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最近幾天夾在報紙裡頭,繪聲繪色抹黑你和余先生或駱先生的文宣,百分之九十,全來自於許開義陣營。」擔任文宣組組長的郭志宏報告道。
「許尚明的長子,」程勳沉吟了半晌,轉頭問此次統籌大局的總幹事詹福茂。「詹老,您覺得如何?是不是都在意料之中?」
詹福茂冷哼一聲,頰上的肥肉跟著顫動的說:「許尚明那頭老狐狸,年前他二夫人的哥哥施定厚,和施定厚的小舅子林煥祿,一起因為開設的『龍池』公司暗中販毒,遭警方偵破被捕,連帶與許尚明長期官商勾結的保險鉅子,也就是林煥祿的大哥林兆瑞,也都齊齊陷入輿論討伐的漩渦中時,我就料到他不會再出來尋求什麼六連霸。」
「但你也推測他絕不會就此心甘情願的退出政壇,結果還真的都被你料中了。」福茂的妹妹詹金圓大著嗓門說,毫不掩飾她對哥哥「料事如神」的讚歎。
「那當然,要不然從進興兄開始選議員起,就跟在他身邊跑腿的資歷,是做假的不成?」福茂「老神在在」的表示。
「難怪我們總裁大人一聽到程先生已經請動詹先生出任這次競選總部的總幹事時,會大人鬆了口氣,說事情已成大半。」鍾志升適時再給了這位六十出頭的長輩一個更人的得意。
福茂一聽,果然呵呵大笑起來。「碩人那孩子就是嘴巴甜。」
「好啦,老頭子,」金圓把話題拉了回來說:「別光顧著得意,眼前總要先想辦法把程勳送進立法院,才能證明你這休息了一屆的總幹事的確是寶刀未老。」
「什麼休息?我三年前那回是『讓賢』,程勳的點子比我新,也比我多,而且體力充沛,反應靈敏,進興兄私底下又再三對我表示,有意栽培他做這一任的接班人,我當然要找機會磨練磨練他了,不懂還裝懂,你這煮飯婆真是囉唆。」
金圓跟著哥哥福茂定期擔任馬進興後援會的主要幹部,早就練就一身選戰功夫,尤其是調度競選期間的伙食,更是一手無人可及的絕活。
此刻圍坐在會議桌旁的十幾位主要幹部,雖然不乏由風雲證券和王朝企業調派過來,原本並不相熟的青年人才,但相處三個月下來,也已經培養出同仇敵愾的默契,對於十天後必然得面對的拆伙解散,重回各自的工作崗位,甚至已經開始有些依依不捨起來。
所以對於總幹事兄妹的習慣性鬥嘴,便都抱著抒解緊張的欣賞眼光來看。
「哎呀,詹老,沒有金圓姨的巧手調製,我們可都要像別的候選人的工作人員一樣,天天吃便當了,那怎麼可以,我第一個就叫不敢,她的重要性絕對不下於您喔。你說是不是?程勳。」曾淳宜率先發難。
「是啊,淳宜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在座各位,全是我程勳最得力的夥伴,缺誰都不行。」程勳朝曾淳宜一笑道:「還是淳宜的反應快。」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羽嫣聞言,原本就低著在記錄的頭就壓得更低了,使得最近常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郭志宏,眉頭也跟著微蹙了一下。
曾淳宜得了稱讚,一張俏臉霎時更添三分光采,隨即趁勝追擊的問詹福茂,「詹老,許尚明憑其在執政黨內的人脈和資歷,這一次還是硬擠進不分區立委候選名單的前十名中,當選絕無問題,但我們至少可以把被他推出來接班的許開義給擠掉吧?」
「不擠掉他,要擠掉誰呢?他所營造的形象、發表的主要政見、爭取的選票對象,全都刻意和程勳走類似的路線,同質性太過重疊的結果,率先浮現的影響,可能就是我們最擔心的分散票源,選舉是越到最後關頭越重要,剩下來的十天,大家一定要卯足全力,步步為營,一刻也不能放鬆。」
望著在座諸人為之一振的神情,程勳不禁在心中暗歎道:薑是老的辣,不愧是以前馬委員在世時的頭號抬轎員。
「志宏。」福茂喊道。
「是,詹老。」郭志宏心領神會,馬上把截至目前為止的黑函一一攤到桌上,再在每一封的下頭附上大多是由碩人撰稿的反駁。
「這是其中最惡毒的五份,到最後連『風×』和『×朝』這種不入流的字眼都浮上檯面來了,真不曉得許開義的腦子是長來做什麼用的,才四十歲的人,用的卻是他爸爸那一套的競選手法,新舊夾雜,不倫不類,可笑之至。」
