麼能送人質呢?一送人質,就要聽命於曹操,而將軍所能得到的報酬,不過是一顆侯爺的印,與十幾個衛兵和隨從,外帶幾輛車、幾匹馬而已,哪能與南面稱孤相比,倒不如韜勇抗威,以待天命。』想當年楚國不過擁有一百里之地,尚且能抗衡周室,傳國九百多年,吳侯已經有了東南半壁的江山,還怕什麼?」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如今聽來依然鏗鏘有力,飛霜面帶瞭然的笑容說:「寒衣,成功遊說吳候的,果然不只中護軍一人。」
但回頭一笑的端木愷,卻依然不作正面回答。「你想,我們可還能聯手再說服吳侯一次?」「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頓起恐慌,不。如果孫權當真決定要抗拒曹軍,那她和端木愷豈不就得正面為敵了?端木愷卻將她的驚惶當成了一般的恐懼,隨即搖了搖頭說:「沒事,沒事,你不必擔心,就算真起戰爭,我也會——」會怎麼樣?驀然與茉舞那雙晶瑩美眸相對的端木愷,忽然無法將話給說完。
他是從不輕許任何承諾的,但此刻的心情卻迥異於以往,以前是因為自己不相信承諾,所以才會從來不許,但在面對茉舞的這一刻,卻是因為怕終會毀諾,才會將分明已到嘴邊的話,給硬生生的打住。
何以如此?
因為他變了?他一向是個沒有什麼定性的人,變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究竟為什麼而變?因為眼前這個可人的女子?這個仍似問題的答案,令他心頭猛然為之一震,可能嗎?會嗎?真的嗎?「寒衣,你累了,早點休息,明晨若想要沐浴,我自會差小廝為你準備。」
「嗯。」低低應了這麼一聲以後,他就沒有再多說什麼,只用那雙閃爍著金色的著名眼眸,目送她窈窕的身影離去。
「茉舞見過中護軍夫人。」一瞥見有人自內室轉出來,飛霜立即屈膝道。
「茉舞姑娘,快快請起。」她不但如此說道,還迅速用雙手扶持。
飛霜抬頭一看,忍不住開口說道:「小喬夫人,你……好美。」
小喬溫柔的笑了。「人家說當一個女人肯稱讚另一個女人美時,那她就真的是一位美女了,謝謝你。」
她的落落大方,更顯出自己的笨拙遲鈍,飛霜不禁自嘲說:「瞧我,這種話你一定從小聽到大,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吧,我真是了無新意。」
小喬臉上的笑意加深。「可是出自美人之口,這可是頭一回呢。」
「夫人。」飛霜訝異至極。
「怎麼?你不知道自己長得明眸皓齒、艷麗異常嗎?尤其是肌膚欺霜賽雪,光看你這雙手就曉得。」小喬親切的牽著她坐下來。「我還聽人家說呀,那種從來不覺得自己美的女人,其實最美了。」
自進周府後,就一直如沐春風的飛霜,突感眼眶一熱,卻說了句恍惚不相干的話來。「我終於知道為何中護軍每回提及柴桑,便都會笑得那麼暢快,更添三分風-了。」
小喬一聽到丈夫名虢,面龐立時更加亮麗,嘴裡卻仍嗔道:「在公瑾眼中,我豈止難與功業相比,恐怕也比不上他三個如珠如寶的孩子呢。」
「我聽寒衣說你們育有三子一女。」
小喬點了頭之後,說的卻是另一件事。「都肯以名字互稱了,還有什麼氣好嘔呢?」飛霜只是漲紅了臉望向她。
「你是關心寒衣一夜未歸,才找上門來的吧。」
「其實我早就想過來拜見夫人了,卻恐身份懸殊,有礙於……」小喬立刻插嘴道:「你如此客氣,就不曾想過你若再不來,我便會過去嗎?屆時你又將如何自處?」「唉呀。夫人,那我可真是會無地自容了。」
小喬見她誠惶誠恐的模樣,立時又疼惜、又好玩的說:「逗你的啦,不過找個時間,我還真想宴請你與寒衣。」
「請我和……他?」
「是啊,以答謝你對公瑾從鄱陽到柴桑這一路來,在飲食方面的照顧。」
「那……都是些日常小菜,隨意做做的,難得中護軍不嫌棄,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你哪裡曉得公瑾最想念的,便是這種日常小菜啊。」
