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的夏天,我接到了慕覺的電話,距離上次聽到他的聲音,已經過去了一千兩百多個日子了。
「意同,是我。」
「慕覺?」
「我現在在糖廠,可不可以出來見個面?」
「好。」
就好像又回到了我們可以交換任何心事的無憂歲月,我刻意讓腦中保持一片空白,丟下手中的譯稿,便起身更衣,然後下樓,這才想到一個大問題:既不會騎摩托車,又不會開車的我,要怎麼到糖廠去?
「姊,我載你。」
「家同!你不是──」難得現在逢他放假,總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台東,所以媽媽幾乎天天都要找各式名目讓家同載著她去這、去那,藉以亮相。
「媽到外婆家去了,我嫌無聊,就先跑了回來,正好聽見你在講電話,魏大哥人在台東?東西拿給他的時候,他是說過要親自跟你說聲謝謝,不過「親自」到連人都來,他也未免太客氣了。」
家同口中的「東西」,是當年慕覺送到台南去給我的獎盃,本來一直被我收藏在宿舍衣櫥的最裡層,畢業前打包行李,還曾因為看見它而發了好久的呆,不曉得該如何處理最好。
直到前些日子家同回來過端午,我才托他想辦法物歸原主。
「是啊,太客氣了,幹嘛要約在外面見面,直接到家裡來找我,不就得了。」我故作輕鬆,拚命掩飾開始湧現心頭的慌亂。
「姊,我幫你。」家同接過我手中的白金雞心項煉,為我戴上。
「謝謝。」我知道他完全能夠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也很感激他什麼都不問。
「我這個弟弟還是有點功用的吧?」
「當然,你不曉得你上大學後的「風格丕變」,帶給媽媽多大的安慰,也多少分擔了我肩上的一些責任。」
「和壓力,」他正視我眼中的詫異,繼續說:「不管往後發生什麼事,我希望你都要記住你並不孤單,至少你還有我這個同胞兄弟。」
我剛想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已經催著我出門。
「早見晚見,都是要見,那還不如早見的好。」他又說了一句好似謎語的話,讓我愈發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路程不遠,十分鐘以後,我便得著了答案。
難怪慕覺不直接到我家去,因為他並非獨自一人,他的身旁還坐著另一個人,一個女孩。
「趙家同!你怎麼會在這裡?」
「意同是我姊姊。」弟弟握緊我的手,坐到他們對面,讓我一下子便與慕覺正面相對。
「是嗎?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慕覺?」
「大概是因為我跟弟弟不同姓,他覺得提起來還要解釋,嫌麻煩吧。」不論慕覺的答案會是什麼,我發現自己都無法忍受,乾脆搶著回答。
在那一個多小時內,我們又講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不外是交換一些近況。像我現在在家裡從事翻譯工作,能夠省下大筆置裝與化妝費,是最令同學羨慕的地方;像慕覺就快退伍,而且已考上校內研究所,即將重回校園。
「太好了,這下你跟我成了同學,再也不能逞學長的威風了。」家同說。
「是啊,還有我呢,以後我們就都是同屆的研究生了。」慕覺那叫陸虞紋的女友說。
我頓覺孤立無援,便將身子往後一靠,彷彿這樣做,就能稍減心中的痛楚一樣,同時倔強的不去回望明知慕覺投注在我臉上的眼光。
然後家同開車送他們到新站去搭車。
站在月台上,多年前在台南火車站月台上的一幕重回心頭,更覺惆悵舊歡如夢。
「怎麼把獎盃送回來了?」
我扭頭一看,發現慕覺竟不知在何時已踱到我身邊來低語。
「只是物歸原主,應該的。」
「你明知道那獎是為你拿的。」
我立刻掉轉視線,不敢再繼續與他對視,同時改變話題:「今天看到你與陸虞紋,真的很開心。」
「大四一整年,她幾乎天天陪著我上圖書館唸書,讓我把大二下沒修過的學分全部補修回來,順利戴上了方帽。」
大二下的功課與考試……「很好,真的,慕覺,真的很好。」
「哪個地方好?」他突然逼問我。
「你終於找到適合你的女孩了,還不好嗎?」
他的沉默讓我不禁側頭斜瞥,卻正好看到他很輕微、很輕微的搖了搖頭。「我是很感激虞紋。」
我的眉頭迅速攏聚,感激?
