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落果然如慕覺所形容的,淒美兼壯烈,就像一位英雄,而作為她背景的山,也一層有一層的氣魄與顏色。
「只有你們學文的會這樣咬文嚼字。」
「不然你怎麼說。」
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我今天才發現,原來她也是可以離你很近;」停頓了一下。「如果有人陪你一起來看的話。」
我的心微微顫動,卻不得不顧左右而言他:「我以為經過上一個暑假,你再也不會想回來。」
「是我不合作,」他看透我的心思說:「干太陽什麼事,」又停頓了一下,才再接下去,但話聲低沉,幾乎輕不可聞。「又干你什麼事?」
「我?」
「是啊,你,我不是答應過你,要帶你來看山,去看海,怎麼可以爽約,這些日子以來,我也麻煩你夠多的了。」
「原來是感激約啊。」我企圖掩飾心中的失望說。
「明天早上我幾點去接你?」
我不曉得他是真的沒聽到我的嘟噥,或是無從答之,所以乾脆裝作沒聽見。
「我明天要陪媽媽去看外婆。」突然拗起來的我,連本來仰頭看他的視線都一併收了回來。
「是嗎?那後天早上我幾點去接你?」
「後天我大姨要回來,準備過年,你知道她每年都是在我家吃團圓飯的。」
「喔,那大後天我幾點去接你?」
「大後天我弟弟會回來住三天,然後再趕回去和「那邊」過年。」
「沒關係,那再三天後,我幾點去接你?」
被問到這個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你曉不曉得今年寒假放得早,全是因為過年緊接在後的關係。」
「知道啊。」
「那為什麼你還──?」我知道自從他小弟也北上念高中後,慕覺父母就已經把這裡的房子處理掉了,換句話說,他現在每次回來,都是住在外公家裡。
「在這裡長大的人,居然不曾見識整段東海岸之美,是會被人笑的,所以我將帶你出遊列為本年度寒假的大事。」
我無言了,只覺得他既溫柔又殘忍。
「意同?」
「你打算帶我看多遠的海?」
「由你決定。」
這話倒是新鮮,真的把我給逗笑了。
她當然曉得我在笑什麼。「嘿,我有這麼霸道嗎?凡事都自己一把捉,獨斷獨決?」
「還是由你決定吧,你是識途老馬。」我曉得他甚至有半夜睡不著,跑到杉原獨坐一夜的紀錄。
「明天早上六點?五點?」
「四點。」
「四點?!」
「好吧,我五點出門,五點半到你家門口。」
和他有約,他真以為我會睡得好?能睡得著就不錯了。「一言為定。」
雖然說好是隔天,但因為媽媽的堅持,我還是將約延後一天。
其實媽媽對慕覺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品學兼優的表現上,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兒子也考上同一所學校,對慕覺簡直就有些毫無理由的偏心。
可是因為我們沒跟任何人說就上山去,害得先回市內的同學們遍尋不著,連帶著讓媽媽在萬家燈火當中,也跟著緊張了一小時左右,所以隔天就跟我嘔起氣來。
為了討她歡心,除了早上陪她去看了外婆以外,下午還卯起勁來大掃除,就在我正抱著一床大棉被,要收回屋裡去時,眼前突然出現一隻手。
「我也正在幫外公家大掃除,蹺班出來的,來,給你一封信。」
我收下了信,無言的笑了,他總是這樣,喜歡自己送信,如同半年前的暑假,颱風過後,他穿著雨衣,騎過滿佈落葉殘枝的路到我家來,對著一臉訝異的我,只笑一笑說:
「郵差不送信,只好我自己送來,來,給你一封信。」
等我放下棉被,走出來送他時,剛好與被他哄得眉飛眼笑的媽媽錯身,便拿眼神詢問他。
「明天早上見,我會先打電話進來。」
五點不到,我已經起床漱洗穿戴完畢,站在被我按掉響鈴裝置的電話前等候,一看紅色燈號亮起,就按下通話鈕。