聽出她話中的款款深情,飛霜忍不住衝口而出問道:「夫人,為什麼你不隨中護軍駐外呢?」「你以為我不想?我自與公瑾結締,日日都恍在雲端,恩愛逾恆,雖然匆匆已過十年,但他待我,仍一如成親之初,我何嘗不希望時時都能跟在他的身旁,得以噓寒問暖。」
「夫人,是茉舞不好,茉舞不該唐突的問你……」「不,」小喬打斷她說:「我並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不妥,亦從未後悔因嫁予周郎,而無法過著與夫婿日夜廝守的日子;你想,如果連我姊姊都不曾悔恨過,我又有什麼好埋怨的?」「啊,大喬夫人。」莫非紅顏真的薄命?想當初二喬初嫁時,是何等的令人稱羨?誰會想到孫策早逝至此,婚後才兩年,他便撒手人寰,留下擁有傾國絕色之姿的嬌妻,與一名稚兒。
「姊姊常說,能伴孫郎兩年,已勝過與凡人為侶約二十年。」
驀然在飛霜心中浮現的,竟是端木愷昨夜拂袖而去的面容,可是飛霜卻覺得她完全可以體會小喬所轉述的大喬心聲。「我相信。」
「有人說那是她不得不唱的高調呢。」
「那只是因為他們都未曾得到過神仙般的眷侶。」
小喬的笑容燦爛,彷彿陽光似的照亮一室。「所以囉,得英雄為伴,是要辛苦一些的,可是你若問我想不想要改配他人,我卻會搖頭到底,更何況我平日有循兒他們相伴,所以若要認真論起來,公瑾得想念四人,而我只需全心思君,你說誰辛苦了些?」她的巧妙比喻,終於逗笑了飛霜,再想想和當今三位欲爭雄天下的人比起來,吳侯妻妾無數,劉豫州老是在戰亂中弄丟妻子,而丞相的風流史則是更不必細提,那小喬所承受來自周瑜的專情,委實是幸福得大多、太多。
「好啦,會笑就行了,還生不生寒衣的氣?」飛霜立刻噘豈嘴來說:「他不生我的氣,已屬萬幸,我何德何能,敢生他中郎將的氣?」小喬忍不住笑出聲來。「瞧你分明又擔心、又生氣,還什麼都不肯承認,其是小女兒心態。」
「夫——人——」她頓覺雙頰火紅,遂拖長了聲音叫。
「喊我姊姊吧,寒衣不就像公瑾與我的弟弟嗎?」小喬搖頭笑言:「這麼會撒嬌,怎麼不去跟寒衣撒,偏要氣得他半夜還猛討酒喝呢?」飛霜一聽可急了,立刻半起身問道:「他來討酒喝?那有沒有喝醉?他……」小喬冷眼旁觀,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以前總嫌寒衣太過率性,除了打仗之外,其餘均不用真心,而他的回答也例必是:「誰教我周圍均無一人能如二嫂令公瑾那樣的讓我動心。」
如今呢?這個叫做茉舞的姑娘是否能成為第一個「破冰之人」,衝破寒衣心內築起多年的高聳冰牆?且不論她能不能,眼前看她便已率先將自己輸給了寒衣,這樣……好嗎?記得公瑾去年送寒衣至錢唐折回後,曾告訴自己——「茉舞,你要到哪裡去?」飛霜被她一問,不禁茫然回應:「我……」接著已泫然欲泣,「姊姊,讓你見笑了。」
小喬搖了搖頭,起身拉過她的手來說:「該被笑的,是寒衣那根硬木頭,他一早便和公瑾出門點兵去了。」
飛霜霎時慘白了一張臉。「他們……你們真的想以卵擊石?」「看來昨夜寒衣酒後吐的全是真言,你們昨夜確是為我江東六郡該降或該戰,起了劇烈衝突。」
飛霜只是咬住下唇,沒有出聲。
時序進入十月,在長江以北的荊州屬地,已幾乎全落入曹操手裡,他不但得到了這樣廣大的地盤,還接收了七、八萬的戰鬥兵力,尤其是曹操以前所沒有的水軍,所謂的艨艟戰艦,便有千餘艘之多。
所以現在非但退到江夏郡與劉表長子劉琦會合的劉備有被吞減的危險,就連觀望成敗的孫權也感到戰火燒身,不能再觀望下去了。
但是因為孫吳內部,自曹軍南下開始,在如何對付的立場上,始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態度,以張昭、秦松為代表的主降派,被曹操的氣勢夏破了膽,一直勸孫權乾脆投降算了,所以問題至今便仍懸而未決。
端木愷昨天夜裡回府會大發脾氣,為的正是此事。