「你呢?他對你好不好?」
我心頭一震,本想反問他:誰?誰對我好不好?可是我與他之間還需說些沒有必要的話嗎?不需要吧。
於是我輕輕答道:「還好,他在台北服役,我一天給他寫一封信,他每晚給我打一通電話。」
「還好,經常是不太好的意思,意同,我只想知道,他有沒有讓你笑?」
我再也忍不住扭回頭去看他:「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做到我沒有辦法為你做到的事,」慕覺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意同,若是事情可以重來一遍,我──」
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讓他把話講完。「如果事情重來一遍,我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犯同樣的錯誤,造成同樣的結果。」
「意同……」
我看到家同已陪著去買東西的陸虞紋回來,而火車也進站了。
「上車吧,」我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慕覺,希望我們都有將從彼此身上學到的東西,用在現在身邊的人身上,珍重。」
「你也一樣。」捨不得說再見,一直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
當天晚上,家同特地邀我出去吃飯,還說地點得由他選。「算是專屬於我們姊弟倆的浪漫晚餐,也算是晚來的生日禮物。」
他將車開到了杉原海邊。
「這裡……」
「你不曉得這裡現在可以用餐吧?」光看我詫異的表情,他也猜得到答案。「所以你也一定沒有見過夜裡的杉原。」
等到用完餐,就著燭光,聽著濤聲,家同才說:「我想能夠消弭一段刻骨銘心記憶的最佳方式,就是創造更新的回憶來蓋過它。」
「你快變成我肚子裡的蛔蟲了。」
是,自從和慕覺分開以後,我就不願再來這個整段東海岸中,他最喜歡的據點,就算招待朋友,也一定刻意避開,不肯介紹。
「是媽媽說的。」
「媽媽……!」
「你以為你瞞得過她?你甚至瞞不過外婆,姊姊,你並不快樂。」
「快樂是一件太奢侈的東西,況且,我從來就沒有追求過那一樣東西。」
「不,只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不配擁有。」
他當然說中了,但是要我如何承認?「可是,我也並非不快樂。」
「我並不十分明白你和魏大哥之間的種種,但我卻知道他非常珍惜你。」
「是「曾經」非常珍惜。」我糾正他說。
「那你也知道他曾經在你生日那一天,在我們家門外坐了一整個晚上嗎?」
「什麼!」
「你還真的不知道!就是你滿二十歲那一年的生日,魏大哥自己告訴我的,他說他只能那樣陪你過生日,只能那樣。」
我搜尋著記憶,想到大三外婆重病那一次,她好像曾經想要告訴我什麼,卻因為疲倦入眠而來不及說,原來她看到了,那一天晚上,起床如廁的她,曾經看到慕覺!
若是我知道,若是我知道在掛上之前那通與我相談不歡的電話後,慕覺曾經趕來過,徹夜未眠的守候在我家門前,那……
但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今天帶著女朋友,所以才堅持陪我過去,對不對?」
「我們是姊弟啊,不是嗎?」他以問作答。
「就這樣吧,今天你也看過了,陸虞紋確實很愛他的樣子。」
「但魏大哥──」
我打斷家同,不願意讓他再往下說。「走吧,待會孫昌祥打電話過來找不到我,又要發脾氣了。」
我本來以為我們不會再見了,但隔年年底的一場車禍,卻又讓我們在最想像不到的情況下碰頭。
那一天清晨像每一天一樣,我照例七點不到即起床,就在用微波爐熱牛奶時,聽見剛好過來家裡的父親喚我。
「意同,電話。」
「喔。」我邊從廚房走出來,邊想:誰會這麼早找我?