「你在哪?」
「在你家附近雜貨店,有首歌真好,快出來聽聽。」
在晨曦當中乍見他的身影,我想我已經清楚的知道這個人在我未來的生命中,將佔有何等的份量了,只是……
「早晨氣溫低,今天我們又都是沿著海岸線走,你穿得夠暖嗎?」
「夠了啦,走吧。」
事後我回想,那日我絲毫不覺得冷,究竟是因為東海岸實在太美了,或是因為複雜的心思一團紊亂,伴隨著焦躁的火熱,還是因為他廣闊的背部為我擋去了大半的風寒。
我們掠過了最近的小野柳、杉原海邊,第一站就到以白石綠水聞名的東河橋,一跨下摩托車,他就拿出熱水瓶來倒了杯咖啡給我。
「我知道你過午一喝茶或咖啡,晚上就會睡不著覺,但是現在喝,應該沒關係吧?」
「怎麼連這都準備了?」
他伸個懶腰,閉目微笑。「因為你是個生活上的白癡。」
「嘿!」我不滿意的抗議。
「不是嗎?曹阿姨怎麼個疼你法,大家有目共睹。」
「她母兼父職,加上弟弟又長年不在她的身旁,自然把所有的愛都擺在我身上了。」
「我聽到了「壓力」兩個字。」
我倏然一驚,突然感到心慌,跟他出來是個好主意嗎?只怕隨著日漸深談,會讓我日漸倚賴他的瞭解,而一切其實都還在渾沌未明之中。
「對了,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如果還不急著回台北,我媽想請你來家中吃頓飯。」
「好訓我一頓,說我害她前天晚上擔足心事,以為我把你弄丟了。」
「我還以為她昨天已經念過你了。」
他說我媽沒有念他,但罵他的人卻不只一個。前天晚上送我回去後,人才進外公家門,幾個朋友的電話便輪番打來,全是興師問罪的,說他怎麼可以一聲不響就把我載走,快把到處打電話找女兒的我媽給急死了。
「你人緣真好,有時我覺得,你就像大家的意同一樣。」
我把杯子交還給他,慢條斯理的說:「我聽到了「埋怨」兩個字喔。」並期待著他接下去應該還有的話。
可是他卻只笑著說:「我可以把機票延後一天,告訴阿姨,我明天晚上七點到,她是希望我可以跟你弟弟聊一聊吧。」
「要跟兩個台大人同桌,唉。」
「怎麼,你怕我們欺負你這個成大鐵工廠的女工啊?」
「什麼鐵工廠,我們可是企業界最喜歡延攬的人才,你不曉得嗎?至少忠誠度比你們高多了。」
「是、是、是,」他一迭聲的應我:「但工業、企業界想延攬的,有包括文學院的稀有品種嗎?」
他難得展現的輕鬆面,讓我一時為之失神,只好順著他的話尾說:「我現在不跟你抬槓,反正明晚自有你的准學弟陪你抬個夠。走吧,接下來你要帶我到哪裡?」
那一天我們越過縣界,遠征到長虹橋,然後折回成功吃午餐,再到三仙台。
東海岸線一路上,一邊是海,一邊是山,海水清澈明朗,藍得恰到好處,山則層次分明,細膩雅致,配上山嵐雲霧,實在像極了山水畫。
除了海水以外,三仙台的石頭、巖礁也都很美,就是那座號稱為方便通連海中小島而建,橋欄漆成紅色,堪稱徹底破壞自然景觀的綿長水泥拱橋,看得我滿心煩躁。
慕覺似乎也感覺到了,便轉移話題說:「意同,放假前你不是寄給我一本羅蘭寫的《綠色小屋》?」
「嗯,你喜歡嗎?」
「我在想以後家就漆成淺綠色,那是家的顏色,羅蘭一定先有這種了悟,才會把書名定為《綠色小屋》,來,我撿一些綠色的石頭給你。」
「我記得去年暑假我們辦活動期間,你曾經請兩天假陪朋友來東海岸玩,結果摔傷了,在哪裡摔的?」
「你當然記得了,坦白說,那一晚接到你說要向我借十五分鐘訴苦的電話的時候,我是有點驚訝,又有點暗喜在心的。」
「什麼?」這件事我倒是首次聽說。
「我想:好啊,這個小姐原來也有脆弱的時候。」
「廢話。」我仰頭給了他一個白眼。「原來當時你刻意過去我家,是想進一步看我出醜,覺得光聽可憐的聲音還不夠,是不是?」