「什麼曹操就像豺狼猛虎一樣,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不動就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會令事更不順。」他甚至一把扯下武冠給丟到一旁去。
飛霜默默將它拎了起來,悄悄問道:「那是誰說的?」「張昭。」
看他這麼生氣,可見孫權尚未做出最後決定,那是否代表著自己也還有遊說他的空間?明知是冒險,但飛霜仍然決定勉力一試。
「寒衣,張昭勸降並非一朝一夕的事,為何今日會令你特別生氣?」「前日劉備有使自江陵來,你可知道?」「我曉得,劉豫州的來使,正好是諸葛左參議的弟弟,對不?」「確是,諸葛亮乃子瑜的弟弟,年僅二十七,卻能讓年逾五十的劉備為他三顧茅廬,委實是個人物。」
「去年才把他自隆中請出來,今日就派他擔當如此重任,可見劉豫州確實相當看中這位類似他參謀的部從。」
「不對。」
「不對?」飛霜有些不解。「但我分明聽人說在得徐庶與諸葛亮之前,那劉豫州身邊連一個二、三流的謀士都沒有,他所信賴的,只有如關羽、張飛那種拍胸膛、豎大拇指的好漢,與吳侯的知人善任,根本沒得比。」另外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則是:與丞相的善待士人,則士人歸之的氣度,相差更是何止千里。
「你說的這些全對,我剛才說的不對,指的是諸葛亮這次來使江東,大部分乃是他自動請纓的結果,而非出自劉備的遣派。」
飛霜聞言,立即陷入沉思當中:看來此次丞相南征,非但東吳不可能即刻臣服,就連那好像已走投無路的劉備,在得了諸葛亮這一號人物後,會不會因而翻身,也值得密切注意。
「會自動請纓前來,必是因為意識到事態已十萬火急了吧。」
「聽子敬說是如此。」
飛霜知道子敬是魯肅的字,在劉表死去時,他曾向孫權提出若劉備與劉表部眾同心協力,就與之結盟,如果他們之間離心離念,則可相機圖取的建議,要求親自到荊州去探虛實。
於是孫權便以弔喪和慰勞劉表軍隊為德名,派魯肅前往荊州,他到了那裡以後,除了勸劉備與孫權結盟,共圖大業以外,也向諸葛亮做了一番自我介紹,說他是其兄諸葛瑾的好友,諸葛亮對魯肅即推誠相與,成了朋友。
「他是與魯肅校尉一同回來的?」
「嗯,子敬告訴公瑾與我,說那位諸葛亮向劉備進言:『事情已經很緊急了,我願親自前往東吳,向孫權求救。』劉備便讓他同子敬一起過來拜見吳侯。」
「他說動吳侯了?」
端木愷歎了口氣道:「那諸葛亮身長八尺,長得一表人才,辯才更是無礙,我想在來之前,他對吳候的脾性已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所以一與之面對,便採行激將法。」
根據她對於孫權的查探,也同意在此關鍵時刻,那或許是最有效的辦法。
「他說:『在海內大亂的情況下,將軍起兵江東,劉豫州也屯兵荊州,和曹操爭奪天下。現在曹操已統一了北方,又佔據了荊州,威震四海,劉豫州無力當其兵鋒,吃了敗仗,已經返到了夏口。』」
「他說得非常客觀,俱是實言。」飛霜已暗自佩服起這個從未謀面的參議。
「非但客觀,而且極為大膽哩。」端木愷苦笑道:「接下去他竟然就直言希望吳侯根據自己的力量,考慮要採取什麼態度,說:『如果能以吳越之眾同曹操抗衡,就應該馬上與他斷絕關係;如果不能,便應當立即停止軍事行動,趁早投降。現在將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內心卻猶豫不決,緊急關頭還下不了決心,大禍可就要臨頭了。』」
飛霜聽得有趣,唇邊不自覺的浮現一抹笑容。「吳侯就任他如此嘲諷?」「吳侯年齡還小於諸葛亮一歲,你想他有可能按捺得住嗎?馬上反唇相譏的問道:『既然如此,你們那一位劉豫州又為什麼不投降?』」