「曹意同嗎?我是呂媽媽。」
是國中好友之一的母親。「呂媽媽!早,找我有什麼事?」
「琳琳好可憐,曹意同,范琳琳昨天在太魯閣國家公園出車禍,死了……」
無線電話筒自我手中滑落,掉落聲引來了媽媽。「意同?你怎──」
「媽,琳琳她……她……」,「她」了半天,死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范琳琳怎麼了?剛剛的電話是誰打來的?意同,你快點說,不要嚇我呀!」
「媽!」我的淚水開始爭先恐後的流下來,「媽,琳琳出車禍,她死掉了!」出口以後,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
而我再怎樣也沒想到當天晚上,身心俱裂的我走下火車時,伸出手來相扶的人,會是慕覺。
「你……?」一大堆的問題梗在我的喉嚨裡,讓我出不了聲。
「什麼都別說了,我先送你回家。」
我完全沒有想到「回家」兩個字,也會刺痛我的心,讓我當場就再度痛哭出來,回家,我還可以回家,但我們的好友卻已經永遠再也回不了家了。
「柏宇,謝謝你打電話通知我,」我聽見慕覺與跟我一起到花蓮去的另外一個國中同學說:「丘伯伯和丘媽媽在外頭等你,我們待會兒再電話聯絡明天到琳琳家去的時間。」
「意同她……因為琳琳家裡的人全趕過去了,所以我們在台東時,根本沒時間問她到底被送到哪裡去,一下火車,只好先到花蓮的火葬場去找,後來才曉得她還在醫院的太平間那裡公祭,匆匆趕到時,正好進行到瞻仰遺容的地方,我們本來也想馬上進去看看她的,可是管理處的人說得先舉香,等到拜完,琳琳的媽媽看見意同,馬上又過來抱住她說:「意同,你再也看不到我們琳琳了!」意同和我自然不能就那樣走開,所以,我們並沒有看到琳琳的最後一面,意同她為這個,一路哭個不停,你……」
「我明白,交給我吧,我們明天見。」
握緊了我的手,慕覺捺著性子先聽我支離破碎的敘述琳琳車禍的經過;同樣任職於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的一位男同事,載著她和另外男女同事各一,出門去兜風,豈料竟在回程欲讓對面來車先過,因而後退到路邊時,不慎墜下山谷。
「因為是倒車下去的,所以坐在後座的兩個女孩傷勢較重,皆已死亡,聽說琳琳全無外傷,在救護人員下去救她們時,還會說……說:「我沒事,先救別人。」等到吊上路面時,已然昏迷不醒。她還說她沒事!她撞到後腦,是最嚴重的顱內出血啊!」
我把臉埋在雙掌中,任淚水無盡的流淌。
「意同、意同,」讓我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自己站在我面前的慕覺改而扣住我的肩膀,不停的叫我:「我們都知道琳琳是個孝順父母、友愛姊弟、體貼朋友的人,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所以她才會走得那麼急、那麼快,不願勞累父母照顧她,才會讓你與柏宇一再被事耽擱,不讓你們見到她車禍後的樣子。」
我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真的?」
他的眼中也淚光隱隱。「真的,難道你忍心辜負她的苦心,不願只記住她生前活潑的身影和快樂的笑容?」
「慕覺,再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我連禮物都想好了,我要送她一套裙裝,你也知道琳琳喜歡攝影,個性又大而化之,所以除了國、高中的制服以外,我從來就沒有再看過她穿裙子;你也知道她正在想辦法存學費,說等存夠了,就要到美國去學攝影;對了,前些日子她還告訴我說,現在她正在跟管理處的特約攝影師學風景攝影。范媽媽說他們為她穿了套粉紅色的鳳仙裝,鳳仙裝耶,」我的淚水再度緩緩流下。「你說得對,或許她根本不想讓我們看見她穿得那麼淑女的模樣……」
「不要再說了,除了記住她的好以外,也不准你再想了。」慕覺驀然將我鎖進了他寬闊依舊、溫暖依舊的懷中。
而我的淚水則迅速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隔年因為我計畫在九月時赴美遊學半年,所以趁暑假前,家同特地為媽媽、大姨和我們姊弟倆安排了一趟環島之行。
「意同,有人按門鈴,去看看是不是家同送你媽媽回來了。」
「喔。」洗過澡,一身休閒服的我邊朝房門走去,邊應道。
我們到中途點台北來已經三天,父親大人卻直到今晚才現身,而他來的目的,自然是要我們回「家」去吃「團圓」飯,可惜我照例興趣不大,就以要留在飯店陪大姨為由,婉拒了他。
誰知我也滿心以為大姨說得沒錯,因而省略詢問步驟,直接拉開門後,竟會發現站在門外的人,根本不是媽媽與家同,而是……
「意同,外頭是誰?怎麼──」豈料大姨走過來,用的卻是再自然不過的口氣:「魏慕覺,是你,來接意同的對不對?」
「阿姨,我……」我有一大堆的問題想問,但忙著和大姨打招呼的慕覺根本無暇理會我。
「去吧,家同跟我提過說你會過來。」
家同?
「現在是八點二十,我會在十一點鐘以前送她回來。」
「沒關係,有對最近剛結婚的學生約好待會兒過來看我,所以你們不必擔心我沒伴;意同,萬一你還是最早回來的,那就到樓下的Coffee Shop找我。」
「那我們走吧,意同。」
我抬頭看了看他篤定的表情,索性放棄詢問的念頭,只說:「給我三分鐘換衣服。」便轉進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