可是那晚他一進我家客廳,就先向我致歉,說他急著過來,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換衣服;其實,我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短褲,只看到他全身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擦傷,等迎上我焦灼的詢問眼神,他才告訴我是當天帶朋友出遊時摔的。
「在成功附近。」他笑著回答了我先前的問題。
「誰摔得重?」
「應該是我,因為做緊急處理時,他只包了一百塊,我可是包了兩百塊呢!」
「第一次聽到人家這樣形容傷勢。」我捧起石頭要他挑,他挑了兩個,我順手就把其他的都扔掉。
「為什麼?」
「我只要最喜歡的。」我故意省略掉一個「你」字,其實,我只要他最喜歡的兩顆石頭。「走吧。」
「如果現在有人落海,我跳下去救他,一定反身大喊:「意同,我沒有遺言」。」
「哦?你今天真的玩得這麼開心。」
「是啊,能夠在朋友面前毫無顧忌的訴說自己的一切想法,我真的覺得很暢快。」
他其實說得流暢而自然,可是我仍然被朋友那兩個字給得罪了,而隨之而起的懊惱,更是弄得我心煩氣躁:我又有什麼立場來煩躁呢?他說的全是事實。
於是低壓的情緒在回程持續積壓著,直到他停下了車。
「這裡是哪裡?」我看著四面青翠的山問他。
「東海岸。」
「騙人,根本看不到海。」
「騙人的人,應該是你。」他隔空指著我的鼻子說。
我驀然板起了臉,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瞬間僵硬起來。
而他當然知道我為什麼聽不得騙人兩字,跟著胸有成竹的解釋道:「我是說,你連從東河轉進來的這個泰源山谷都不知道,怎麼能夠算是台東人?這裡因為四面環山,常常是颱風登陸台東時,唯一不受太大影響的地方,所以素有「小世外桃源」之稱,而你居然不知道!說出去,人家不說你騙人才怪。」
我鬆了口氣,立刻回嘴:「你不曉得我是最戀家的巨蟹座嗎?」
那種出遊的輕鬆氣息總算再度慢慢攏聚。
「豈只,我看你簡直就是其中的寄居蟹族,黏家黏得緊。」
「你又知道了,」我微微的嘟起嘴來說:「要裝得下我這只「巨蟹」,那殼還得夠大才行。」
「我看比起國中時代,現在的你起碼少掉十公斤。」
他說的雖然挺接近實情,而且還算是一份讚美,可是其中蘊涵的親密依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反向操作的說:「好啊,拐著彎說我小時候是個胖妞,對不對?」
「我可什麼都沒說。」他裝出了一臉的無辜。
我們把摩托車停在橋頭,漫步走過,天空忽然飄下雨絲。
「我去拿雨衣,你──」
我打斷他阻止道:「算了,雨又不大。嘿,你看,這橋的名字好好聽,叫做「登仙」,是不是登過後,就可成仙?這裡正好有只想過橋的小毛毛蟲,我來數數看它有多少只腳。」
數完以後,我即大聲宣佈:「三十隻,整數耶,它還真會長。」
「你確定?」
「嘿,我雖然從國中開始,數理方面就不行,可是數一隻毛毛蟲有多少只腳的能力,應該還是有的吧?」
「你還真是會記恨。」
「幸好你的座號不是四十五或三十五,不然我不更慘,」我邊說又邊算了一遍。「真的嘛,真的是三十隻腳。」
「不可能,我看它的身體還不到三分之一,就有八節,全部加起來,怎麼可能才只有三十隻腳?」
「可是……」我第三度算,這次我算到一半,便恍然大悟的拾起頭來盯住已經快掩不住笑意的慕覺看。
而他從我的表情當中,也猜到了我應該已經知道原委了。
原來我只算了毛毛蟲半邊的腳數。
「天啊,意同,你的腦袋裡還真是缺少了某部分。」他終於忍不住跟著我一起爆笑開來。
笑了半天,還是我先掙扎出口說:「無所謂,反正我現在念的科系已經用不著『那一部份」了。」
那真是非常快樂的一天。
隔天晚上他到家裡來,與媽媽、弟弟、大姨,甚至外婆都相談甚歡,反而是我因心中有所感悟而沉默了許多。