「大哥,」金圓插嘴道:「罵他幹什麼,浪費時間嘛,說重點要緊。」
「我這不是就要說了嗎?」福茂白了妹妹一眼,兄妹倆童趣的表現,引來一陣輕鬆的笑聲,也沖淡了不少大家對於許開義陣營的厭惡氣息。
「碩人的文稿寫得還真是精采之至,幾乎挑不出毛病和漏洞來,表面上溫馨感人,詞藻淺顯易懂,談的全是程勳的從政理念和對重建台灣新秩序的自我期許,沒有抹黑、沒有謾罵、沒有攻詰,但是該反駁的事項,竟也一件都沒漏掉。」
郭志宏更進一步的闡述,「尤其難得的是,這五篇文宣將程先生政治、法律、社會、稅務和教育的五大中心理念,逐一展現出來,巧妙的讓選民知道,我們是有心做事,而不是只會打筆戰,甚至是和稀泥的人而已。我建議程先生在當選以後,不妨續聘余夫人做為助理團員之一,有她幫忙寫質詢稿,將來程先生在立法院內,絕對可以成為媒體最愛的寵兒。」
程勳聽了大笑說:「連鍾董和淳宜啟鵬都只肯借我四個月了,讓碩人成為我的助理?你們想余總裁有可能會點頭嗎?」
「我還聽說這裡頭有些段落,是盛學文律師的夫人捉的刀?她的文筆風格又另具特色,冷厲乾脆、又狠又準,字字切中要害,如果……」
「志宏,」鍾志升笑著打斷侃侃而談的郭志宏說:「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都還沒解散,怎麼你已經迫不及待的想挖起角來了?我知道你這個王朝旗下廣告公司的總經理,是想借此延攬人才,不過動作也別這麼快嘛。」
「呃,我……嗯,也不是啦,」志宏見心意被拆穿,不禁摸摸後腦勺,紅著臉辯稱,「實在是見獵心喜,不知不覺當中,職業症候群就發作起來,不好意思,程先生。」
程勳揮一揮手表示無妨。「其實她是你們王朝創始人的千金,以後廣告公司若需要她的文稿,直接拜託她寫就好了,何必一定要她過去上班。」
「程先生說的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呢?真是。」
這邊詹福茂聽到他們提起王朝原始創辦人,馬上就聯想到王朝在尚未全面轉入正途以前的「治艷」風貌,遂有些擔憂的告訴程勳說:「碩人和狄小姐,以及全體文宣組的火力雖強,但難保許開義不會再繼續扒糞,到時連『王朝』以前是以高級色情應召站起家的內幕都挖出來,又該如何應付?」
「這點我們早就設想過了,您放心,詹老,王朝最早既是『高級』應召站,出入的客人想當然耳,也就絕非是一般市井小民的泛泛之輩,這樣,」程勳細框眼鏡後的雙眸閃過一道耐人尋味的笑意說:「您明白了嗎?」
福茂愣了一下,馬上拍著大腿笑道:「明白,明白了,我就說嘛,許尚明那個老色鬼,光一妻一妾怎麼滿足得了他,那麼林兆瑞想必也……」
「詹老,」程勳趕緊打住道:「這個話題,我們還是等沒有女士在場時再聊好了,您覺得怎麼樣?」
福茂原本不以為意的表情,一直到觸及羽嫣漲紅的面龐以後,才轉為贊同的說:「好,好,現在不談,志宏啊。」
「是,詹老,有什麼吩咐?」
「幫我跟小駱講一聲,就說我有事情要找他商量,讓他盡快過來這裡一趟。」
「是,詹老,我待會兒就打電話跟我們老闆聯絡,或者,」志宏更進一步的建議:「找老闆的姊姊王太太也行?」
「司玲?」福茂想了一下,隨即讚賞有加的說:「那更好,對,找司玲更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了。」
***
坐在座落於東區一家飯店頂樓的咖啡廳內,俯瞰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羽嫣渾然不知自己正面帶落寞愁容,低聲問道:「都是這樣子的嗎?」
被她打斷話題的郭志宏轉頭反問:「什麼都是這樣子的?」
他這一問,反倒換成羽嫣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好像閃了一下神,你方才正說到剛進廣告公司之初,做成功的第一支廣告,事前大家都不看好,只有駱先生支持你,然後呢?」