「是啊,他為什麼不投降?」飛霜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們為什麼不一起投降?「你知道他怎麼回應嗎?他說:『劉豫州的情形和您不同,他是毫無選擇餘地的,因為他是漢朝皇室的後代,又英才蓋世,天下人士仰慕他者眾,因而前來效力獻身者也多,就像江河歸於大海一樣,即使大事不成,那也是天意,但無論如何,是不能向曹操投降,拜倒在敵人腳下的。』」
「言下之意,豈不是說吳侯就不是英才蓋世,所以他才會勸他考慮投降。」
「是啊,所以吳侯當下便激動地說:『我不能以江東地方和十萬兵眾受制於人,我也決心抗曹了。』」
諸葛亮的遊說,雖聽得飛霜情緒激昂,同時卻也不能不為之大驚道:「吳侯真想陷全民於煉獄之中?」端木愷聞言,立即目光如炬的朝她瞪來。「茉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飛霜即刻告訴自己,若想要說服端木愷,乃至於周瑜,就不能再瞻前顧後,無論成功與否,都必須一鼓作氣。
「我在曹營待過,曹操既懷道家無為而治的理想,又有墨家摩頂放踵的精神;既存儒家忠恕仁愛的寬厚,又具法家嚴刑峻法的苛刻;而且手下猛將如雲、精兵無數,這樣的敵人,實在太可怕,為何你們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端木愷往她望來的眼眸因暴怒而閃射出懾人的金光,但立意抗衡到底的飛霜卻直視回去,不畏不懼、不閃不躲。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最後端木愷只自齒縫間擠出這句譏剌的話來。
飛霜知道他是在諷刺她既然害怕,當初就不必冒險救他,還隨他來到江東。
「暴虎馮河,不過是匹夫之勇。」她亦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譏。
端木愷頓感一陣心痛,心痛?怎麼會心痛?他不是一向自詡無心的嗎?為什麼如今目睹茉舞令他失望的一面,會教他心痛?這一-那的震驚,卻讓飛霜誤以為是自己有機可乘的猶豫,趕緊把握住機會說:「寒衣,憑你的膽識和武藝,不管到哪裡去,怕會得不到比屈屈一個中郎將更高超的官職、更顯赫的頭銜和更豐厚的賞賜呢?我輩身處亂世,『君擇臣,臣亦擇君』,
天經地義,你若真愛吳侯,便該勸他早早投降,以免江東百姓生靈塗炭,如若他執迷不悟,那你就該明哲保身,及早另謀出路,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丞相那裡……」端木愷突然抽出劍來的動作,令飛霜霎時住了口,更可怕的是他手一揮,就將她系發的絲帶給劃斷,讓飛霜一頭長髮立刻披散下來,其既精且准的劍勢,令她既驚歎,又膽寒。
「永遠,」他先垂下劍,再緊盯住飛霜雖驚不懼的面龐說:「永遠都別在我面前提一個『降』字,若要我降曹賊,便是要我背叛公瑾與吳侯,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背叛』二字,你聽清楚了沒有?」接著他把劍往柱上一擲,便拂袖而去,徹夜未歸。
小喬眼見茉舞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的模樣,已知道這是個倔強不下於端木愷的姑娘,看來除非她自己願意,否則無論她再怎麼問,茉舞也是不會告訴她昨夜她與端木愷之間,究竟曾談過什麼?又發生過什麼事的。
「最近國事紛擾,只要一去見吳侯,公瑾便幾乎都要到天黑後才會回府,你要不要在這裡等——」小喬接過茉舞遞來的東西,話聲暫止的問道:「這是……?」「寒衣的『載雲』,他昨夜在盛怒中忘了帶走。」
「你何不留下來,親自交給他?」
「然後惹得他更加生氣?」飛霜搖頭苦笑道:「不了,與其那樣,倒不如像目前這樣,大家眼不見為淨的好。」
「茉舞……」小喬還想再勸。
但飛霜行禮辭別以後,已迅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