飯後媽媽和大姨領著弟弟送外婆回舅舅家去,我開了一罐啤酒給他,自己也在蘋果西打中加了一點點酒。
「你今晚幾乎沒有聲音,是昨天一天累壞了嗎?」
「沒有,我只是不擅長處理離別的場面而已。」
「怎麼不想這頭別離,那頭就是相聚?」
「我可是一生下來,就被迫與血緣另一半分離的人,而且還是對方主動割捨的,你叫我對離別怎能不特別的敏感?」
他當然曉得我指的是我的父親。
「沒有他,你一樣長大了,而且是個大家都喜歡的好朋友,我覺得阿姨把你教得很成功。」
「是嗎?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要變壞,只是每次想到如果連我都讓她傷心,那她這些年來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麼?就因為這一點,讓我從來都不敢放縱與任性,總想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不敢讓媽媽失望,不敢得罪朋友,因為別人沒有義務對我好,是不是?」
「義務?」他的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連朋友都包括在你所謂的「別人」之中嗎?朋友間怎會用到這個字眼?」
「不曉得,我總覺得別人沒有義務對我好,除非我先對他們好,加倍的好。所以我從小就最怕吵架,每一次的吵架,總讓我擔心會造成無可挽回的絕裂結果。」
「想太多了啦,意同,人家對你好、喜歡你,不過是因為你本身真的好,真的能夠吸引他們,你只要自然接受就好。」
「就這麼簡單?」我想問他:你呢,你又有沒有包括在「他們」之內?
「就這麼簡單。」他喝一口啤酒,改變了話題。「下學期我可能會比較忙。」
他參加的是一個頗富政治色彩的社團,詳情我並非很清楚,卻曉得他早巳躍躍欲試,甚至立下勇奪優良社團獎的豪願,說他就不相信老干開不出新枝來。
「你接了社長職位嘛,在所難免。」我在想,這是不是他在為要與我減少聯繫,而預先鋪路。
想不到他隨即先發制人。「所以你更要常常來信,給我打氣,告訴你,我可是會真的每天回家,就先翻信箱。」
「早知道就不告訴你,我最拒絕不了朋友的要求了。」
「哈,現在才醒悟,太晚了啦,更何況我們兩個的名字早寫下一定會認識的淵源。」
「名字?」我看不出他的名字和我的有什麼相同之處,倒是曉得因為他父親是軍人出身,所以慕覺是「仰慕覺民」的意思,仰慕兼紀念那位曾留下一封賺人熱淚的遺書給他妻子的革命烈士林覺民先生。
「是啊,覺民先生字意洞,夫人名叫意映,不是湊巧「你意正與我意同」嗎?」
「聽你在瞎掰。」我的臉微燙,不過應該是西打中的酒精作祟吧。「說不定當初我媽問他能不能把我生下來,而他則問我媽願不願意繼續跟他,結果他們雙方都同意,可是叫「同意」又實在太滑稽,所以才反過來將我的名字取為「意同」。」
聽了我的推測,慕覺哈哈大笑,然後看了一下表說:「快十點半了,距離上車還有兩個小時左右,我也該回去跟外公家的人道別一下了。」
「你不是搭明天的飛機?」我大吃一驚。
「人人都趕著要回家過年,我換不到票,乾脆改搭夜班火車,一樣的嘛。」
「怎麼會一樣,夜車累死人了,半夜醒來,看見外頭一片黑暗,那種……那種……」那種前塵往事齊浮心頭的撞擊,不禁使我打了個冷顫。
「說你最多愁善感,你還不承認,一覺到台北,不就沒事了。」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嘿,誰讓你道歉的,我自己也想要過來吃這頓飯啊,怎麼才跟你說過的話,你一轉眼就忘了,記住,有人對你好,大方接受就是了。」
我還無法作出任何反應,他已經拎著啤酒罐走到外頭,吸一口冷冽的夜風,將啤酒一仰而盡,跨上他表哥的重型機車,然後把空罐塞給我。
「意同,我回去做個現代的「覺民先生」了。」