「那不重要,」志宏好脾氣的寬慰她道:「反正那是我的光榮,時不時就會被我翻出來講一遍,聽得大家耳朵都快長繭,你這回沒聽清楚也好,那下次再聽才會覺得依然新鮮啊。」
「謝謝你,志宏。」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嗎?」
「我是說,」羽嫣的視線再度調向窗外的車水馬龍。「這裡的一些人、一些事,是不是都跟這城市一樣,表面上晶瑩燦爛,暗地裡卻藏污納垢?」
志宏了悟的說:「你還在介意傍晚詹老與程先生最後的那段交談內容。」
「你覺得我太小題大作?或者太大驚小怪?」
望著一襲黑色背心型羊毛洋裝,外搭一件同色開襟羊毛外套,更襯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肌膚滑膩的羽嫣,志宏不禁有些發怔的說:「呃,小題大……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那樣想,相反的,我覺得你的反應,更加突顯出你的單純與正直來。」
他略顯慌亂的反應,逗得羽嫣笑開來,便接下去問:「真的是單純與正直?不是天真與無知?」
「怎麼會?」志宏更加著急的辯稱道:「你這麼成熟大方,安排起程先生的行程來,面面俱到,處理起他的日常瑣事,又鉅細靡遺,現在總部任何人提起商秘書,誰不會豎起大拇指來說聲:『贊!』呢?怎麼可以說你自己天真無知?」
「任何人?」羽嫣臉上卻不見一絲喜色。「除了程先生之外。」
「他怎麼看待你,對你來說很重要?」志宏試探性的問道,他知道程勳的相貌堂堂、風度翩翩,在爭取婦女,尤其是二十至三十五歲的都會女性選票上,堪稱為最佳的利器。事實上某家軟性雜誌,在不久以前,就曾經以「本屆立委候選人中,誰是最理想情人?」的票選活動,從另一個角度來報導這一次戰況激烈的選舉,結果程勳的得票率遙遙領先其他各候選人,獨佔鱉頭。
這一點從他們印製的宣傳單或布條,只要附有程勳照片的,就很少被當成垃圾文件來處理,也可見外在條件重要之一斑。
如果一般女性選民都尚且如此了,那麼跟在程勳身旁,打理他的一切瑣事,除了睡覺的時間以外,幾乎分分秒秒都把他看在眼內的羽嫣,又怎麼會不受他的吸引。
更何況程勳有的,絕對不光是俊朗的外表,誇張一點的說,那甚至還是他最「皮毛」的一項優勢而已。
「當然重要,」羽嫣反射性的應道:「他畢竟是我……」察覺到自己差點說出了什麼時,她趕緊避開志宏的凝視,慶幸還來得及改口說:「我們的老闆。」
志宏鬆了口氣,馬上為她打氣說:「其實程先生很滿意你的表現啊,你根本用不著這麼緊張。」
「真的?那我怎麼從來都不曾得過他一聲讚美,我看他對別的工作人員,可又不會如此吝嗇。」
「讚美一定要掛在嘴上嗎?你看程先生和余總裁與我們老闆之間,可曾有過任何一句客套話?他們甚至連公開場合的碰面都盡量予以避免,但你可以說他們感情不好嗎?我倒覺得正是因為親近、因為信任、因為認同,所以有些話就可以不必講,反正都已經『盡在不言中』了。」
不想讓話題再環繞著自己與程勳,以免露出馬腳,羽嫣遂將話鋒轉向原本就令她抑鬱的緣由。「你們老闆駱司奇的王朝,原先做的……真是色情行業?」
「聽說是的,不過那全都是駱先生正式接掌王朝以前的陳年舊事,以前……」志宏試著簡單扼要的把他們所知道的「王朝歷史」,解釋給羽嫣聽。「所以今非昔比,現在的王朝除了名字還相同以外,已經和過往的一切毫無關係。」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重翻舊帳,藉以壓制對手呢?」
「羽嫣,你回想一下,這場文宣戰是誰先讓它偏離主題,令事實模糊起來的?我知道對於一個初次接觸台灣選舉文化的人來說,有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都是難以理解,甚至無法接受的,但我們已經很努力,也很克制的不想打爛仗了,問題是,並非每一位候選人的理想都像程先生這麼高,所以我們可以不攻擊別人,卻不能坐以待斃。」
「換句話說,就是即便想做君子的人,也不能不曉得要怎麼應付小人的傷害?」
「對了,」志宏笑了起來。「孺子可教也,你學得滿快的嘛;還有,打仗靠謀略,但治國可要依理念,我猜你剛剛會不開心的理由之一,恐怕是擔心程先生當選以後,也會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之下,與現有的型態同流合污吧?」
「我不曉得你還懂得猜心。」
「這麼說我並沒有猜錯羅,」志宏搖頭說:「程先生他不會的,耍點手段?或許需要,但要他變成他現在正努力要淘汰掉的那種人,卻絕對不可能。」
由於心中疑慮經志宏的寬解,已一掃而空,頓感輕鬆起來的羽嫣,終於展露歡顏的調侃志宏:「你真是個標準的廣告人,這麼相信自己正在推銷的產品品質。」
「現在的確是如此。」
「現在?以前並不是嗎?」
「坦白說,以前的我和絕大多數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一樣,都覺得政治是不必參與,參與也已經沒有用的。」
羽嫣以左手支頤,側過頭來望著志宏說:「又是一張游離票。」
「不錯嘛,各種術語都琅琅上口了。」
「那當然,」羽嫣還特地挺了挺胸膛說:「我可是『跨黨清流』的貼身秘書;告訴我,後來是什麼令你扭轉了看法的?是程先生的政見?」
「不,是我們老闆。」
羽嫣大感詫異的反問:「駱司奇?他和你又關心起政治來,有什麼關係?」
「當初知道他要調我過來幫程先生的忙時,我還非常不高興呢,我說寧可把時間花在多製作幾支好廣告上,也不願意在一個政客身上浪費一分一秒。」
「你真的這麼說?」羽嫣駭笑道:「而駱先生居然也由得你這麼說?你不怕他炒你魷魚?」「士可殺,不可辱,」志宏故意一本正經的應答:「我可是有原則的人。」
「哦?」羽嫣把一雙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逗趣至極的東張西望,故做尋找狀。「那樣東西現在還在嗎?」
志宏被她有趣的模樣給逗笑開來。「當然在,因為老闆說替程先生做宣傳,和我一向只幫真正的好產品做廣告的原則並不牴觸,他不但沒有因為我的出言不遜而生氣,反而拜託我先做一個禮拜看看,還說他保證我絕對不會失望,因為他當場就可以幫程先生背書,相信日後我回憶起來,絕對會為曾經幫過這樣一位政治人物的忙而感到驕傲。」
「你馬上就相信了?」
「當然沒有,怪只怪駱先生太清楚我的弱點,所以……」他將兩手一攤,無奈的歎道。
「所以你就被『激』來幫忙了。」羽嫣一猜即中,眉稍眼底儘是笑意。「結果呢?」
「我果然沒有後悔,其實我早該猜到能讓老闆這麼想幫他忙的人,一定也能夠令我服氣,因為我們老闆是我難得崇拜的人之一,他相信的人,我當然也會欣賞。」
「現在呢?還是純粹在賣駱先生的面子?」
「不,我已經從參與中,建立起對程先生的認同了,我願意把自己手中原以為發揮不了什麼作用的這一票,投給程先生。」
「能夠跟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為一個共同目標努力,無論結果如何,感覺應該都是最美好、最難忘的吧,是不是?」
「你不再計較過程當中,可能會出現一些令你覺得不舒服的事了?」
「如果它們真的無法避免,又的確必要的話。」羽嫣覺得自己似乎越來越能夠理解程勳的心路歷程了,若是能夠陪他開展未來,那麼他來不及讓她參與的過去,是否也就不會永遠顯得遙不可及?
「太好了,還有你剛才說錯了一句話。」志宏將身子往她挪近了幾分說。
「哪一句?」
「『結果』怎麼能無論如何呢?這一次的選戰,我們一定要打贏,因為程先生所背負的,可是所有還不肯放棄的人的希望。」
羽嫣頓覺眼眶熱燙起來。「是啊,一定要打贏這場仗。」聲音也變得微微嘶啞。
「嗯,」志宏伸手過來,輕扶起她的肘彎說:「走吧,我答應程先生在十二點以前一定結束約會,送你回去。」
「程大……不,程先生知道我們今晚要一起吃飯?」不是余啟鵬的母親返國,程勳要上陽明山去,所以今晚已經沒有安排其他活動,才特地要她也提早下班的嗎?
志宏並不是沒有注意到她驚疑的口氣和臉色,卻顯然想岔了方向。因為他趕緊把握住機會做的解釋是:「當然知道,他說:『商秘書既能幹又漂亮,想追求的話,就不要猶豫。』說為了助我一臂之力,今晚便讓詹老陪他去採訪一些馬委員生前的舊識,或者由余夫人陪同隨行也成;所以你放心啦,這是他刻意的安排,絕非你開了小差,除非,」志宏壓低聲音說:「你覺得跟我吃這頓飯並不愉快,或者根本連個追求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迎上他誠摯珍惜的眼光,羽嫣縱使心痛如絞,也不得不拚盡全身的力氣,硬擠出一抹笑容來。「怎麼會呢?任何一位男子的追求,都是給予女人最好的恭維,更何況是來自於素有廣告界才子美稱的你,謝謝你。」
「這麼說,我算是有希望的羅?」志宏毫不掩飾他愛慕的心意,興奮的表示。
而程大哥卻是連一絲一毫的機會,都吝於給她,難道對他而言,自己真是這麼的微不足道?毫不起眼?
「讓我們順其自然吧?好嗎?」羽嫣終於藉著低頭的動作,忍住了落淚的傷懷。
***
猶頻頻向群眾揮手致意的程勳一坐上車,隨行的保安人員立刻將車門關上,並示意司機開離現場。
羽嫣一手遞上早就準備好的熱毛巾,一手翻開行事歷,用平板的聲音說:「今天的掃街拜票比昨天約提早四十分鐘結束,所以你有充裕的時間用晚餐,或者程先生要先到政見發表會的會場去預做準備,以便……」
「小羽。」
低沉的呼喚打斷了她的報告,也令她的心弦為之一震,但在確定與司機之間的隔音玻璃沒關上以後,羽嫣便再繼續往下念,「距離投票日只剩五天不到,政見發表會也僅剩三場,分別是在今晚、明天……」
「小羽。」他再輕喚了一聲。
羽嫣終於忍不住的扭過頭去說:「請不要叫我小羽。」
「為什麼?」程勳用著一貫溫柔的眼神凝望著她問道:「只因為你率先片面決定連私底下,也不再叫我『程大哥』?」
「會片面妄下決定的人是你,不是我,程先生。」
「小羽,你還在生……」
「如果是小羽的程大哥,就不會把她當做酬庸似的送給手下去做約會的女伴!」羽嫣說到後來,甚至已握起了拳頭。
「你說什麼?」
「你都聽清楚了,不是嗎?程先生,我只是你的秘書,你需要注意的,只是我有沒有把份內的工作做好,至於我的私人時間要如何安排,還不勞你這位大忙人費心。我知道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我的表現很唐突、很冒失,但我後來不是已經非常自制,不但沒有再重提往事,讓你出糗,甚至不曾在兩人獨處以外的場合,叫你一聲程大哥了嗎?為什麼你還要把你對我的厭煩,表現得這麼明顯,讓我也跟著討厭起自己來,為什麼?」
「等一下,小羽,你完全誤會……」程勳打直身子,急著想要分辯,卻又被她以拔高的聲量給打斷。
「我不要再做小羽了,你聽清楚了沒有?我已經不再是個小女孩,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只跟你相差九歲,不是十九歲,更不是九十歲,我已經長大了,為什麼你還要把我當成一個不解世事,連有沒有約會,都要你來管的小女孩看——」
這一次換羽嫣沒有把話給講完,因為程勳突然將手一伸,扣住她的後腦勺後,就把她拉過來,同時俯過身去,狠狠的吻住了她氣得猶自輕顫的紅唇。
剎那間,羽嫣的腦中一片空白,然後隨著程勳老練的引導,再加上心底那股美夢成真的情愫催化,很快的陷人陶醉的甜蜜漩渦中,膝上的行事歷滑落到腳墊上去,雙手也隨著不斷向前依偎的身子,自然而然的環到程勳的頸後,甚至由著他挑開她的唇瓣,覺得五天來,積壓在心頭的委屈與不滿盡去,只剩下幾乎就要滿溢出來的幸福感,於是羽嫣縮緊雙臂,試圖給予熱烈的回應,以免讓他太過於清楚的察覺到她的青澀。
豈料就像來時毫無預警的驟雨般,程勳又猛然抽開身子,硬生生的中斷了這個對羽嫣來說,彷彿很長,此刻又覺得實在太短的親吻。
等到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指尖反射性的撫向滾燙的雙唇,再鼓起勇氣來望向程勳時,卻只看到他露出一臉她怎麼想也想不到的……憐惜?
只是憐惜!
「羽嫣,」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口氣卻是那麼的平穩與冷靜。「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已經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了。」他鏡片後的雙眸,閃現著令她微感心悸的火焰。「不但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會讓人怦然心動的女人。」
***
由於心跳仍疾如鼓捶,所以羽嫣只能把所有的詢問都寫在眼底,望向程勳。
「那你有沒有想過,在你成長的歲月中,時間也並沒有為我停留,我跟你一樣,也已經不再是往日那個單純的大學生了。十四年前,我可以揉揉你的頭髮,笑著說你才十四歲,但十四年後,瞧我只需要一個吻,就能讓你怎麼樣?」
閃過她眼中的受傷神情,讓程勳的心弦驀然一緊,是心痛嗎?八成是他搞錯了,是他將不忍錯當成心痛。
「不,不要再次誤會我,」程勳急急忙忙的拉住她的雙手,往下解釋道:「我絕對不是要佔你的便宜,更無意嘲弄你的單純,只想借由最直接的方式讓你明白:我們相距的,的確不是九歲,而是難以丈量的差異,你太純真,我太複雜,所以我不要你對我存有任何不必要的幻想,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我就打算把自己完完全全的獻給『風影海』了。」
他說的話,她並不全然聽得懂,但他眼底翻飛的痛苦,卻是她無法不為之心疼的掙扎。
「就為了從政,你便甘心割捨掉個人的七情六慾?」
「不,不是的,羽嫣,我絕對沒有那麼偉大,」程勳竟急得額頭上都已經冒出冷汗來。「而是我不配擁有個人的幸福。我有極為陰暗的一面,那是連啟鵬和司奇都不知道的角落。」
看著他前所未有的驚惶表情,再咀嚼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是連啟鵬和司奇都不知道的角落。」終於連羽嫣都深信他有不得不如此面對人生的理由了。
雖然跟在他身旁還不到三個月,但是對於他和余啟鵬以及駱司奇的交情,印象卻再深刻不過,羽嫣當然知道無論就他們當中的何者而言,其他兩個人,都會像是另一個自己,所以如果是連面對「自己」都無法啟口的事,那她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去挖掘呢?
最重要的是,她怎麼忍心這樣對待自己由衷眷戀的男人?
於是羽嫣做了個程勳最熟悉的動作,她放棄了倔強的念頭,不再追根究柢,緩緩的垂下濃鬈的眼睫毛,再慢慢的低下頭去,然後自程勳掌中抽回她的手,俯身撿起行事歷,翻回到記載今日剩餘行動的那一頁,再迥異於過往或依賴、或雀躍、或憤怒的清亮嗓音,彷彿兩人是剛剛才認識的朋友般說:「既然你都叫我羽嫣了,那從現在開始,私底下我也直呼你程勳好了。」
「好。」程勳把自己拋向椅背,完全不曉得,也不想去追究剛剛為什麼會對羽嫣講那些話,那些已經遠遠超越他自製限度的話,他不是三人之中,一向最高深莫測、沉穩內斂的「海」嗎?「那件事」不是已經被他壓縮到內心的最底層、最不見天日的一角去了嗎?為什麼今天又會在完全失控的情況下,差點衝口而出呢?
是因為這五天以來,羽嫣和郭志宏融洽的相處,令他心煩氣躁嗎?
如果原因真是如此,他又敢不敢再往下深究,問自己為什麼一手安排的約會成功,不但沒有帶給他預期之中的輕鬆感,反而讓他首度面對幾乎無力掌控自己的陌生情緒呢?
程勳閉上眼睛,重重歎了口氣,渾然不知羽嫣那忍了半天的淚水,仍然罔顧她的努力,一滴接一滴的,紛紛碎落在行事歷上,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濺濕了紙上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